到了這院落附近,謝隨便熟門熟路地完全不需要人指引,他推開主臥旁的耳房道:“這裏是幹淨的,前幾日才打掃過,裏麵有床有被褥,阿箬姑娘在此地絕對安全,整個兒謝府的人都不敢往這兒走。”


    阿箬入屋,的確聞不到灰塵和腐朽的味道,倒是門內小桌上放著幾支月季花,應當有幾日了,幹枯後發著苦澀的花香,不難聞。


    阿箬扶著寒熄,將他放在小榻上,見他身量過高,多出一截小腿在外麵,便又去搬了椅子放在他腳下,忙活前後,這才鬆了口氣。


    月上中天,此地多年無人,就連風吹過也顯空曠許多,帶來了陣陣月季的味道。謝隨給阿箬指了路,並未進來,正孤零零地站在花草從中,雙手背於身後,竟顯出了幾分文人風骨,清冷又蕭瑟。


    阿箬回頭看了一眼寒熄,在他所趟的小榻周圍設了結界,這才跨出耳房,也不敢關門,隻站在耳房外,堪堪走下台階,立於房屋簷下,對謝隨開口:“府上之事,與清玉台上的那個人有關嗎?”


    謝隨背影僵了一瞬,他啞著嗓音道:“有關。”


    不等阿箬問,謝隨便要作答了。大約是這夜謝府的這處小院太過清淨了,謝隨開口說些與之有關,又似無關的話,清澈的男聲順風而來,阿箬便沒打斷他的傾訴欲。


    謝隨沒跟別人說過這個事,但憑阿箬能說出,她會解決謝府中那個妖女這一句話,謝隨就覺得,自己死了也無所謂了。


    “如姑娘所言,謝運原先所娶為洛家長女。”他不叫大哥,因為在謝運做出某些決定之後,謝隨便不認他這個大哥了。


    “她很好,我亦是自幼與她相識,起初得知她能成為我的嫂子,我很開心。”


    “謝運與她成婚最初兩人很恩愛,他曾說過與洛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有妻如此,夫複何求?……我娘那時身體不好,謝運被迫出征,她便長嫂如母,看顧謝家家宅,打理內外,重視我的學業,給我請最好的先生。她知道小玔機靈,便將小玔指給我做書童,每日她命人端藥膳給我,伺候我娘,家裏兩個管事的男人都不在,可因有了她又顯得有些光彩。”


    “我敬重她,全府上下也真心待她,我娘說,兄長新婚出征是虧欠了她,等兄長歸來,我們一家都得對她好。兄長的確得勝歸來……”謝隨捏緊了拳頭,眉頭緊蹙:“可他還帶了個女人回來,那女人來曆不明,一副柔弱嫵媚的模樣,瞧著像是與人成過婚的小婦人,兄長卻待她如珠如寶。”


    回想往事,謝隨的臉色越發蒼白,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


    他那時還小,十幾歲,正是衝動的時候,在得知兄長帶了個女人回來後便氣得要離家出走,說隻認洛芯一個嫂子,那外頭來的野女人便是當姨娘也不同意。


    他一顆少年心想得很簡單,娘也知洛芯的好,便更不應該讓謝運負了洛芯,可當謝家人請他回去時,謝隨意外發現那個女人好像將全府的人都收買了。曾說要待洛芯好的娘也將那女人當做親生女兒對待,在得知女人悲慘的身世後為她落淚,放言讓她就將謝府當成自己的家。


    當時謝隨氣惱,衝進了謝運的房中大鬧,又說親娘昏聵,認不出人的好壞來,謝運見他居然敢罵親娘,伸手給了他一耳光。


    那天晚上謝隨住在了書房,左臉高高腫起來,往日他讀的書都看不進去,偶爾還能聽見那女人和謝運談笑風生的聲音。謝隨心煩意亂,他為洛芯不平,他胸腔憋著一股悶氣,不知該朝誰發泄,然後他便看見了洛芯,她穿著一身藕色長裙,站在夜色裏遠遠看著謝運和那女人調情。


    謝隨看不清洛芯的表情,可他覺得心裏難受,他覺得酸楚,他覺得那時的洛芯看上去真瘦弱、可憐,他想謝運真不是個東西!


