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低聲音,絮絮而談,鸞刀聞之自有計較,心下大安,後話不提。


    不過多會兒,晨妝都沒梳罷,外頭響起劈裏啪啦的腳步聲:“姐姐,鸞刀姐姐,又來人啦,這次好幾隻船。”


    略微黑瘦的小丫頭無禮衝進來,正是楚女聞蘿,她看到朱晏亭已經醒了,啪嗒跪在地上,磕頭:“請貴女安”


    朱晏亭問:“什麽樣的船,你看清了?”


    聞蘿道:“是一息台的船,有一艘船豔殃殃,像是貴女用的。”


    鸞刀心裏生疑,詢問細節,聞蘿年少稚嫩,口齒不清,偏生還未問清楚,就聽外頭響起爭吵推搡之聲,蘭舒雲有些尖銳的聲音夾雜其中,像是與劉壁幾個起了衝突。


    責劉壁等、說“沙渚無人”“孤男寡女”的論調。


    鸞刀冷笑:“粗俗不堪的東西。”


    她憋著一口氣,手中動作不停,給朱晏亭梳好頭,以葳蕤通草係偏髻上。


    朱晏亭才披衣起身,蘭舒雲便已闖了進來,身後還跟著朱令月。劉壁等也跟了進來,試圖阻攔她,卻架不住她往人身上撞的撒潑勁。


    蘭舒雲推搡著前方人,見朱晏亭站在屏風前,發梳偏髻,麵帶病色,眼角微揚的鳳目一動不動定她身上,腳步不由得放緩了一分。


    蘭舒雲待要讓她行禮,恐出了上次的笑話,若要就此廢了“母女”之禮,又好像被她唬住了一樣。


    硬邦邦站在原地,不知先說什麽,見朱晏亭正眼也沒瞧她,腳一抬,走到屏風之後去了。


    蘭舒雲氣了個倒仰,她這些年在丹鸞台養尊處優,頤指氣使慣了,近日卻連連在這裏碰了不少釘子,堵得麵色漲紅。


    她站定,冷聲道:“朱晏亭,吳郡守明日要遣人過來行問名之禮,速速將你島上這些不知哪裏來的醃臢人清走,免得傳出去惹人笑話。”


    劉壁當久了李弈的親兵,脾氣最好,也不由得被她一會兒一句醃臢、野男人惹怒了,麵紅筋脹駁道:“你這人何以如此不堪!虧你穿的也像個貴婦人,怎麽心眼子這麽汙穢,成日裏就男女野合這點事兒,你還會想什麽?”


    是時滿堂靜穆,唯有聞蘿性情天真,聽到這話直白有趣,噗嗤一聲響亮笑了開來。


    蘭舒雲麵色紅了又紫,要拿人發作,見劉壁五大三粗,不敢輕動,便掄起手狠狠扇了站在她身側的聞蘿一個耳光。


    聞蘿比十六歲的朱令月年紀還小,瘦弱得竹竿一樣,被她掌風掄過,整個身體轉了半圈,若不是鸞刀扶著,已摔落在地,立時滿麵通紅,大大眼睛立刻盈滿淚水,牙關緊咬,淚眼汪汪看著她。


    朱晏亭正在屏風後取琴,聽得清脆一聲掌擊,眼簾微抬,旋即又若無其事的垂下去,慢慢將七弦琴擺好,輕輕揉弦調音:“丹鸞台有仆妾百人,家丁數十人,男女混雜,不成體統,於你夫婦顏麵無益,不若都棄了罷。”


    蘭舒雲斜挑眉梢,冷冷一笑:“我不同你口舌糾纏。”她將目光轉到鸞刀身上:“我今天來隻有一件事,鸞刀雖是宮裏出來的,現契籍還在丹鸞台,是我家奴仆,你不知道逃仆當怎麽處置?我若報了官,按律法,她還有命在?”


    鸞刀被她三言兩語,氣的渾身發抖,兩步走過去,正欲爭辯。


    蘭舒雲又道:“且莫急,你們不知道罷?眼下陛下東巡至琅琊,臨之罘山,幸蒼梧台。太後特許山東世家覲見獻女,章華王氏得了準要送王都尉的妹妹幼微去。因為我與王氏的王夫人親近,她特別叮囑,讓我家令月也一定要去,說令月貌美如花,此去定能選入宮中作夫人,給家裏增光添彩。”


    她一邊說著,一麵用餘光查探朱晏亭的反應,道:“鸞刀手巧,又是從宮裏出來的,我要她替你妹妹梳妝打扮。”


