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黛相信,即使是那與大小姐不睦的翁縣主,也幹不出這麽沒譜的事兒。


    而被眉黛想到的翁縣主,這時已經被侍女攙著從涼亭下來,到了曲水流觴的上遊。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的褚蓮音,褚蓮音今日顯然是春風得意,諸多年輕郎君圍著她,她麵前的花籃放了許多花。


    這讓翁縣主不大高興。


    她和褚蓮音的舊怨要追溯到她還在皇宮讀書的時候,褚蓮音學識比他好,樣貌比她好看,還總是討人喜歡的模樣,叫她很不高興。


    現在,她更不高興。


    那樣的神仙男子,她都得不到,憑什麽褚蓮音能得到?


    翁縣主不服。


    可惜褚蓮音現在翅膀硬了。


    她阿爹是宰輔大人,便是她有阿娘的撐腰,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針對她了。


    翁縣主的目光繞場一周,沒找到那讓她魂牽夢繞的身影,卻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看到了之前和褚蓮音在一起的女子。


    那女子隱在陰影裏,背後是被風拂動的灌木,明明看不清臉,卻也仿佛能感覺到那似水的嬌柔。


    翁縣主不由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張臉,嬌豔如芙蓉,清麗如幽曇,即使她是女人,目光也忍不住在她身上徘徊。


    這些出身的女子,天生就會這勾人的本事。


    她冷哼了聲,問旁邊人:“那是不是褚家那位表小姐?”


    “縣主眼神真好,正是她。”


    翁縣主又哼一聲,她對付不了褚蓮音,難道還對付不了一個寄住的?


    招了招手,一個侍婢模樣的人附耳過來。


    她如此這般地對侍婢說了什麽,問:“可聽到了?去吧。”


    侍婢應道:“必定幫縣主辦得妥妥帖帖的。”


    “去吧。”


    侍婢應聲退了出去。


    這時江蘺還在發呆。


    打馬球的疲累讓她到現在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大腦像被某種潮濕氤氳的東西堵住。


    竹製的蓮花盤內順著水,慢悠悠飄到她麵前,眉黛提醒她:“小姐,輪到你了。”


    江蘺這才注意到,在自己麵前的蓮花盤。盤上青玉製酒壺在月下輕盈通透。


    一聲梆子聲,旁邊那位郎君笑著朝她舉了舉手中酒杯:“小姐,請了。”


    曲水流觴,觴已到前,推脫不得。


    江蘺伸手便去取壺,壺到手中,倒酒注杯,拿起酒杯,旁邊一個侍女婢著急忙慌地忙過來,不意絆了一跤,直接將她手裏的酒杯撞灑了。


    濃重的酒氣散開。


    江蘺看著被灑了的衣裳。


    那濕漉漉的水跡幾乎將她裏衣上繡著的花紋都印得清楚。


    眉黛在旁邊怒斥:“你會不會看路?”


    “對、對不起,婢、婢子…不是故意的。”那侍婢顯然是個新手,被訓得一愣一愣的,臉上還殘留著懼怕。


    江蘺歎了口氣:“罷了,帶我去更衣室。”


    “是!婢、婢子認得更衣室,讓婢子帶你們去!”侍婢自告奮勇,臉上陪著小心,像是生怕她們一狀告到主人家那去。


    “帶路。“


    侍婢忙不迭地走到前麵:“小姐,請。”


    她取了燈,提燈在前麵走。


    眉黛嘟嘟囔囔跟在江蘺後麵,三人穿梭在夜色的長廊裏。


    靜園是真的大。


    這被截取的曲江支流到這,彎彎曲曲似羊腸小道,連長廊也修得曲折,蜿蜿蜒蜒往前去。


    也不知是不是晚了,園裏的聲音漸漸小了。


    剛才還鼎沸的人聲漸歇,江蘺隻聽一聲“到了”,前麵提燈的侍婢便停了下來,退到一邊。


    江蘺定睛一看,哪兒見什麽更衣室。


    麵前什麽都沒有。


    隻有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小道,兩邊都是森森的灌木,一路隨處可見的燭燈早就滅了,“噗”,侍婢提著的燈也滅了。


