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凜然。


    吉香師姐可是他們弟子堂如今最凶悍的授課前輩,幾人都在她手下吃過虧 ,此時不敢回嘴,個個乖巧地像個鵪鶉。


    吉香訓完人,忍不住往山門外看了一眼,暗歎口氣:也不知這次,阿璃會不會回來。


    若回來……


    她摸摸自己眼角的紋路:她都老了啊。


    想著,又往山門外看了一眼,才邁步離去。


    山門弟子等她一走,忍不住舒了口氣,一人拍拍胸脯:“吉香師姐可越來越凶了…”


    “好了,少說兩句,免得師姐聽到將你們踢到萬溪淵去。”


    眾人一凜,果然不再聊天,規規矩矩地候那接待。


    這一接待,便從辰時接待到未時。


    來賀之人越來越少,時已近黃昏,彩霞漫天之際,山門前嫋嫋行來一女子。


    那女子一襲白衣如雪,腰佩銀劍,唯有裙邊與發間隱見一點紅。


    初時不見容,隻覺曼妙。


    等到近前,那人抬眸,朝他們一笑,眾人心中不由一蕩。


    淩寒絕豔,猶似暗香來。


    “勞駕,”素手拈了一紅帖遞到麵前,“驗一驗。”


    與紅帖一同遞來的,還有一無極宗身份牌。


    守門弟子在一股非蘭非雪的清香裏,將那身份牌接過,檀木製,上麵一點氣息流轉,刻字:


    [太清峰,扶璃。]


    太清峰,扶璃?


    守門弟子看了看木牌,又看著麵前綺豔緋霏的女子,麵露恍惚。


    “仙子是…”


    女子朝他一笑,那笑陡然綻放,便似萬層雪裏盈盈一朵蓮,清豔綺靡,一綻即收:“太清真人門下五弟子。扶璃。”說著,她往木牌裏打入一點氣息,那木牌亮了亮,便熄下去。


    這便是過了。


    弟子怔怔將身份牌還去,就見那女子又是一笑,接了牌子,大步踏入門中。


    另一弟子怔怔看著,突然道:“那便是傳說中太清道人的關門弟子?當真是…”


    “一任群芳妒…”


    “草木之盈,銀霜之寂,融於一體…”一人道,“你們難道沒發覺,這位師姐打入木牌中的氣息…”


    “是不太對,倒像是…妖力?”


    “啊,我想起來了,門中一直有個傳聞,說傳聞中的扶璃大君,出自我無極,這位師姐也叫扶璃…”


    眾人麵麵相覷,麵露駭然。


    外界散修不知,但三宗十二門修士人人皆知,妖獸難修,可一旦成為大妖,必有天賦神通,極為強橫,為一方霸主,便是宗門內不世出的大佬聯手都未必能及,現在傳聞中的扶璃大君竟然是太清道人的弟子…


    這時,扶璃已經走到了太清峰。


    千年未歸,太清峰依稀如昨。


    隻是那半山腰的綠,被滿目的紅色所掩,清冷被滌蕩一空,變得熱鬧喧囂。


    扶璃站在山腳仰頭往上看,麵前似乎出現了那漫山遍野的黃色花絮。


    在那黃色花絮裏,一條紅綢從山腳通到峰頂。


    曾經,她也是在這拜過堂的。


    這時,一位滿頭白發的修士攔住她:“這位…”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她:“扶璃仙子?是扶璃仙子麽?”


    扶璃注視著麵前人,隻覺那雙眼睛有些熟悉。


    老者斂袖朝她便是一禮:“仙子恐怕不記得我了,我是朝雲師兄府邸的那個小童,還給您買過許多冰碗的。”


    “啊,是你。”


    扶璃看著麵前的老者,他已經老得看不出原來模樣了,須發皆白,滿目風霜,再不見曾經的天真童稚。


    “仙子一點都沒變。”


    老者一臉唏噓,望著麵前嫋嫋如煙的女子,心底卻不由浮現出另一個人。當年讓整個修界都驚豔的白衣公子,如今也不過是一抷黃土。


    世事無常,他老了,仙子卻還是原來模樣。


    “仙子,請。”


