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芯原以為自己被爹娘接回洛家,終於能輕鬆半刻,誰知道等她的卻是另一個地獄。


    當時洛湘隻幾歲,她身體不好,跟在洛芯身後邊哭邊喊,她求爹娘放過姐姐,她給那麵色冷冽的玄術大師磕頭,小臉蒼白,滿額頭都是血。


    誰也沒打算放過洛芯,謝隨與洛湘是唯一兩個逆人群而行,想要救洛芯的人。


    洛湘還小,被她爹娘攔住,他們說:“你姐姐這是去當聖女,是好事,你哭什麽?不許哭!”


    謝隨被謝家家丁攔下,他們也讓他別插手,莫要害了整城的人。


    玄術大師說,要那些得病的男人與洛芯行房,將病症隨毒灌入她的體內才能藥到病除,他說這是慈悲,是施恩,洛芯被神明指為聖女,是神明降世,神明化身,她不會痛苦。


    洛湘大哭,背過氣去。


    謝隨隻覺寒氣直鑽天靈,猛然回頭,看見了人群中的另一個人。那女人朝他譏笑,仿佛在笑他的無能為力,笑他竟想尋人來殺她,卻將他真正在意的人,推上了萬死的局麵。


    謝隨恨,他恨自己在麵對這個女人時仍會心動,仍能在她身上看見洛芯的影子,或許隻要她再纏上來,他亦會深陷其中,終有一日,成了這滿城行屍走肉中的一員。


    於是謝隨在那女人得意的眼神下,親自挖去了雙眼。


    辨不清是非的眼,留著也是無用的。


    鮮血流了滿臉,周圍謝府的家丁傳來驚呼,謝隨不覺得疼,他想他終於擺脫了對那個女人的迷戀。


    可他恨啊。


    便是過去多少年,他都恨。


    恨自己被迷惑的爹娘和兄長,恨洛家的夫妻,恨滿城的百姓,恨那如今還住在謝家的玄術大師,恨那個女人!


    更恨自己……


    哪怕有朝一日,他真瘋了,他也無法放下這股恨意。


    麵上再風輕雲淡,好似已然看開,隻有謝隨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就被這股恨纏繞了千萬道,熏得漆黑,恨不得與所有人……同歸於盡。


    第47章 濁玉台:十三


    皓月當空, 似是一張淡白色的網,籠罩在謝府上空。


    夜風停了,滿園的雜草與月季也不再搖晃, 唯有謝隨的發絲輕輕顫動.回憶過去, 即便已經過去十年了,可他仍覺得窒息。


    謝隨始終覺得洛芯是被他害死的,若他從未對洛芯動過男女之情, 若他在那夜發現屋內熏香有異及時抽身, 若他沒有找來那個所謂的玄術大師, 洛芯也不會落得慘死的結局。


    她在臨死前備受折磨,而她曾經以為可以仰賴的夫君卻在她生命的最後也未瞧她一眼,好似這世上除了洛湘和謝隨, 便無人在意她了。


    那些人像是野獸般爬上了她的身體, 他們心中敬畏她的聖女,雙手隻掐著她的腰魯莽行事,不敢做出多一步逾矩之事。可他們的眼睛藏不住情緒, 那裏迸發對她的妄想與玷汙,便是手上再老實規矩, 也忍不住在心中惡心卑劣地想, 他們占有了這個女人。


    洛芯隻承受住了第三個爬上她身體的人,便咬舌自盡了,鮮血順著口腔溢出, 噴灑滿襟, 她在臨死前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她自幼習禮, 與竹馬成婚, 婚後侍奉公婆, 將謝府打理得井然有序, 連一句怨言也不敢有,便是任何一個人家娶了她這樣的長媳都該滿足了,可為何最後她落得的卻是這樣的下場?名聲盡毀,被人侮辱,甚至被自己的親生父母送上供台,墜入萬丈深淵。


    她如何能不怨恨?


    阿箬的雙手在顫抖。


    她向來容易與他人共情,總會不自覺地憐憫,哪怕表麵裝作再狠心,在聽到清玉台上真正的故事時,仍會心悸。


    便是洛芯死了,那些人也不放過她,當時城中得病的男子有幾十人,人人都冒著血泊不敢看洛芯猙獰的麵孔,匆匆行事,係起腰帶逃離。


    他們都活了下來,踩著一個可憐女人的屍體,好好活到了今日。


    謝家人為了安撫洛家,便眾籌銀錢,尋來上等美玉,為洛芯雕刻了一座慈恩聖女像,他們真的將她當成了聖女,把她埋在了城中央的台下,以玉像壓身,砌起了高高的朱紅圍牆,滿城陣法禁製,都是為了防她。


    行惡事者知曉,洛芯含恨而終必不能往生極樂,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為洛芯的魂魄鑄就了一座牢籠,讓滿城百姓虔誠地膜拜她,將這個慈恩聖女的謊言延續至今。


    滿院牆中的怨氣,漆黑地鋪在了每一層供台上,阿箬終於知曉為何她過去捉鬼從不見這般深的怨,那是因為即便她死了,也有人不願放過她。他們為自己的惡行冠上不得已的苦衷,將洛芯化成了祭品。


    這世上誰,又該代誰去死呢?