    江蘺隻見她往前一晃,人就不見了。


    眉黛也不知何時不見了。


    麵前一片黑暗,隻有一點月。


    江蘺情知有異,正欲回身,卻不意撞見一個人。


    那人滿身酒氣,等見到她臉,眼裏露出驚豔:“美人,嗬嗬嗬美人……這裏居然有個美人,美人,你是來與我幽會的……美人,別跑啊,讓爺親香親香……”


    江蘺閃身一避,轉身便往回跑。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那麽快。


    耳邊聽見風呼呼刮過的聲音,江蘺喘得有點快,白天打馬球還酸澀的腿邁得又急又亂。


    鵝黃裙擺隨著她跑動幾乎要飛起來。


    “砰——”


    江蘺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回望了眼,酒鬼還沒追上來,連忙站起身,重新跑,在繞過一個岔路口,對著那近在咫尺明亮的燈光,江蘺一個閃身,躲進了旁邊的灌木叢裏。


    陰影籠罩住她,時間過去不知多久,久到酒鬼慢吞吞地跑過去,久到兩個侍婢提燈走過。


    江蘺蜷縮在陰影裏,眼淚一滴滴掉下來。


    她啜泣著。


    不敢大聲,生怕驚動旁人。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一刻的難過來自哪裏。


    是這風嗎。


    還是這不屬於自己的熱鬧。


    抑或是這馬球依舊、卻舊月難在的難過。


    阿爹。


    阿爹。


    在距離阿爹離去的大半年後,江蘺終於第一次哭了出來。


    她環抱住自己,哭得不能自已。


    不遠處傳來一聲歎息,江蘺抬頭,卻見一白衣郎君於黑夜裏無聲無息地看著自己。


    他蹲在她麵前,看著她不知多久了,一雙冰翳似的眼裏湧動著某種情感。


    “沈…朝玉。”


    江蘺愣愣地看著他。


    頭卻被輕輕按了按,那力道溫柔溫暖得讓人想哭。


    “走吧。”


    沈朝玉起身,似沒看到她的狼狽,腳步停了停,等她窸窸窣窣跟上,才往外走。


    一路無聲而靜默。


    江蘺看著曲江被月光照得粼粼的水麵,等到沈朝玉一聲“到了”,才發現自己竟然到了一處更衣室外。


    “進去吧。”


    他道。


    江蘺進去,推門時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男子棱角分明的側臉在月光下如清俊的神祇,她垂下眼,推門進去。


    換好衣裳,再出去時,那人卻不見了。


    唯有見過幾麵的青衣小廝堆著張笑臉,朝她躬了躬身:“江小姐,我家公子令我送你回去。”


    江蘺緊了緊一直攥在手裏的藥瓶。


    即使在逃跑路上,也沒有丟棄的藥瓶。


    “好。”


    這回的路無比順暢,江蘺走到曲水流觴處,距離那燈火通明之處隻剩一點距離時,重新發現了那道白色身影。


    他安靜地站在路邊,抬頭望月。


    風吹起他白雪似的衣擺。


    江蘺跑過去,喊了聲:“沈朝玉。”


    喘l息聲似乎都遮掩不了她劇烈的心跳。


    沈朝玉轉過頭來,那雙安靜的眼眸裏倒映出一個她。


    江蘺緊了緊手中之物,突然將手往前一遞:“沈朝玉,還你。”


    沈朝玉一愣,看著那遞到麵前的手。


    白而細的手掌,擦破的細小傷口令人刺目。


    他抬頭,似沒聽見她說什麽:“你受傷了。”


    江蘺抿唇,“我知道,但是,沈朝玉…”她昂起頭,“阿姐會給我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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