    原來是皇帝東巡至琅琊,駕幸古齊國宮殿基礎上修繕而成的“蒼梧台”,有意拔擢山東世家,太後下懿旨恩準各世家獻女入宮選為後妃。


    蘭舒雲一早得了信,起意要送朱令月去,便想起了長公主從宮裏帶出來的侍女鸞刀。


    鸞刀一雙巧手,能梳九重髻,長公主大婚的時候,她作的反綰蓮花髻名動長安,引當是的後妃、宮人、世婦、貴女爭相效仿,風靡一時。


    蘭舒雲想要朱令月拔得頭籌,是以探聽到鸞刀下落,立即就跟上了白沙渚。


    朱晏亭聽罷,笑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隔著屏風,蘭舒雲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見屏間影影綽綽,她坐下撫琴調音。


    隻當她氣急敗壞,隻得以彈琴掩飾,不由得一掃胸中鬱鬱之氣,立時心下大暢,一拂錦繡衣擺——


    “我知道你心願落空,丕意不平。可近日從長安傳來的消息,皇後之位已議定,前些日子才從齊郡征了巧工數百,為做皇後大婚所用的采十二色錦羅繒縠重緣衣,工成之日,不知是何等盛景,可惜無論是你或是我,都看不見了。”


    時有諺雲“齊郡世刺繡,恒女無不能,襄邑俗織錦,鈍婦無不巧”。


    天家從齊郡征巧女數百人,為皇後嫁衣趕工,衣成之日,必為世之盛景。


    這特特征了最巧的數百齊女,隻為繡嫁衣的待遇,足以令天下女子眼熱。


    蘭舒雲說來,也是牙底泛酸,勉自一笑:“如今,你雖不中用了,你妹妹還未可知呢,我聽聞聖心喜愛楚地風情,你讓鸞刀給她打扮打扮,也梳你從前被讚甚麽姬的發髻,來日她作了貴人,還可提攜你,也作你的臂助,是也不是。”


    見她默默不語,又加了一句:“鸞刀若梳得好,我便把她的籍契交給你,讓她隨你出嫁,與我絕不相幹。”


    朱晏亭“叮叮咚咚”的撥弄了兩聲琴音,笑道:“何不早言,說這麽一攬子話,原來隻是為了梳個頭——阿月,你當真想去麽?”


    後半句,是對縮在蘭夫人身後的朱令月說的。


    朱令月怔了怔,攥緊自己的巾帕,有些怯生生,然而卻肯定的:“我……我想去的。”


    朱晏亭沉默了片刻,道:“鸞刀姐姐,有勞你了。”


    鸞刀恭謹應聲稱“喏”,麵無表情,對跟在蘭夫人身後朱令月說:“姑娘妝奩前坐罷。”


    蘭夫人沒有料到竟然得來這麽容易,似一個拳頭打在棉花上,反有些不安。


    朱令月很乖覺,得了準,麵上暗藏喜色,一言不發走過去,坐到妝奩前。


    蘭夫人眼睛掃過那空蕩蕩隻有些木簪和通草的妝奩,立刻給跟來的仆妾侍從遞眼色,抬過四、五個描金點漆的匣子,其間寶光瀲灩,簪環珠翠,不勝華美。


    鸞刀解散了朱令月的發髻。


    朱晏亭也調好了弦,正好了音,漫撚琴弦,幽幽彈出幾個音。


    青絲在鸞刀潔白的手中翻卷,她動作熟稔流暢,黑白交襯,那發絲像流水一樣,忽而傾瀉,忽而翻騰,忽攢在頂心,繁盛葳蕤。


    朱晏亭的琴聲不疾不徐,若泉水流淌,又若鳥鳴溪澗,半闋彈過,朱令月發頂已現半片反綰蓮花。


    蘭舒雲出身楚地,是長公主在章華收的奴仆,沒有見過這樣的發髻,問:“你幼時就是梳的這發髻去見的天子?”


    朱晏亭不答。


    偏蘭夫人有意刨根問到底:“陛下那時,究竟屬意你的頭發,還是屬意你的衣裳?”


    朱晏亭被她煩擾的微微不耐,蹙眉道:“端懿皇太後和陛下,屬意的都是我母身份,非是屬意誰燕鳴梢頭、沐猴而冠。”


    蘭舒雲雖不知“沐猴而冠”的意思,卻聽懂了“燕鳴”的譏諷之意,怔了一怔,冷笑:“你就嘴硬罷,誰是燕雀,誰是鳳凰,不過幾日自然分明。”


    朱晏亭撥完最後兩個音,在餘音震顫中,淡淡“此時此刻,已經分明了。”


    ……


    她一曲緩緩彈罷,朱令月頭已經梳好,發髻精巧,飾以金翠,掛玉珠,戴臂環,曳香囊,額間葳蕤佩花鈿,登時從一尚帶稚氣的少女,變作一個精致美麗的長安貴女模樣。


    蘭舒雲望著感歎不已,摟她在懷,愛的不知怎麽是好。


    “籍契。”


    朱晏亭在屏風後提醒她。


    蘭舒雲從懷裏取出一束簡書。


    “劉將軍。”朱晏亭又喚了一聲。


    劉壁應聲而前,取過簡書,拿在手中看:“卻是是鸞刀的籍契。”


    蘭舒雲還欲說什麽,屏風之後,冷冷一聲:“送客。”


    劉壁立時反手對蘭舒雲母一幹人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蘭舒雲沒有料到他們一拿到東西,立刻就改換臉麵,自覺大受冒犯,怒斥:“你……如此行徑,來日你要叩拜我女!你今日焉敢如此得罪於我?!”