    謝府上下,沒一個人說那女人一個壞字。


    那女人想向謝隨示好,謝隨指著女人的臉,將此生能說過的所有惡毒的話都說了出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話再難聽也有度,那女人卻嫣然一笑,對他道了句:“有你後悔的時候。”


    變故便是從那一日起,悄然發生。


    謝隨臉上的傷還沒好,他想去找謝運說理,卻遇見紅著眼睛的洛芯,洛芯撞上了謝隨,一抬頭見到他,招呼也沒打便捂著臉跑開了。


    那天謝隨才知道,母親同意謝運給那女人一個名分了。


    晚間洛芯的丫鬟給他送藥,說是大少夫人白日見他臉上還腫著,讓他對自己好些,別再與長輩頂撞,好好讀書,考取功名才是要事。


    謝隨也想考取功名,他想自己現在一事無成,在家才沒有話語權,等他金榜題名,謝家總能有他做主的一日。當夜他啃書不眠,忽而一陣風吹滅了書房的蠟燭,門前婀娜的身影端著梨湯款款而來,坐在了謝隨的對麵。


    謝隨一抬頭,眼前略一模糊,便見到了洛芯。他不知洛芯晚間派人送了藥為何又要來,隻記得洛芯心疼他臉上的傷,喂他喝了一整碗梨湯。


    後來的記憶模模糊糊,謝隨醒來時自己是趴在書房桌上的,他恍惚做了一場夢,溫柔的洛芯如往常一樣與他說起書上的詩句,她家原也是書香門第,隻是後來轉經商場,謝隨以往去洛家,她也經常指導他看書。


    那時他年幼,僅幾歲,跟在謝運身後,不是叫她嫂嫂,而是喊她“芯兒姐姐”。


    夢中與現實不同的,是洛芯的手指不再規矩地放在膝蓋上,而是貼上了他的臉。


    很柔軟,很溫暖。


    謝隨才知人事,驚覺自己做了一場悖倫的夢,再看桌案,還有一碗見底的梨湯。


    第46章 濁玉台:十二


    從那一天起, 謝隨便在白日的惶惶不安與夜晚的悱惻纏綿中徘徊。


    說是纏綿也不盡然,因他心裏始終對洛芯保留著一絲尊重,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他會毀了洛芯的一生。可他無法抗拒對方的靠近, 他為洛芯不值,他甚至想……可惜自己年少幾歲,若他與兄長年紀相當, 說不定當年娶了洛芯的人就是他了。


    他一定會對洛芯好, 一定不會辜負她的情誼!


    謝府已經在籌備謝運和那個女人的婚事, 往日對洛芯笑臉相迎的人都轉頭討好那個女人,他們當那個女人為夫人,提起時便道她也是可憐的。他們說洛芯家大業大, 從小衣食無憂沒過過苦日子, 什麽都不缺的人,讓一讓也無妨,那個女人隻要離開謝家, 就什麽也沒有了。


    謝隨覺得荒唐。


    他不住自己房間,每日就在書房抱著書本啃, 洛芯也每天晚上都來, 在所有下人睡著之後,她會親自帶著宵夜上門,叮囑他讀書, 喂他吃飯、吃糕點。


    謝隨最初也退縮過, 他說:“嫂子, 我自己吃就好。”


    洛芯卻欲垂淚, 問他:“是不是這府上, 再也無我容身之處, 就連你也要與我生疏了?”


    說是洛芯看著謝隨長大也不為過,他們之間相差了八歲,這八年的鴻溝,成了那些天謝隨心中無法破開的屏障,他總是幻想,若洛芯不是他嫂子就好了,若她不是就好了。


    府上的歡聲笑語,在某一夜驟然打破。


    那晚洛芯沒去找謝隨,隻是派個下人來告訴他,她因為傷心過度心口疼得厲害,想他去看看她。


    謝隨當即慌了,他邊跑邊問:“請大夫了嗎?”


    下人沒回答,謝隨也不等他回答,他跑起來生風,多日來變質的情誼與憋悶在這一夜徹底爆發,他想不論如何,他都不要洛芯在謝府受苦了!


