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需動容的那個人,似毫不為所動,隻是冷冷一笑:“卿果忠義之士,搬出豫讓來,莫非想要朕也學那趙襄子,也饒你一命?”


    李弈頓首道:“臣不敢,請受斧斤。”


    罪人伏首,延頸受戮,因姿勢之便,劍就貼在他的頸側。


    羽林軍的執金吾暗暗運力於手腕,鋒利的劍刃割破了他脖頸的肌膚,血液淋漓,甜絲絲腥味飄散。


    那匹剛剛被馴服的天馬引頸嘶叫。


    數百人目光之所聚,等待著齊淩最後的發落。


    眼看青袍青年將軍就要殞身當場,千鈞一發之際,忽聽得“哎喲”一道女聲,響起在高台上。


    諸王被此聲吸引,回過頭來,見是臨淄王後以手捧心,昏然欲絕倒,她身側一冠玉冠、著絝褶的侍女以手攙扶,輕喚“王後?”


    隨侍君前的內監也均來扶。


    她這一打岔,高台上眾人的目光都被引到這裏,臨淄王詫異問:“王後怎麽了?”


    王後額上冒汗,麵色泛白,緊攥胸口衣襟,蹙眉輕聲道:“妾不耐血光,一時懼怕,失禮了。”說著就要向齊淩行禮告罪。


    皇帝心緒不佳,虛抬一手,示意內監扶她。


    而就在他轉回臉的片刻,侍奉在臨淄王後身畔的侍女抬起了頭——


    數十尺之距,忙作一團的宮娥內監人影之間,匆匆一瞥,亦能看清她的麵容。


    視線相接,她不閃不避。


    皇帝原本不經意半掃過的目光,慢慢轉了回來,而後,定在了她麵上。


    與初見時不同,齊淩這日並未身著威嚴繁複的十二章紋星辰日月,隻著錦袍玉帶,佩雙印鮫刀,不遮冕旒,便能直視他的麵容。


    與想象中大抵相同。


    頎長俊朗,龍章鳳姿,軒軒韶舉,湛若神君。


    今上自小聰穎拔群,六歲為太子,十六歲登基,可謂天子驕子,一路順遂——


    他和出身草莽的先祖與他寬厚而溫文的父親完全不一樣。


    是王朝曆經數代帝王以後,用君子之則、帝王之術、肅肅之禮、雅正之音,集無數博學鴻儒心血培育而出的年輕帝王。


    齊氏諸王映襯之下,這張麵龐年輕明亮得似能掐出水來,然而軒昂之姿,帝王威儀,令人不敢直視。


    更何況,他如今還在盛怒之中。


    朱晏亭卻渾然不懼,超出禮節的,雙目盈盈,癡癡的看著他,似是看不夠一般。


    她又未膏沐,風塵仆仆而來,玉冠微墮,發髻漫垂,兩三縷掛落臉畔。


    略略狼藉之態,愈襯得明豔臉龐上,微揚的鳳目,泫然欲泣,楚楚動人。


    她張開口,無聲的喚——“陛下”。


    ……


    扶桑苑的圍獵草草結束,李弈被收監候審。


    天馬撞上了黃金籠轡,引回廄中。


    皇帝送走使節,遣散諸王。


    臨淄王陪同臨淄王後回迎暉閣延醫請脈。


    日頭將落,紅彤彤墜在西邊,琅琊臨海,蒼梧閣可聞潮汐之聲。


    海浪的潮水聲勢浩大,不比章華之溫和長楚,而是攜萬鈞之力,拍落礁石,水花飛濺。


    蒼梧台的長廊像掛在天上的橋,連通一半醉於晚霞千裏,一半沉入深沉夜色的天幕。


    宮室洞開,兩側已點上宮燈,均作仙鶴延頸形,蘭燭如脂膏,煙氣皆順仙鶴脖頸而下,隻有馥鬱醇厚的香味,聞不見半點煙火氣。


    朱晏亭的身影從廊上華燈之間走過,她已稍作休整,沐浴蘭湯,步履輕移,隨著她動作緩慢的行走,絳紗複裙流曳如火霞光。


    踏入宮室,空空蕩蕩,屏退了大多侍從。


    足踏上去,都能聽見幽微的回音。


    她沒有抬頭,宮室內怪異的沒有人引領,她隻得估摸著皇帝應該端坐中堂,忖度躑躅,小心翼翼,慢慢走近,在座椅前十來步的位置停下,伏地長跪叩拜:“拜見陛下。”


    才叩首,冷不丁聽見左邊淡淡的一聲:“拜錯了。”


    傳自宮室東畔的帷幕,燁燁有刀兵光,竟像蘭錡室。


    “……”


    朱晏亭隱隱覺得他是故意為此,卻不敢稍有不悅,起身來,從善如流走過去,複對著帷幕下拜,額頭觸壁,姿態乖順,裙裾宛然鋪陳,若一朵才從廊邊摘來的晚霞。


    腳步聲自遠而近,聽在她麵前幾步處,聲音從頭頂傳來:“兩度見阿姊,都是長跪如此,叩首請罪,朕都有些看倦了。”


    朱晏亭一怔,然後緩緩收斂衣袂,直起上身,複站了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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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琅琊(七)