    朱晏亭“唔”了一聲,道:“守禮之客來,是當以禮相待。”


    劉壁等聞言,以為她心軟,對自己作警告之語,一時進退兩難,怔怔之際,又聽她道:“然而這婦人無作客之節,在此撒潑,掌我仆之麵,實無禮之至,爾等也不必留情麵。劉將軍,有勞你替我——架出去。”


    劉壁等人早不滿蘭舒雲,聞言精神一振,高聲應道:“喏”


    立刻便湧上來兩三個五大三粗的軍士,再不作任何顧忌,兩人架起猶自罵罵咧咧、掙紮不休的蘭舒雲,如捉小雞一樣,架了出門去,往地上便是重重一摜。


    登時將個華袍婦人摔得繡鞋斜飛,羅裙沾泥,衣上草痕,簪環狼藉,鬢飛發落。


    蘭夫人被粗魯的架了出去,她跟隨的仆妾隨從也亂了遭,有數人反抗,卻耐不得真刀真槍的軍士,一時大多也被驅趕出去。鸞刀自攜了岸上幾個匣子,合上蓋子,扔到地上。


    朝地麵啐了一口,一言不發轉身回屋。


    蘭舒雲摔在石子地上,全身劇痛,眼冒金星,不堪受此奇恥大辱,滿麵紫漲,指著門口,破口大罵:“你……你這個過河拆橋,無娘養的衰女子!你來日定會後悔!”


    劉壁眉頭一皺,推搡她一把,險些又將她推至地上:“還不速去!”


    蘭舒雲見他們帶甲持堅,自己所攜家仆討不得好,倒退了幾步,穿了鞋,悻悻而去。


    第13章 琅琊(一)


    不知是否擔憂夜長夢多,吳儷的問名、納吉之禮進行得迅速而如火如荼,蘭舒雲走的隔日即遣仆從登上沙渚問名,為劉壁等所擋,吃了閉門羹。


    後竟略過朱晏亭本人,就在丹鸞台議定了婚期,並昭之郡眾。


    至此無人不知朱恪長女朱晏亭將許婚吳儷,迎親之期定在了四月初三。


    吳儷未見過朱晏亭,隻聞其容貌曾動天子,皇家血脈,出身高貴,又經宮廷師傅教養長大,乃其一生難覓之貴女,□□熏心,誌在必得。聞沙渚上有守衛,恐李弈等人作對,仗郡守之勢,派兵將雲澤各個碼頭把守起來,緊密查驗,自謂“一隻鳥也不要放過去”。


    並手書一封,令朱晏亭“好生待嫁”。


    鸞刀將此事報於朱晏亭時,她已趁前一晚守備還不森嚴,在劉壁等人的幫助下,一葉扁舟潛回朱氏老宅,取回了朱晏亭放在臥房暗室內的一個徑六尺描金漆匣。


    燈下,朱晏亭啟匣查驗,鸞刀見其中擺放的雁形玉璧,大雁從頭至尾有三尺長,渾身潔白,透若羊脂,唯有羽尖處有絮狀灰色,剛好成為羽毛著色,雕琢大雁回頸的姿態,渾然天成,栩栩如生。


    鸞刀自宮中出來,見多識廣,也未曾見過如此華美匠心的雁璧,不由暗中稱奇。


    “下達納采用雁”“用雁為摯者,取其順陰陽往來”。


    雁是納采之物,而能拿出這麽精美貴重的三尺整玉雕成的回頸白玉雁,非天家不能為。


    朱晏亭將袖中藏的,鐫刻“淩”字的玉臂環放回了匣中。與臂環、玉雁在一起的,還有一卷輝煌奪目的金黃絹書。


    鸞刀見之,心中疑雲重重,卻不敢深問。


    低聲提醒:“女公子,昨夜奴從章華取物,路上耳聞,吳郡守已經把婚事昭彰出去了。”


    朱晏亭輕叩雁璧,聽其相聞的啷當金石之聲,微笑——


    “我正是巴不得他四處宣揚呢。”


    ……


    三月上旬,第一個巳日為上巳,亦稱褉袚節。


    當此時,天地回暖,陽氣布暢,萬物訖出。


    按風俗,這一日勿論達官貴人、還是庶民百姓,都要扶老攜幼,到江邊清洗除穢。


    章華古有“萬澤之鄉”之稱,東有雲澤,西有瀟水、湘水,冰雪融化之際,春水潺潺自西而來,滿溢蘭皋,潤澤芳土,至此天地浩大,無處不聞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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