    到了洛芯房門前,謝隨顫抖著手,還想著一道禮,便隻敲了敲房門,喚她嫂子。


    他是少年魯莽的年紀,房內傳來一聲女子的輕呼謝隨便不管不顧地衝了進去。房門推開,裏麵隻有一盞昏黃的小燈,洛芯似是痛苦地趴在了桌麵上,發出了難受的呻\吟。


    謝隨去扶她,房門驟然關上,他聞到了惑人的熏香,頓時明白這是一場陷阱。


    他以為府上有人發現了他和洛芯的事,他想他從未和洛芯真做出什麽有違禮法之事,最親近的,便是她給他的臉上藥,喂他吃東西,他甚至沒碰過她的手!可謝隨也無法為自己脫罪,因為他心裏的確對洛芯有了逾矩的想法,他也不再將洛芯當成嫂子看待了。


    洛芯的手攀上了他的肩,她好似將他認錯了了,她滿眼淒淒的淚水望向謝隨,她與謝運定情時,謝運便是如今謝隨這般年紀。


    洛芯纏著他,親吻他,她問他是否還記得洛府後院的那株棗子樹?那株棗子樹長得很高大,半邊枝丫探出院牆外,每年棗子成熟時,謝運都會站在院外與她說話。他說那高樹梢上掛著一串紅透了的棗子,亦像是寄情相思的紅豆。


    謝隨不知謝運如今是否還記得棗子樹,可他記得,謝運傾慕洛芯的那兩年,他都看在眼裏,他想找洛芯見麵,也會拿謝隨當幌子,叫謝隨捧著本書去洛府尋洛芯解惑,順帶替他傳信。


    謝隨心裏很難受,他親眼見過花容正好的洛芯滿眼都是謝運的模樣,他見證過兄長與嫂嫂年少之情,隻是那些情誼此時都化成了飛灰。


    少年謝隨看著洛芯紅透了的臉,聽著她的質問,牟然落下一滴淚來。


    他情不自禁抱住了洛芯,渾身都在顫抖,連呼吸都是亂的。此情此景,他竟恍惚不知自己究竟是謝隨,還是年少的謝運,往年他親眼所見洛芯與謝運的青梅竹馬過往歲月裏,亦處處都有他的影子。


    謝隨渾噩,吐露真心:“我帶你離開,好不好?”


    “芯兒姐姐,我帶你走,我們離開謝府,我今後會考取功名,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


    “芯兒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謝隨吻著洛芯的臉和唇,那是他第一次動心動情,這些天夜裏洛芯喂他吃東西的雙手被他緊緊地抓在手心,他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吻著,他連觸碰都是輕柔的,生怕自己滿腔愛慕嚇到她。


    冷風灌入屋內時,謝隨正將洛芯壓在圓桌上,他衣襟淩亂,不知天地為何物。洛芯的雙手緊緊地攀著他的肩背,她意亂情迷,她望著謝隨不是謝隨,她喊他“夫君”。


    熏香被風吹散,謝運轉身讓一幹跟上來的下人滾,自己衝進房內,提起謝隨便打了下去。


    他是個武人,力氣沒了分寸便能要人命,謝隨被他踹了幾腳就要吐血,洛芯有些清醒過來,她看著滿室狼藉,看著自己與謝隨淩亂的衣衫,臉色蒼白,已沒了生欲。


    謝隨也醒了過來,他吐了許多血,可洛芯沒朝他看過來一眼,她隻盯著妝台上的一個梳妝盒,愣愣地不知在想什麽。


    謝隨叫她:“芯兒姐姐。”


    “畜生!畜生!”謝運氣瘋了,他對謝隨拳打腳踢,謝隨也不知痛。


    洛芯突然動了起來,謝隨震驚,心跳在那一瞬間停了,他看見梳妝盒上的一把剪刀,在洛芯衝過去的那一瞬間便爬起身搶奪過來。


    洛芯的手心被劃破了,謝隨緊緊地抓著剪刀,渾身顫抖。


    事情鬧開,洛芯哭得無聲,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而那個女人帶著謝老夫人出現,一聲驚叫,打破了短暫的寂靜。


    謝老夫人杵著拐杖過來敲打謝隨,罵他孽障,她又看見謝隨滿身是血,怪謝運下手太狠,怪來怪去,最後隻能怪在曾經她纏綿病榻,照顧她幾年的媳婦身上。


    謝老夫人要打洛芯,謝隨連忙上前去攔,那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臉上。


    謝隨卻在這個時候,恍恍惚惚瞧見了門口站著的女人化作另一幅麵孔。夜色深重,薄霧飄入房內,謝老夫人和謝運的怒罵聲在謝隨的耳畔逐漸遠去,謝隨的眼裏隻有那個女人。


    他從不覺得那個女人和洛芯有多像,倒是在這一瞬,從她身上看出了洛芯的影子,處處都是洛芯。一陣風吹進來,謝隨聞到的香味,也是那個女人身上的味道,與這些天夜裏來找他的洛芯袖間熏香味一樣。