    蒼梧台裏安靜極了,遠處海潮聲響似有似無,宮漏之聲窸窸窣窣。


    精巧的宮室,除皇帝和朱晏亭之外,便隻門口幾個內監,個個臨壁而站,臂搭麈尾,眼觀鼻鼻觀心,直若木雕。


    這些都是跟隨大駕東巡的內監,早已見慣了各種場麵,便有驚濤掀於心,麵上皮肉也一動不動。


    雖情感不昭於麵目,內監連頭發絲兒上都是眼睛,一麵呆若木雞,一麵也密切注意著殿堂內的情況,等候隨時召應。


    朱晏亭在禦前無諭起身這個動作,讓數人從頭皮繃到了足底。


    燈火煌煌,照她麵上。


    她已洗去東來的滿身塵埃,身著齊地的輕紗軟緞,每一絲頭發都被細細挽進了髻簪中,烏雲垂墨發,鳳目暈丹色,動搖之間,楚韻幽生。


    她眼簾微垂,輕輕揖禮,聲音響在空曠殿堂裏:“陛下不願見我長跪陳情,臣女亦實不願一而再、再而三觸怒聖顏。方才一跪,乃是請罪。”


    “請罪?”齊淩審視她片刻,慢慢轉回身,將自己手中把玩的一把長劍擱回蘭錡架上,背對著她。


    “阿姊這次,又是請什麽罪?”


    “又”字咬得微重。除此之外,聽不出任何情緒,隻能看見他肩膀,因撫玩架上長劍微微垂下。


    朱晏亭目凝他肩頭,朱唇輕啟——


    “請我棄家離鄉、孤行百裏、千方百計、不惜利用陛下的猛士,也要來嫁給您之罪。”


    “哢”一聲,幾乎在她尾音說完的瞬間,皇帝手握的長劍鐔口猛的一震,鞘脫劍出,流出璀璨劍光,劍刃磨得削薄,經千錘萬鑿,光可鑒人,燈火下,照出了他身後女子微揚的熠熠鳳目。


    他緩緩轉動劍柄,看見她美豔得不可方物的麵龐映劍、映刃、映目。


    皇帝看著劍麵上自己的臉,竟是在笑。


    “也就是說,今日之事,都是你主使的。”


    “是,我父逼婚,我遠驅李弈為我報信,再焚丹鸞台,僅以我身,孤身來投陛下。”


    劍光中,她眉目沉靜,斜飛入鬢的眉壓著倒映燈火的眸,回答得無片刻遲疑。


    李弈今天的事,若是他自作主張,其心可誅,他必死無疑。


    而若是受朱晏亭的委托,變作她想嫁給皇帝的手段,卻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阿姊好大的主意啊。”齊淩笑讚。


    他慢慢側過身,眉梢一揚,玩笑一般將一直在手中把玩的劍輕輕搭上了朱晏亭的肩膀,春水一樣的光華瀲灩的劍刃,與她裸露紅衣之外的羊脂粉頸極為相配,劍身流水一樣在她的肩頭磨人的慢慢來回。


    隻像是玩心忽起的少年,語氣也是溫和的。


    “你已得先帝密旨,當知君無戲言,朕斷無悔婚之理,連衣裳都吩咐人給你做了,你何不守約留章華待嫁?”


    “回稟陛下……”朱晏亭下頜被劍光倒映得雪白一片,嘴唇上也無血色,她微微垂首,若有所思的望著頸畔兵刃,眉眼在劍光裏顯得有些單薄:“我母過世前,切切叮囑我不得將密旨宣於他人,我父逼婚,我能奈何?”


    “你這話不盡不實。”齊淩未收那劍,有意輕輕將手一送,劍刃貼過去,隻差一寸便進咽喉,能見她喉嚨微微滾了一下。


    “你已見過朕,也托付了賊人與朕,為何不坐守章華,而要多今日之一舉?”


    朱晏亭眼睫微顫了一下,抬起眼來,定定望著他:“陛下可知?那日辭別陛下返家,我父便認定我那夜與男子廝混,將我幽禁沙渚之上,迫我出嫁。婚期就定在這幾日,倘我不遣李弈來尋、渡不過雲澤、見不到陛下,此刻已是雲澤之下的一具屍骸了。”


    不知是不是“屍骸”二字觸動了皇帝,他執劍的手下垂,眉目中出現了淺淡的幾不可查的困惑。


    他能聽出來,朱晏亭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字字誠摯,情真意切,毫無破綻。


    然而總有某個地方,隱隱的不對勁。


    然而殿內燈火煌然,愈顯得她形單影隻,雙肩伶仃,孤袍逶迤——他忽然就心軟了,先帝已經下密旨給他定下的未婚妻,未來的皇後,卻被逼迫到焚燒宮台、孤行百裏,前來尋找他。


    三載須臾,曾在長公主治下強大的章華國已不複存焉,連宮室都被她的女兒親手焚燒,百官罷黜,刀兵入庫。


    曾經與臨淄國一樣強盛的章華國,破滅得唯一存留下來的就是這一個巫山楚地養出來的女子了……紅衣一襲,孤零零的站在他身前。


    他堅硬眉目逐漸瓦解冰消,眼眸漫上溫和之光,長劍“噌”的一聲送回了架上的鞘中。


    下一刻,輕輕攜住了她袖底的手。


    冰涼如玉,指底還有汗,一握,粘膩的一片濕。


    齊淩一抬手,內監會意,送來巾帕。他取巾在手,翻過朱晏亭的手掌,輕輕替她楷拭掌中的濕潤,濃密眼睫,覆住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唯餘下看似溫潤的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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