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心有疑惑地望著他。


    他將衣裳批上,意簡言賅:“西河鎮的土匪頭子。”


    西北在馮憑治下,儼然是個小朝廷,但他卻放任土匪成災。


    須知這些綠林好漢最難管轄,心氣小的大沿路搶劫,心氣大的,稱王稱霸都是有的,本朝先祖,便是如此起家的。


    馮憑是個粗中有細之人,此舉絕不正常。


    但在西河鎮,他與那些土匪交過手後,才發現許多竟是行伍出身,那是一支兵匪混雜的隊伍。


    他心中有疑,又命令手下兵士喬裝打扮,也裝作行商模樣,四處招搖,依此釣魚,邊查邊打。


    宋星然掃了幾個要緊的活口回來,日日磋磨著,終於有了鬆口的跡象,故此著急一探,好印證心中想法。


    清嘉也好奇,她撐著半邊身子:“我也要去!”


    她身上隻有幾片碎布條子,渾身都泛著清透的粉,眼角眉梢俱是媚意。


    宋星然無奈:“別鬧,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清嘉扁了扁嘴,扯著他的手臂,坐了起來,又將他拽回自己跟前,光潔的手臂圈著他的後腰,指尖蹭在腹肌上,也不說話,隻是輕輕點。


    似乖張的貓兒。


    宋星然太陽穴突突跳動,聲音啞得不像話:“別鬧。”


    清嘉哼哼幾聲,指尖在他後背撓了撓,再次問:“好不好嘛?”


    癢意從脊背一路麻至天靈蓋,宋星然咬牙,腮幫子鼓出一道用力的痕跡,他仰著脖子,深吸口氣,喉結很克製地滾了滾,指尖卻在她紅腫的唇上用力揉了揉。


    他說:“你不累是吧?”


    這一聲又濃又沉,聽得清嘉也麵熱,她的撩撥好似用錯了方向……


    門外宋諒的影子投在簾上,宋星然側目撩了一眼,心知不能再與她廝磨,終於歎聲,無奈道:“鬆手,我帶你去。”


    其實她真的累了,連抬手都不稀得,穿起衣服來都分外艱難,這邊穿好了,那邊又落了下去,胸口的紅痕都藏不住。


    宋星然瞧著眼熱,隻好伺候她穿衣,更是尋了個鬥篷,將人結結實實地罩住,隻露出個小巧玲瓏的下巴。


    宋諒見宋星然臂彎中挽了一道嬌小的身影,愣了愣,很快掩飾下去,跟在二人身後。


    清嘉萬沒有想道,在涼州城新置的宅子中,竟還能藏著地牢。


    一股子濃重的血腥氣與鐵鏽氣,清嘉鼻子皺了皺。


    宋星然卻好似察覺,輕聲:“叫你別來。”


    清嘉雙手將他手臂抱得更緊。


    再往裏走些,是幾個碩大的木頭架子,以鐵索為縛,將人四肢打開,捆在其上。


    地板上架著火堆,裏頭烙鐵燒得正燙,發出幾乎透明的藍色光焰,還有整齊排開的刑具,無一例外,皆粘著幹涸的血液。


    宋星然站在火堆前,光束將他麵容照得明滅,平添幽詭之意。


    這是清嘉未見過的一麵。


    他褪了輕浮的偽裝,露出了陰暗沉鬱的底色,一張臉上糅雜了妖冶與溫潤,活像話本中的墮仙。


    宋星然抬了抬眼角,便有侍刑者提著鞭子側立,宋星然將她兜帽拉下,大掌堵在她耳邊,便隱約有慘叫聲傳來。


    粘滯的空氣中噴灑出一道血腥氣。


    清嘉覺得聲音有些熟悉,是黑店的小二。


    宋星然鬆手時,西河鎮中,那風姿綽約的掌櫃虛弱道:“莫……莫打他了,我都說與你聽。”


    清嘉才知,原來他們是一對。


    刑訊誅心,宋星然十分精通。


    她斷斷續續:


