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刀領著那個稚嫩小丫頭,將院落清理,拔去雜草,擦拭地壁,至日斜時方勉強收拾出來。


    朱晏亭總歸自小嬌養之輩,受不得猛烈江風,加之前夜勞頓,到夜間發起熱來,渾身滾燙,熱久不下。


    白沙渚上請不到大夫,鸞刀將攜上來的衾被都給她覆上,以毛巾擦拭額身,急得直淌淚。


    那小丫頭自稱名“聞蘿”者,見此狀況,前來獻法,說以五色絲線係臂、朱砂調露點小指可祛病。


    鸞刀素知楚地淫祀之風極盛,民篤信巫醫,見她說得誠摯,加上此時上下無門,隻得照辦。


    聞蘿便尋來五色絲線,掀開衾被,輕輕束在朱晏亭的手臂上,又集晚間草上露珠,抹開朱砂,細細描她小指上。衝鸞刀道:“姐姐,你別擔心,我弟生病了,阿娘就是這麽治的。”


    又望向塌上合目靜睡之人:“女公子是神女,不會有事的。”


    鸞刀問:“你是章華人?”


    聞蘿道:“是,我見過女公子從章華台出門呢。”


    鸞刀微微苦笑:“那時候,你該還小。”


    聞蘿又說:“我雖年紀不大,卻懂許多本事。我母扶過乩,說女公子來日貴不可言,我也想沾光,主動來服侍她的。”


    按說這樣勢力淺薄的言語很招人厭,不過她直白真誠,兼之朱晏亭落魄如此,實在看不出還有什麽光可沾。倒也引得鸞刀一笑:“若你真有本事,待女公子病好,我自當為她引薦你。”


    聞蘿生於楚地,自小便和江畔清風、野上蔓草糾纏著長大,懂些土方,以絲線和朱砂巫祀後,又尋來些藥草,為朱晏亭敷治。


    不知是哪一樣起了效用,到後半夜,漸漸的不燒了。


    鸞刀伏在榻邊囫圇睡一覺,天還未亮,被沙渚上水鳥唧咋之聲吵醒。


    敞門一看,見江天一色白,遠處聞蘿挽著褲腿踩在水草之間玩耍。


    濕淋淋捧著一大捧蔓菁、水蓼來,一手還掛著一隻闊頭細麟的江鯉,猶生龍活虎的拍打魚尾,水花四濺。


    鸞刀噗嗤一笑:“你倒厲害。”


    她起一灶,煮了一鍋熱騰騰蔓菁餅餌,又調出雪白如冰雪的魚羹,其上撒翡翠酸蓼提味,端給朱晏亭。


    朱晏亭燒雖褪了,仍是昏昏沉沉,勉強進了兩勺魚羹,複又躺下。


    躺了一會兒,竟又燒了起來,熱度至日昏還未褪去。


    傍晚,鸞刀正焦心之際,聞蘿光著足踩在石子路上清脆的響聲又疾又亮,飛奔進門來:“有人來啦!好快一艘船。”


    鸞刀以為來者不善,袖了匕首立起身來,麵目冷峻迎上去。


    江水奔騰浩蕩,江上一舟顛簸,被風吹得忽高忽低,似隨時會被大浪吞沒。


    舟頭隱約站著個身形頎長的男子,身影在起伏之中不動如山。


    接著黃昏暗淡天光,鸞刀認出他來,驚呼:“李將軍?”


    來人正是長公主舊部,從前的章華國都尉,如今章華郡護軍李弈。


    船還未靠岸,約莫還有一丈多遠,他便縱身躍下來,目光尋找,問:“鸞刀姑娘,我今日才得到消息,女公子呢?她現在可好?”


    鸞刀遲疑道:“還在屋裏,昨晚燒了一夜,如今尚在睡著。”


    李弈麵色一變,立即往屋離去。


    劉壁跟在他身後,將舟係了,道:“不好,我們想連夜救下女公子帶走,她生病了,怎麽禁得住舟車勞頓?”