    老者肅穆起麵龐,讓出上山的路。


    扶璃頷了頷首,上山。


    時已盡黃昏,風過處,掛著紅綢的綠樹隨風搖曳。


    她未直接去舉辦大典的峰主府,而是去了半山腰的一座府邸。


    黑瓦白牆,綠樹成蔭。


    真奇怪,這麽多年未回,這裏的一磚一瓦都記得那麽清楚,連池塘那缺了一角的假山都記得清清楚楚。


    多年未打理,池塘內的蓮都凋了,倒是主臥外壁上她親自剪的喜字還在,隻是褪了色。


    扶璃似乎還能看見一夜驚魂,醒來時那紅衣女子衝去峰頂狀若癲狂的模樣。


    她站在門口,並未進去,過了會轉身,去了峰主府。


    大典果然辦在峰主府。


    各峰長老與宗掌在座,有些已然換了新麵孔,太清道人坐在正首位。


    扶璃隱去氣息,站在人群裏,看著那一對新人。


    一千年過去,洛書已然出落得沉穩,下頷留了胡髭,穿一身大紅喜氣洋洋地站在她大師姐旁。大師姐亦是一身紅,兩人並肩而立。


    修士的結璃大典和凡間婚嫁不同,無需拜堂,隻是在兩隻白鶴與同心契下,由三清道祖見證,禮便算成了。


    扶璃看著大師姐眉間隱隱的喜色衝淡了平時的清冷,不由笑了笑。


    她還看到了吉香。


    吉香老了許多,不複從前言笑晏晏的模樣,隻麵上依稀有些喜色,也看著那對新人。


    扶璃並未打擾,待禮成後,悄悄留下一份禮,便往外走。


    她順著記憶一路往前。


    太清峰後峰,有零星的雪,她站在峰頂,聽嗚嗚的風聲。


    月明星稀,唯有一點喜樂傳來。


    扶璃站了會,抬步要走,繞過一塊大石頭時,發覺趙淩倚在石邊,身下鋪了塊席子,在那飲酒。


    趙淩聽到聲音,也抬起頭來,月光落到她幽冷的麵龐,扶璃發覺,她麵上還帶淚。


    趙淩一愣,旋即又一副不大驚訝的模樣:“你來了。”


    她將杯中酒飲盡,又將對麵那杯子往地上灑,像是在祭奠誰。


    扶璃走了過去。


    “坐。”


    趙淩拍拍對麵。


    扶璃席地而坐。


    趙淩伸手過來,替她斟了一杯酒。


    兩人碰了一杯,趙淩道:“…嗣音師姐已然成親,他卻故去多年。”


    “我看著門內人來來去去,卻再也沒有人記得他,懷念他,想與人說說他的事,卻也找不到人。”她撩起眼皮看向扶璃:“沒想到,最後竟然要與你才能說起他。”


    扶璃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誰,並未開口。


    趙淩卻湊過來,睜大眼睛端詳著她那張臉,半晌才道:“老天爺對你可真不薄,一千年過去,我們都老了,隻有你……我在各地聽著許多人說扶璃大君,扶璃大君…”


    “你倒是逍遙得很。”


    “還不錯。”


    扶璃一口飲盡杯中酒。


    趙淩瞪了她一眼:“我就看不慣你這樣。”


    她道,身體靠向石頭,眯起眼看著天,“總是這麽傲…“


    她像是陷入回憶:“你知道我一次碰見他是什麽時候嗎…”


    “我父親是秋玄長老,你跟吉香都說他不壞,可作為父親,他太壞了,欠了一屁股的風流債,你不知道,他有多少女人,我第一次見他時,他正抱著一個女人親熱,我告訴他母親死了,他卻隻是‘哦’了一聲,問我‘然後呢’。”


    “他問我‘然後呢’,”趙淩吃吃笑,“你信不信,他問我‘然後呢’,那語氣,就像死的人不是和他有過肌膚相親的石頭,而是什麽小貓小狗。”


    “我當時都驚訝極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父親…我想不通,氣得顫抖,哭著跑了,跑啊跑啊,不知怎麽,就跑到了這兒,就在這石頭邊,我遇到了朝雲師兄,他也坐在這兒,劍就放在膝上,”趙淩對天比了個圓:“天上還有個好大的月亮。”


    “…我當時哭得特別醜,一抬頭看見他,心想,完蛋了,又要被嘲笑了。但師兄他什麽都沒說,隻是遞了我一方帕子就走了,那方帕子…”趙淩望向天,“我記了一輩子。”


    “後來我離開時,才知道那裏多了一個隔音陣,所以,我在那哭了那麽久,也再沒人來。”


    扶璃安靜地聽著。


    她並不知道,趙淩還有這麽段過往。


    “…門內許多人都說,朝雲師兄性子冷,可那時我就知道,師兄他有顆再溫暖不過的心。”趙淩看向她,“所以那時,我很看不慣你。”


    扶璃又飲了一杯,冷冰冰的酒液入喉,她笑:


    “你看不慣我又如何,朝雲師兄喜歡的是我。”


    趙淩翻了個白眼,兩人又碰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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