    “西北……原來沒有成器的土匪,不過小打小鬧罷了。”


    “後來,西北軍出兵剿匪,境內大小山寨,願意招安的,便收編於麾下,不願意的,皆屠戮趕緊,如今哪裏還有什麽土匪,全是西北軍的兵員,披著土匪的皮子,做些燒殺搶掠的事。”


    那兵部尚書薛崇一行,便是被土匪屠戮的,如此豈非……


    清嘉倏然用力,捏緊了宋星然的手臂。


    她意識到自己錯得多厲害。


    她一雙手涼得似如冰窖中撈出來,宋星然將其包住,握在掌心。


    清嘉被帶出地牢時仍在後怕,難怪宋星然要掩人耳目地來,西北是個虎狼窩,大老虎被皇帝扣押在京城,整個西北的狼皆豎起了鬃毛,嚴以帶陣,生怕出零星紕漏,皇帝卻將宋星然這尾狐狸送了過來,想叫他四處亂竄,攪亂西北的局麵,探查出西北的漏洞。


    宋星然捏捏她的下巴,笑:“知道害怕了?”


    清嘉知道自己錯得離譜,但事已至此,便隻能乖乖認錯,她仰頭,湊在他唇邊嘬了幾聲,響亮亮的,一團稚氣。


    便是宋星然臉皮子如城牆厚的,也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鬧得尷尬,他俊臉微紅,轉頭掃了一眼遙遙站在遠處的下人,卻還得在清嘉麵前裝作,見過大世麵的模樣,輕咳了聲,繼續教育她:“你可知,那竇柯是什麽人?”


    清嘉皺眉,道:“知州大人,與馮憑蛇叔一窩的?”


    宋星然在她腦瓜上輕彈了個響指:“這不重要!”


    他目露嫌棄,越想越氣:“這狗東西有龍陽之癖,錦園中遙見你,便差人去打聽,若非你是我的人,今夜便能被抓著,送上這狗東西的床。”


    清嘉想起,他今天曾色迷迷地摸過自己的手!


    登時毛骨悚然:“噫。”


    宋星然咬牙,他從前覺得,自己娶了個貌美的娘子,甚有福氣,如今這份福氣也變成擔憂,他恨不得清嘉生得平凡幾分,不如此招人眼熱。


    清嘉仍在旁喃喃:“我這運氣怎麽這麽差,若今日是女裝出行,便也沒有這些破事了。”


    她說的皆是標本顛倒的傻話,宋星然氣得牙癢,在她臀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清嘉轉頭發現男人眼中一股怨氣悠然,雖不解他氣從何來,卻仍環抱著他,窩在他胸前嬌嗲嗲地喚:“表哥,我錯了。”


    宋星然被她一嗓子鬧得簡直要吐血,既受用,滿足了他那點子隱秘又奇怪的念想,又無端想起這稱呼因竇軻而起,一股子酸水又往上湧。


    便咬著後槽牙將仍橫抱起。


    清嘉在他懷中咿咿呀呀地蹬腿求饒,他卻說什麽也不肯聽了。


    次日,宋星然照舊要出門,與宋軻吃茶,卻被告之宋軻突然有事,無法赴約,叫人一查,才知道,原來是馮憑次子,馮煥來了。


    馮憑膝下有三個兒子,卻非同母所生,素來不大對付。


    嫡長子與馮憑一道去了京城,次子馮煥,便挑起營中諸事,隱有少主之相。


    馮煥將信扔到竇軻麵前:“宋星然接替薛崇,要來西北,你那破帳,給我做得幹淨些。”


    竇軻露出輕視:“宋星然?不過是個紈絝子弟,邊境地方水深,各方關係盤根錯節,他怎能察覺?”


    馮煥久蒙馮憑教導,並不似竇軻耳目閉塞,他冷笑,抬手將茶盞掀翻,聲響刺耳:“他是紈絝?滑不溜手,活像個狐狸精,你查查,經他手的差事,可出過半點查漏?”