    鸞刀冷麵不答,二人相對無言。


    ……


    屋中昏昏的,隻點了一盞燈。


    白沙渚館榭修築時重天然,去矯飾,屋中陳設直樸,當門隻幾、屏、案,屏後轉過去便見耳廊,竹幔低垂,走到盡頭,臥房內幽光微微,昏暗燈光,籠罩著榻上昏睡之人。


    李弈至今仍記得第一次看到朱晏亭的樣子——他那時年十六,初得長公主賞識作她衛兵,那年朱晏亭才八歲。


    登上如天階的“一息台”,見若天人的侍婢,簇擁雲裳蘭佩、風姿絕代的長公主,長公主手持麈尾扇,為湘竹簞上的嬌兒打風。


    暈滿了雲夢華彩的屏障若一場濃密水霧,覆在粉妝玉琢的小女娃身上。他下跪叩首時,視線被屏障上漫天匝地的祥雲擠滿,洋洋灑灑逶迤腦中。


    後來聽他們說,這個女娃娃是長公主唯一的女兒,秉天人之姿,生來便是人掌中珠,往後還會是帝王妻,貴不可言。


    “涉浩蕩江水,曆增冰峨峨,經九嶷之風,越黃河九曲,懷江離與辟芷,臨舊鄉而不入,置芳馨陽台之下。”


    這是章台當地的山野俚曲。


    愛慕她的人,將自己滿心誠摯奉上去,也隻能作她足下踏過的一絲芳草。


    昏暗燈光中,李弈神思飛馳,隻覺得眼前景色調換,方才還在丹鸞台,此刻又白沙渚,她一夢未醒,不知今夕何夕。


    李弈慢慢走近,看見她薄覆一被,青絲蜷在臉旁,愈襯得麵白如紙,唯頰上泛怪異緋紅,似還在發燙。


    他不由伸出手去,指尖微顫,想試探她額上的溫度,探到一半,被一聲“阿娘”凝住了。


    她輕輕說著胡話。


    “阿娘……阿娘。”


    又喃喃:“葡萄”。


    李弈心裏一震,想起從前她生病發燒,每每想吃冰葡萄。


    和當年一樣,如今又是春日,將臨夜,荒蕪沙渚上,何處去尋葡萄?


    李弈在她榻前緩緩蹲下身,看到鸞刀放在她塌邊的一塊方巾,遲疑片刻,取過來輕輕替她擦拭額上的汗水。


    隻是巾帕挨著她的臉,感到些許她額邊滾燙的熱氣,他就像被燙著了一般,從指尖燒到耳畔。


    病中之人偏頭囁喏,嘴唇微啟,前言不就後語的夢囈。


    鸞刀抬水進門的時候,看見李弈似被巾帕燙了手,將那帕子從右手扔到左手,又有些手忙腳亂的放在了桌沿上,


    鸞刀“撲哧”一笑,麻利躬身過來取帕子,浸以涼水,道:“將軍的手是拿弓拿箭的,做不得這些活,出去罷。”


    李弈應聲而出,將他的親兵留在沙渚上,隻帶艄夫駕船離開了。


    至天大明,那艘船才再度破浪馳來,而其上李弈,身形已微搖晃,足底發虛,邁下船的時候,踏入水中,江水飛濺,虧得劉壁攙了他一把。


    李弈手自拿一匣,那匣黑沉沉的發著冷,遞給鸞刀。


    又轉身去攙船上的大夫,跟來的是章華名醫徐縉,已是古稀之年,被船顛簸得顫顫巍巍,抱緊藥箱,小心翼翼走下來。


    鸞刀開啟李弈帶來的匣子一看,竟是半匣冰,冰塊小心翼翼的環護著凍得冷硬的幾串葡萄,晶瑩可愛,還在滋滋冒著涼氣。


    她心裏暗驚,李弈拿到這葡萄,必去了百裏之外的雲昌冰庫,那裏本是為天子儲雲夢之冰的禦庫,因聲名遠揚,達官貴人也能獲些冰、蔬、果、奶酥等物。


    李弈如今沒有長公主名號罩著,卻也孤身入雲昌,連夜驅馳兩百裏,不知告了多少人情,就為了這麽幾串葡萄。


    她記得從前長公主在時,李弈也曾做過一次,那時仆婦們湊一起閑趣時,也打趣他“此子為討公主歡心,當真無所不能為。”


    今時今日,境況天差地別,他尚能為此,鸞刀愧疚之餘,暗自心驚。


    ……


    有了正經名醫徐縉來,聞蘿的土方子也就退居別室了。


    徐縉號了脈,說是風寒,雖不嚴重,隻要好好臥床調養,數日內不可見風。


    細細寫了方子,留下藥,叮囑些熬藥事項,便索李弈送他回城。


    此時李弈正靠坐牆邊,扶著親衛站起來。


    鸞刀見狀不忍,道:“沙渚上沒有人來,將軍勞頓了,去別室睡一會兒再走。”


    他道:“我軍中還有要事,需先去了,約莫四五日後當歸。”又吩咐:“劉壁,你帶著他們幾個留下來護衛女公子,守在這裏,沒有我的命令,誰來也不許放進門來。”


    劉壁豁然站直,鏗鏘而應:“喏!”


