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華(十)


    朱晏亭在家仆半是護送、半是羈押的跟隨下步行登台,在登丹鸞台的“一息之地”,碰到了現在住在這裏的,朱恪和蘭舒雲所生的女兒,比她小兩歲的幺女朱令月。


    朱令月才過及笄之年,雪膚鹿眸,靈氣逼人。她身穿蔥綠羅裙,腰係碧玉芙蓉絛,正領著仆從,舉絲蘿網,撲青蚨玩。


    “阿姊!”


    聽到這個稱呼,朱晏亭怔了一怔。見朱令月正對著她努嘴,示意她不要動。


    她垂目而視,原來是一隻翠色青蚨停在了自己的肩頭。


    她靜立不動,朱令月舉網慢慢撲過來,網落她肩頭,網住了青蚨。


    她欣喜不已,笑得瑤鼻都皺起來,梨渦裏一汪瀲灩的春光。


    她讓人把青蚨裝進私囊,又抱著朱晏亭膩著不放手:“阿姊,我都好久沒見到你了,你怎麽都不來找我玩呀?”


    事實上,朱令月去年隻去過一次朱氏老宅,通共也隻見過朱晏亭一次,隻是知道有這麽個姐姐而已。


    朱晏亭身子僵了一僵,她雖不齒朱恪與蘭舒雲卑劣的行為,然而朱令月畢竟稚子無辜。她又是天真浪漫時節,透著討人喜歡的機靈勁,朱晏亭隻得抬起手,輕輕撫她鴉雛色發頂:“你先自己玩,阿姊還有事。”


    朱令月不肯,拽著她的袖子,鼓著嘴巴:“阿姊做什麽喜歡住在老宅子,都不住這裏呢?這裏多好呀,你改日住過來,我帶你去摘杏子吃。”


    朱晏亭低垂眼簾,微笑不語。


    朱令月聞到她袖間有一個說不上來的味道,涼絲絲,幽森森的,湊近才有,細聞又沒有了,她拿袖子罩麵,猛吸兩口:“阿姊身上哪來的這麽香的味道?沒有聞膩的檀木、丁香、龍腦的味道,也不像女子常用的香,真好聞。”


    朱晏亭也怔了怔,意識過來是皇帝乘輿裏焚的香。


    她輕輕收回了袖子,還沒來得及分辯,卻聽到另一個聲音打斷搶白——


    “她與男子野奔,廝混了一夜方回,不知沾了哪個野男人用的香。”


    蘭舒雲不知什麽時候,嚴妝華服,曼立壁階。就是她居高臨下,冷出此言。


    然而朱晏亭聽了這話,並未如她意料之中的憤怒,甚至沒有出言反駁,隻是用奇怪的表情看著她。


    笑問“野男人?”


    蘭舒雲極不喜她這樣的表情,欲再張口刺她,想到昨夜之事,到底心存顧忌,不願在仆人麵前墮了顏麵,隻道:“不管是哪個野男人,現在也幫不了你。上去吧,你父親在燕驊堂等你。”


    ……


    燕驊堂從前叫燕驊殿,是章華台的主殿,雕梁畫棟,焚香細細,殿內擺放著整個楚地最精巧的雲紋九驤鼎,侍女撒入當地名士喜用的蘭台香,煙氣滲過鼎上雲紋小孔,孤傲高潔的香味慢慢透出來,可滲入人的肌理。


    朱恪靠在坐榻上閉目養神,他年逾三十,白麵微須,麵貌豐朗,身著青色鬆雲袍,足踩瀟湘斑竹屐,麵貌嬌軟的侍兒舉扇為他輕輕扇著風。


    朱晏亭在偏殿梳洗過,換上幹淨的衣裙,絲履無聲踏入正殿。


    朱恪豁地睜眼,猛地站起來,屏退了所有人,快幾步走到她麵前,舉掌就要扇落。


    朱晏亭抬手握住他的胳膊,她跟著李弈學過幾年騎射,能開勁木弓,而朱恪一直是個文士,近年更是養尊處優,一時竟拗不過她。


    他急得額上爆筋,怒喝:“朱晏亭!你心裏究竟有無半點天地君父?”


    朱晏亭聞言,眼圈驀的紅了:“那父親呢?你心裏可有半點父女親情、夫妻恩義?”


    朱恪猛收手,一個踉蹌,倒退一步站穩,指著她鼻尖罵道:“陛下還未立後,你名分未定,一待嫁之女,跟隨男子野奔,一夜不歸,你意欲何為啊?”他指尖微微顫抖,拂袖,背著手焦躁踱步,又瞪著她罵:“我家怎麽會有你這樣不知廉恥為何物之女,是了,是了,隻有你那個不知檢點的母親能教出你這樣的女兒!”