    竇軻不解:“既這小子如此難搞,何不……”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馮煥嗤了聲,斜眼看他:“你教我做事?”


    竇軻忙道不敢。


    馮煥抬眸,望向窗外烏蒙蒙的天,勁風將窗紗吹得四散,是要變天了,他淡聲:“他敢來,不死也得脫層皮,隻是京城疑心已起,沒有宋星然,也有旁人,你隻需擦幹淨手尾,任哪個欽差大臣來查,也查不出貓膩便是。”


    “否則。”他冷然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你便別活了。”


    竇軻哆嗦一下,膝蓋骨發軟:“是。”


    這話題太沉,竇軻扯著笑臉:“公子,也算有好消息。”


    “涼州城,新近來了個富商,財大氣粗,也願意出資相助,隻要通關敕令,免了他貨運的稅費。”


    馮家招兵買馬,早年還能攀附京城吸血,但如今體量愈大,皇帝又奢靡,下撥錢款逐年減少,使得西北軍財務吃緊,已是尾大不掉,急需錢款。


    所以宋星然的出現,對馮家一脈,活像天降甘霖。


    他明擺了有所圖,是與竇軻做生意的。


    西北軍鎮守邊疆,軍需貨品並不能全然從京城播發,很大一部分是從軍費中留出,自行采買,軍需流通時,自然有些特權。


    持著通關敕令,貨物在國境內運轉,便通行無阻,無需稅費。


    一張通關敕令,可抵得千萬財寶,馮煥倒不疑心,暗道這商人所圖甚大,目光高遠。


    “富商?可探過底細,又是做得什麽生意,緣何會來西北?”


    “嗐,是個做玉石生意的冤大頭,在‘入雲’……咳!”


    宋星然是在“入雲閣”與竇軻相識的,竇軻好龍陽,馮煥向來不齒,竇軻換了個措辭:“機緣巧合,與我識得,他是做胡人生意的,貨品賣到外洋三十六國,家底兒厚得很。”


    他拍拍胸脯,篤定:“這些我都叫人查過了,完全沒有問題。”


    馮煥指節在桌麵敲擊,半晌,才說:“既如此,你便穩著,與此人多多交好,再有便是,叫他先撥了三萬兩來,緩了燃眉之急,旁的再說。”


    言外之意,便是想要白嫖宋星然,試一試真假,通關敕令,往後再說。


    雖他們為官,宋星然裝得是民,貪官汙吏搜刮民脂民膏,天然辦得順手,但竇軻又要先拿錢,又不肯給人家好處,還得顧慮日後可持續發展,心裏十分為難。


    宋星然吃了閉門羹,大少爺脾氣便想要發作,心中已然痛罵李炎父子許久。


    當爹的為難他,叫他做這破差事,他又為了李炎能成事,不得不在竇軻這狗東西跟前當孫子。


    他壓下怒氣,與門房小吏道:“若竇大人得了空,可隨時駕臨府上,冉某人無不恭迎。”


    天氣也如宋星然心情一般陰沉,雲遮霧繞,山雨欲來。


    他回了家,才下車駕,瓢潑大雨便劈裏啪啦砸了下來,將他淋得濕透。


    真是倒黴。


    他一身潮濕回到房中,卻不見清嘉。


    當下心又一扯,忙問:“夫人呢?哪裏去了?”


    經過竇軻那遭,宋星然生出了金屋藏嬌的念頭,生怕她又在外頭闖蕩,惹了什麽禍事,受了什麽傷害。


    他發膚皆濕,還在滴答水珠,神色陰鬱似閻王,送毛巾的小丫頭嚇得渾身哆嗦:“夫、夫人,在涼亭,看、看書。”


    宋星然聞言,神色稍緩,扯過毛巾在頭上隨意一裹,胡亂擦了兩下,仰頭問宋諒:“大風大雨,她這副身子骨,去吹什麽冷風?”


    宋諒默了默:“爺,咱家涼亭還是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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