    便是城中真有疫病,再死上一百個、一千個人,又憑什麽以他人的性命為自己擋災?


    謝隨的眼睛挖得早,他沒看見洛芯的死狀,也沒能參與洛芯的身後事,那時他眼睛剛瞎,險些人也跟著死了,爹娘來看他勸他時,他憤恨地推走了這對老夫妻,厭惡他們被人迷惑,還要替那妖女求情。


    謝隨經曆過最瘋癲的時候,他總在半夜起火,想要與所有人同歸於盡,他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恐慌中,好像世人皆醉我獨醒,也不知是世人皆醒我獨醉。他有時想他應當真的瘋了,或許所有人都是對的,隻有他是錯的……


    直到洛芯死後沒多久,謝運與那個女人成婚了。


    滿城百姓前來恭賀,他們都覺得謝運娶她理所應當,他們不知受了那女人什麽恩惠,竟每個人都對她敬仰欽佩,久而久之,連小玔也被她收買,當初跟在洛芯身邊的丫鬟,亦成了她房中伺候的體貼人。


    謝隨不再發瘋,他豁然從癲狂中清醒,他知道自己眼睛瞎了或許此生都離不開雲城,他知道不論他做什麽,周圍都是那個女人的眼線。他不止一次聽過那個女人對他提起洛芯,提起洛芯的死,說要讓他痛不欲生。


    雲城也來過幾個能人異士,他們一眼就看穿了城中布局有很大的問題,也一眼就看出城中遍地都是怨氣,可他們總在見到那個女人之後便改口,說城中有慈恩聖女保佑,無病無災,風調雨順。


    無人救洛芯。


    也無人救他。


    謝隨的靈魂好似也跟著洛芯而去,他整日晃蕩於街市上,不甘心死亡,也不知要如何活。


    後來他爹娘去世,臨死前似是回了些良知,說了句洛芯孤單可憐,讓他們去看看她,又說謝隨一生都毀了,叫謝運別再與弟弟置氣,隻養著他便好了。


    謝運應了遺言,與謝隨一同去了慈恩聖女像前。


    謝隨那天格外安靜,隨著謝運一步一步跨入院中,他忍不住問小玔,牆麵是何顏色,院內景致如何。


    謝運怕日後謝隨自己找來鬧事,便給小玔一記眼神,小玔便將朱牆說成了白玉的,將黑瓦說成了金漆的。


    他說了許多,謝隨狀似無意,好似聽得也不是很認真,在小玔說完後,他又問:“院裏有無月季?”


    小玔一怔,答:“沒有。”


    謝隨頓時失落了起來,沉悶著為洛芯上了一炷香,他的頭深深地磕在了地麵,久久沒有起身,滿地黑氣鬼咒爬上了他的身軀他也一無所覺,待離開了那方院落後,謝隨才似是自言自語一句:“她最喜歡月季了,在這裏種幾株月季吧。”


    謝運怕他發瘋,隨口應付,謝隨當真以為那方院落裏,會有洛芯喜歡的月季。


    實際上裏麵什麽都沒有,便是栽了月季,那般怨氣,月季也養不活的。


    其實月季不是多嬌貴的東西,這些年謝隨從未特地打理過這方小院,但每到這個季節他都會來,他能聞見,也能摸到,即便沒有主人細心嗬護,滿庭院的月季也長得很好。


    謝隨道:“雲城早在十年前就徹底爛了,除了我與洛湘,無人清醒,便是洛家長輩也時常混沌。”


    阿箬看著謝隨的背影,看見他身上纏繞著的鬼咒,沒與他說出實情。


    想來洛芯對謝隨也是怨恨的,於謝隨而言,他受那女人迷惑,做出一些傷害洛芯的事是逼不得已,可於洛芯而言,便是曾經當做弟弟照看的人,忽而朝她身上捅刀。


    她對每一個雲城的人都有恨,恨有多深,鬼咒便埋藏得有多深。謝隨身上的鬼咒遲遲未發,大抵是這些年他對洛湘不錯,也私下照看過洛湘幾回,所以洛芯並未趕盡殺絕。


    阿箬驟然想起來一件事,心裏忽而漏了一拍。


    “你說……滿城除了你,便唯有洛湘還算清醒?”阿箬問。


    謝隨抿嘴,嗯了聲:“我當初沒看見的,小湘都看見了,她不曾被那女人迷惑過,她對那個女人的恨,比我隻多不少。”


    幾歲的孩童,走路都不算利落,滿臉是淚地擠在人群外看見別人一個個欺負自己的姐姐,又看見姐姐咬舌自盡,鮮血鋪了滿台……洛湘的童年經曆,讓她變成了如今這個滿身黑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少女。


    阿箬輕道一聲:“糟了。”


    謝隨猛然轉身,不解又似有預感。


    阿箬道:“城中若人人皆為其俘虜,你認為她要真的想殺人,還能殺誰?”