    朱晏亭目中淚光一閃,慢慢逼了回去,她深深吸氣,聲音發抖:“好好,你知廉恥為何物,你汙蔑亡妻,辱我生母,與賊寇同流合汙,殘害母親舊臣,鬧得滿城汙言穢語,你現在倒跟我說起廉恥來。”


    朱恪先是驚了一驚,繼而惱羞成怒,厲聲喝道:“住口!你看看你自己,是哪家家教養大的女子?我朱恪沒有你這種不孝無義之女!”


    朱晏亭靜默了片刻,深深呼吸,嚐試著軟了語氣,道:“父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人欺瞞了?先母雖和你分居兩地,但她忠誠清白,至始至終沒有做過半點對不起你的事情,李弈與她並無半點不可昭日月之陰私!我可以我性命為先母清白作保,倘或她曾不貞於你,叫我今日從章華台墜下去,給雲澤衝了去,粉身碎骨,無葬身之地。”


    朱恪冷冷看著她,冷笑道:“有如何?沒有又如何?你以為我真的在乎這些?”


    朱晏亭渾身一震,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掉,如一盆冰水從頭澆倒底。


    朱恪道:“先朝公主豢養男寵為風,連天子也默許,她幾百麵首、幾千麵首,竟也不關我什麽事。”他麵上肌肉抽動,袖口顫抖“她是公主,是金枝玉葉,她是天上的風雲,我是地上螻蟻。就連她死了,也要作我的陰雲,讓我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我如何不恨她。”


    朱晏亭隻覺得渾身似從冰窟裏撈上來一樣,不可自抑的顫抖著。


    她心裏一直殘存一念幻想,他的父親並非是純粹的惡意,而是受人蒙騙,不知清濁。


    若他因猜疑母親做那些事,她隻會覺得憤怒,而不會感到絕望。


    他現在說,並不猜疑母親,隻是單純的恨意——像螻蟻憎惡驟雨,草木怨恨北風。


    他恨她,無關與任何男女情由恩怨。


    朱恪還在接著說話。


    “若不是她隨便點我尚公主,我會娶一個溫順柔婉之妻,長居長安,現在第一個孫兒也該有了。我出入就能和好友喝酒,有妻兒暖屋,享天倫之樂。而你看我在章華過的都是什麽日子?”朱恪慘笑,指著燕驊堂的陳設:“她帶著你住章華台,金尊玉貴,養尊處優。我避居老宅,連找個清談的朋友,都不好意思請回家去。這些、這些、這些……”他忽然抬腳,猛地踢翻了雲紋九驤鼎,一聲鈍響,香灰四溢,他袖口翻飛,指香鼎、帛畫、沉香榻:“都是她的,即便現在按律法都是我的了,你們還要一遍一遍提醒我,都是她的!”


    朱晏亭胸口緩慢起伏著,覆下眼睫,淚水大滴從眼角滑落。


    “父親當初若不情願,為何不明陳母親?”她輕輕問:“您既然這麽恨我母親,為何她說要帶我改嫁,您又要以死相逼呢?”


    “驟風急雨過境,草木唯有蟄伏而已。”朱恪道:“她改嫁,自可不愁嫁。可她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一縷孤魂,我豈能容她改嫁了快活?”


    朱晏亭冷笑道:“母親當年也曾多次確認您是否願意,二十年,您對著她無一字不願,無片言不悅,此時又何故將罪責盡退給已作古不能反駁之人?”


    她怒火之中,血逆上腦,頭中嗡嗡直響,脫口便出


    “你不過是既貪慕尚公主的榮華,又不肯喪失夫主的權威,什麽都想要,又什麽都不肯失去罷了。”


    朱恪勃然大怒,青筋暴起,舉掌欲落。


    朱晏亭這次倒未躲,叩齒咬唇,默默流淚,一言不發。


    朱恪冷笑一聲,收了掌,又緩緩斂容。


    他將踢亂的衣擺慢整,望向盛怒之中的朱晏亭,他神情忽而軟了一瞬:“你若不是非要和我最對,好好在家呆著,也不至於……”他冷笑:“你也是丹鸞台養出來的,你這麽像她。我早該想到你肯定會去救李弈。不過,你和她不一樣,她是天子骨血,是真的金尊玉貴,你不一樣。”


    朱晏亭緩緩啟目,她眼前站的,容貌還是那個從前有些端方儒雅,會拉著她的手帶她抓青蚨的父親,可又不是了。


    三年的養尊處優,他胖了,橫肉擠上臉,迫向眼角,讓他的目光看起來晦暗渾濁。


    “你與男子夜會之事,今天一早已經傳遍了章華郡,你覺得天家還會要你這樣的媳婦麽?”他頓了頓,笑道:“不過父親還是疼你的,我給你定了一門好親事,我的學生吳儷沒了妻子,正索續弦,你嫁過去吧。”


    朱恪所說的吳儷,是章華郡的太守,他的門生,將近而立之年,去歲剛死了發妻,膝下有兩子一女,納的是續弦。且其人好色之名,章華無人不曉,家中仆妾成群,猶在外尋覓,不知饜足。