    可他剛才吻過洛芯的,洛芯身上沒有這麽香,香得足以惑人。


    謝隨瞧見那個女人勾起嘴角朝他譏諷一笑,半張陌生麵孔,半張洛芯的麵容,如幻境一般在他麵前轉換,他看見那個女人的嘴一張一合:“後悔了嗎?”


    謝隨如遭雷劈。


    ——有你後悔的時候。


    ——後悔了嗎?


    從來不是洛芯,這些夜裏,也從來沒有洛芯,有的隻是是他潛藏在心裏逐漸被挖出來的心魔。


    謝隨再回頭去看生無所戀的洛芯,她從未對他主動示好過,她對他也從不是那般感情,是他被人迷惑了雙眼,中了他人的計,演一出捉奸在床,害了洛芯。


    他最想護著的人,卻被他捅了致命一刀。


    那個女人的手段了得,即解決了厭惡她的他,也解決了洛芯。


    從那天起,洛芯便被謝運關在了小院裏,謝隨被打成重傷,躺在床上療養。


    那夜的事謝府極力壓下,卻架不住風言風語往外傳,謝隨傷好後再沒看過洛芯一眼,府中眾人看他的眼神都是嫌棄與警惕。


    他知道自己中了某種幻術,他終於想明白為何兄長和母親,乃至全府上下都對那個女人言聽計從,因為他們與他一樣,都被那個女人迷惑了雙眼。


    謝隨想去找能人降妖,他打聽能尋到的最厲害的玄術大師,臨走前站在洛芯的小院外遠遠朝裏看了一眼。洛芯不在,滿園的月季初初要開,謝隨心道,等他回來,等他回來救她!


    謝隨出府兩個月,他的確找到了玄術了得的大師,在路上他已經與大師說了能說的一切,撇開與洛芯相關的。他給了玄術大師許多銀錢,那人也向他再三保證他一定會將妖邪收服,入了謝府,見了那個女人,玄術大師卻倒戈了。


    他說那個女人不是妖,是仙,她的身上有仙氣,入謝家是謝家的福氣。


    謝隨聞言,怒不可遏,仙?哪有壞人姻緣,害人的仙?他隻道是自己找來的人玄術不精,也被那女人迷惑了心智。


    那一天,那個女人特地找上了他,她看著謝隨問:“你就那麽恨我?恨不得找人來除了我?”


    謝隨看著她的臉,仍能從那張陌生的臉上看到洛芯的麵容,他克製不住心跳,隻要對上了那雙眼,便容易深陷,可他仍然抗拒著對方,他聞得出那個女人身上的味道,他道:“恨!恨不得你死!”


    “那我就讓你在意的人,死吧。”女人露出一抹狀似天真的笑。


    她不會殺人,但她會借刀殺人。


    會玄術之人在她的迷惑之下不知信了什麽,向城中百姓下咒,許多百姓心髒衰竭,離奇死亡,得病的還都是男人,奇病在雲城傳開,鬧得人心惶惶。


    擅玄術的大師被人推上高台,請大師救命,那大師擺台,招風是風,招雨是雨,他的確有些能耐,讓城中百姓信服。他說神明可憐雲城百姓,不忍疫病傳播,上蒼派來了聖女拯救他們,隻需將疫病傳至聖女的身上,他們便能消災解難,化解苦痛。


    滿城的人都信了玄術大師的話,玄術大師算出了聖女生辰八字,直指謝府後宅,謝隨知道這件事後,便知大難臨頭,災厄來了。


    他想帶洛芯走,可他沒見到洛芯,後來一問才知道洛芯被洛家接回去了,謝隨便去洛家找洛芯,等他看見洛芯時,一切都遲了。


    洛家的夫婦也如同滿城百姓,瘋魔了般信了玄術大師的話,也對那個女人禮遇有加,他們以為是洛芯與謝隨偷情,這才讓謝運對他們家頗有看法,他們覺得洛芯丟了他們的臉,如今洛芯成了滿城百姓的良藥,他們便高高興興地將洛芯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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