    除去謝隨,便隻有一個洛湘。


    可這回又是因為什麽呢?


    謝隨猛然想起自己午後在府中大鬧,從那之後那個女人便開始裝病,才有了晚間鬧得滿城大夫入謝府診病一說。她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必會故技重施,害不得謝隨,便害謝隨在意的人。


    謝隨因過於緊張而失了分寸,他朝阿箬的方向跑來,幾次摔在了雜草叢中,一身華衣被月季上的尖刺劃破,劃出血痕來。


    “阿箬姑娘!救救小湘!”謝隨知道,洛湘也恨他,這世間所有活著的人都厭惡他,因為在洛湘的眼裏,正是他對長嫂的不倫之情害了洛芯。


    謝隨不能讓人傷害洛湘,因為這世上,也僅有他和洛湘記得洛芯的好,他早晚有一天是要死的,他的人生早已爛透了。洛湘不能死,洛湘年紀還小……她是洛芯的妹妹啊!


    阿箬也在猶豫。


    得知十年前雲城慈恩聖女像的真相,阿箬亦對洛芯起同情之心,可寒熄還未醒來,她不可能為了一個洛湘便離開寒熄,即便如此可能會錯失救洛湘的機會。


    阿箬的手在掌心捏緊,微微刺痛,再抬頭望月,謝隨的這個故事很長,天色漸明。


    寒熄還沒有醒來的跡象,阿箬也不能離開這方小院,她看著狼狽站在台階下的謝隨,對方昂著頭,那雙被線縫住的眼似是也有視線般盯著她,等待她定洛湘生死。


    “謝公子,我必須得等。”阿箬歎了口氣。


    謝隨雙手握拳,沉聲問:“等到幾時?”


    阿箬的唇動了動,吐出兩個字:“不知。”


    寒熄幾時醒,她便幾時走。


    謝隨點了點頭,悲戚一笑,他轉身朝小院外跑去,阿箬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你要去哪兒?”


    “救她。”謝隨說完這兩個字,便摸索著離開了小院。


    他在世人眼中,本就是個不知好歹的瘋子,何不再瘋一次?今夜這些大夫也不知是否離開了謝府,便是離開了,也別想有人能定洛湘之生死。


    謝隨走得決絕,應是抱著必死之心去的。


    阿箬迎著將要褪色的冷月,胸腔砰砰跳動得厲害,她低聲喃喃一句:“神明大人,快醒來吧……”


    一夜過得很快,東方天邊淡金色的光透過纖雲,灑在了滿城的琉璃瓦上,城中銅鏡裏映著初升的太陽,縷縷陽光皆落在了清玉台院牆外的朱紅小門上。


    林念箐被人扔出了謝府,摔在地上,他固執地嚷嚷:“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的!”


    “哪兒來的瞎子也敢裝大夫!我看你就是想來謝家訛錢!快滾!滾出雲城!”謝家家丁怒罵道。


    謝府門前圍上了一些人,這些人都因謝大夫人的身體夜不能寐,天微微亮便來到了謝府門前等消息。他們口中的謝大夫人是菩薩轉世,必能化解這次危機,而惹謝大夫人氣倒了的謝隨,更成了人人喊打的惡人。


    眾人瞧見林念箐被人丟出來,又聽見謝家人說的那句話,頓時朝林念箐唾棄起來。


    林念箐被人罵了也不在意,連忙爬起還想往謝府跑;“不該如此的!世上病症千千萬,無一種可以人命代之!我給大夫人把了脈!她沒了脈象,應是死身,你們謝府當裏外查探,是否有妖邪作祟,而非要綁著一個無辜少女的命,為她續之!”


    林念箐又被人趕了出來,他的藥箱摔開,裏麵的筆墨紙硯和速救藥丸撒了一地。


    “你個神棍,懂什麽藥理?!”


    “我不懂,難道那些人就真懂嗎?”林念箐愈發激動:“什麽叫大夫人心血不足,需采血補氣,采得還是人的血,補的還是人的心!要挖人心熬藥,一命抵一命,還稱什麽懸壺濟世?這是藥術?還是妖術?!”


    “你在謝府門前瘋言瘋語些什麽?!快,將他趕走!他不是我們雲城的人!把他趕出雲城!”


    百姓聞言,有人上前要拉扯他,林念箐甩著胳膊掙紮,忽聞人群中傳來一聲女子輕喚:“念箐哥……”


    圍觀的百姓中,身著黑衣的洛湘臉色蒼白,不敢置信,又帶著小心翼翼的希翼去看林念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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