    而朱晏亭,清清白白,才一十八歲。


    朱晏亭從前隻是有耳聞,父親想要促成這樁荒唐的婚事,萬萬沒想到他竟敢真的提出來。


    朱恪從袖中取出一張禮單,遞給她。


    朱晏亭木然接過,慢慢張開,隻見紅底絹書,密密麻麻,寫著雁璧束帛等納采之物。其下落名,果真是吳儷。


    她嘴角微揚,鼻中輕哼,竟是一笑,翻折絹書,遞還了回去。


    朱恪道:“吳儷是丹陽郡守,家裏還有個表哥在長安作千石官,門庭清貴,娶你也算得上門當戶對。納采之禮,我已收下了。”


    朱晏亭冷笑道:“雁璧都取來了,看來您是早有準備。所謂我與人夜奔,名聲敗壞之事,是否是您順水推舟,特意讓人傳出去,以壞了我的名聲,正好遂了你的意?你這麽迫不及待抓著個由頭想把我嫁出去,是怕我真與天子成了婚,返回來報複你?”


    朱恪淡笑道:“你的婚事,本就是子虛烏有,你莫不是還癡心妄想,做著作皇後娘娘的夢?也怪你娘沒見識,騙了你這麽些年,天子若要納你,早立了太子妃,何必拖到現在。我已得了信,中宮之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奉常都在選吉日了。”


    他袖了禮單,背手回過身去:“能嫁給吳儷已經是你的造化,你去白沙渚待嫁吧。”


    白沙渚在雲澤中央,兩麵湍流深水,就算是會水的人都極易被大浪卷下去,可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朱恪厲聲喚仆,數個精裝力士走進來,竟要押解她走。


    朱晏亭抬起手,製止他們:“我自己會走。”


    最後一絲希望也湮滅於此。


    她轉過頭,深深看向廳中負手背立的朱恪。


    深深吸一口氣,喉頭至心間連著一片冰涼。


    每吐出一個字,亦如一把倒刃,劃撥在喉口。


    “聖人言,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古今天地、君臣、父子之道,莫不循此。”


    輕攬衣袍,緩緩拜倒,躬身向前,額觸冷磚,重重叩了三記響頭。


    “今日父親視我如土芥,防我如賊寇,棄我如敝履……天倫恩義,就此斷絕。”


    第11章 章華(十一)


    朱晏亭從丹鸞台離開,到雲澤之畔乘上了給她備上的船。


    船頭放了幾笥衣物、簪環、餅餌,一個粗布裹身一臉稚氣的小丫頭。想來就是朱恪準備的所有嫁妝了。


    她船方離岸,岸上有一陣小小騷動,隻見一個黑影縱身躍下滔滔江水,在眾人驚呼之中,慢慢朝船遊來。


    靠近才看清是長公主的舊仆鸞刀。


    朱晏亭驚喚“鸞刀姐姐!”


    鸞刀身長,頗有勇力,竟真破過淩淩白浪,遊到了船邊,朱晏亭伸手給她,她握住她手,挨著船舷爬上來。


    鸞刀渾身濕淋淋,才挨著甲板,便附身下跪,在木板上扣下了一灘水印:“女公子,我願追隨你。”


    朱晏亭摟著她扶起來,把著手臂,見她眸中凜意昭昭,心意已定,緊緊握住她在江水中浸泡得冰涼的手,目中淚光流轉,緩緩點了點頭。


    鸞刀是長公主的陪嫁,與蘭舒雲一樣都是從宮裏出來的。


    鸞刀更得長公主的喜歡,從前長公主領兵打仗的時候,還讓她也著甲胄,陪侍左右。因此從小朱晏亭也和她接觸更多。


    朱晏亭自笥中取出幹爽衣袍,給她披上。


    是時江上起風,波濤洶湧,風卷的竹編的船簾撲簌簌打在船壁,前後艄公仆役呼和之聲,此起彼伏。


    “長公主走後,女公子受苦了。”鸞刀望之年有三十許,鬢邊雖還未見霜華,眼角已有風霜之色。她看了朱晏亭一眼,就不自禁落淚:“我是看到船快開了,才有機會泅水過來,可再不去了。若長公主在九泉之下見您如此模樣……恐怕,心都要疼碎了。”


    朱晏亭臨此驟變,方與血親決裂,此時聽她提起亡母,如何忍得,嘴唇微顫,滾下淚來。


    鸞刀將她摟在懷裏,見她麵藏一畔,隱忍抽泣,痛切若此,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不由得心痛如絞。


    船遇上江風,前行緩慢,到白沙渚時已至正午時分,船隻放下人後,留下些食物和水,便即反行。


    白沙渚上原先也有一些亭台館榭,是長公主在時所修,隻為泛舟江上釣魚時偶然來住,取些野趣。因此陳設並不豪華,隻一院,四五間房。


    房屋這些年無人休憩,任憑風吹雨打,已坍了一座牆,唯有兩三間還住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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