    他遲疑了一瞬,似想進去看看朱晏亭醒了沒有,當著鸞刀與大夫的麵,終究沒有轉回去,徑自出了門。


    第12章 章華(十二)


    朱晏亭醒來時,耳邊有咕嚕咕嚕水沸之聲,聞見藥草香氣,眼角目光掃過,一個盤螭青皿上堆滿冰塊,冰上震著飽滿圓潤,絲絲冒著涼氣,皮上結了一重薄薄水珠的葡萄。


    她視線觸及葡萄的瞬間,怔住了。


    鸞刀扶她起身,腰下墊引枕。


    朱晏亭輕一握她手,問“李將軍來過了?”


    鸞刀撫她鬢發,隻道:“李將軍說還有軍務,先回營了,他唯恐有人來為難女公子,留了幾個親兵守在外,女公子安心。”她緩緩端過藥來:“李將軍忠心耿耿,不忘舊主,此時也隻有他給咱們雪中送炭,女公子燒糊塗了,想吃葡萄,他來聽著,火燒火燎就從雲昌冰庫取來,又連夜請了大夫。不枉從前長公主提拔他、女公主又救了他一場。”


    說著,舀起湯藥,一勺一勺喂給她:“不過奴還是勸諫女公子,今後萬不可冒進做這種事了,那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賊寇,倘有一個閃失,可就是萬劫不複之禍。”


    朱晏亭知道是劉壁等在外議論,令她也得知了,慢慢喝著藥,垂首聽她訓斥。


    她轉過頭去看葡萄,伸手捏住一顆,剝開果肉。這些葡萄都是從西域帶回的珍品,在新鮮時就被凍入冰庫,慢慢融化之後,皮肉吸飽了水,有些鬆軟。


    她病重喉灼,喝完藥嘴也是苦的,得一粒葡萄入口,果肉用舌尖輕輕一抵就化開了,酸甜交加,涼絲絲怡然生津。


    “鸞刀姐姐這幾年你是怎麽過來的?蘭夫人為難你了嗎?”


    鸞刀沉默了片刻:“我因宮裏出來的,懂禮儀,她讓我教導她的女兒,對我還算尊重………從前隻道她品行不堪,並不知道藏這樣的禍心,要早知道他們夫婦這麽待你,我便該早早先刺了她,再從一息台上跳下去。”


    朱晏亭被葡萄汁水沾了一手,垂首在巾帕上輕擦:“幸虧你不知道,不然白為她賠了性命。”


    鸞刀侍奉她喝完藥,又打水來給她淨麵,解下一頭如緞青絲,用茉莉、白芷、薑蘭等幹花浸的水,拉發持篦子篦著,道:“女公子婚事,那日奴恍然聽了一聲,可真定給吳儷了?”


    朱晏亭對著銅鑒裏的自己,伸手擦去滴落在鏡麵上的水珠,便露出了鏡麵上自己嘴邊有一點冰冷的笑容。


    “朱恪做主為我定了,他一意孤行,我勸他不得。”


    鸞刀開口欲為她謀劃,卻見她並無憂色,反倒有坐觀之意,不由得憂心忡忡。


    蹲在她座旁,握著她的手:“女公子,現在無人為您謀劃,奴僭越說一句,長公主前車之鑒在前,事關女子一生,出嫁這等大事,你不可任人擺布了。 ”捏緊她手指:“在章華,朱公勢力龐大,如今的局麵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能耐他何。既然李將軍能弄到船,咱們想個法子,逃到長安去,先見見長公主的其他親族,再作打算也不遲。”


    鸞刀的手冰涼,目中殷殷切切,是在真心為她謀劃。


    朱晏亭心下一暖,回手覆住她手,輕輕道:“你安心,我就在白沙渚上,哪兒也不會去。”


    她遲疑了片刻,忽然低下頭,輕輕附到鸞刀耳邊,說了一句話。


    鸞刀驚得眼眸張大,手中梳子一時竟握不住,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清脆之響。


    “這……這可是,當真?”


    朱晏亭定定看著她:“此事事關重大,切切不要宣揚,還有一事,勞你替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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