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這樣緊張?”


    朱晏亭輕輕攤開手,微張五指,以便他手中的巾帕能擦到指縫裏。


    她低聲道:“天威深厚,我一庶人,不懸劍已令人懼,更何況陛下還想殺我。”


    齊淩隻笑不言,擲開巾帕,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非庶人。”


    他隻做這一個動作,內監等何等乖覺,立刻齊刷刷下跪叩拜。


    滿殿燈火輝煌,內監靜默的動作,整齊的衣料窸窣聲,紛紛低下的頭顱——這是對未來的皇後補上的禮節。


    ……


    朱晏亭從蒼梧台的羽陽殿離開時,身後跟隨了數個內監,為她挑燈開路。


    她步伐輕緩,走得極慢,饒是如此,自東海而來穿過宮廊的風,還是將汗濕的背脊吹得發涼,這背後的冷汗濕了又幹:提醒著她,片刻之前自己是怎樣在君王隨時可能斬下來的屠戮之劍下,尋求生機。


    她知道今夜的傳召,隻有兩種結果:一是殺了她,二是選擇立她為後。


    齊淩不會容許自己有一個和他對抗的皇後,更何況這個皇後還是曾封一國的故長公主之女。


    他若要殺自己,一定是今晚動手——先帝賜婚的密旨尚無人知曉,賜死了她,跟隨她一起埋葬,便會是一個再也無人知曉的秘密。


    然而最終,他選擇了後一種。


    他相信了,相信自己千裏迢迢,孤身一人,無父無兄,無親無族,隻能來投奔他。


    朱晏亭轉過頭,手抵闌幹,任由夾雜潮濕水汽、鹹腥之味的風撲到麵上。


    她母親曾經說過,她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後的母族在朝中勢大,先帝甚忌憚。


    當今太後母家也是名門望族,兄弟子侄,亦成一勢。


    今上還年輕,他需要自己這麽一個,血統尊貴,卻毫無依傍的孤女來作皇後。


    更何況,還有先帝密旨、雁璧為證、名動天下的美談為輔。


    這在她的意料之中,故而她知道李弈動向之後,便將計就計,毫不猶豫燒毀逾製的丹鸞台,切斷一切和過往的聯係,孤身趕到琅琊,就是為了給他下定決心立自己的理由。


    朱晏亭神思馳遊,怔怔良久。


    內監殷勤探過來,悄聲提醒道:“殿下,皇上安排了西垂殿給您暫作歇腳之用,這裏風大,您切莫久留,會著涼的。”


    朱晏亭似是忽然醒過神來,從闌幹邊直起身,自宮廊一角看去——鱗次櫛比,飛燈流盞,蒼梧台的流光溢彩,比當日的丹鸞台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似是被光吸引了一般,複又前行。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這是第一步。


    她還留著深鐫心底的秘密,那是那一日,她從血泊中走到李弈身側,拔劍斬木,對他立下的誓言——


    “我母雖亡,我尤未死,豈能坐視黑白顛倒,乾坤倒置。”


    “我還有一息尚存,定要為我母舊部爭回一憩之地。”


    “使河漢濁而複清,日月幽而複明。”


    ……


    我終不能坐視九尺忠熱之軀,為小人設計,喪於無用之地。


    也不能坐視我自己,就這麽作了無本之木,無根之萍。


    ……


    她移步朝燈火走去,沒有發現自己身後不遠處,殿門敞開,皇帝立在門側,靜靜觀察著她。


    齊淩一直站在那裏,看她腳步虛浮,忽攀闌幹之上,貪海風之涼,雙手攀著欄,像豆蔻年華的小姑娘一樣,風吹得細細脖頸後發髻底下的絨毛都在輕晃。


    她自幼承庭訓,宮廷師傅教養出來的,舉止端正,作一國之母最適宜不過。


    即便是憑欄而眺這等不怎麽端正的姿勢,亦是脖頸修直,目不斜視,美得儀態萬方,宛若畫中人。


    她憑欄眺望良久,終於在內監的勸說下,重新回到宮廊中間,再蓮步輕移,慢慢離去。


    “陛下——”曹舒從廊下陰影中走出來。


    皇帝垂目沉思著,一邊想,一邊喃喃道:“她父親是誰來著……朱、朱什麽?”


    曹舒恭謹回稟:“叫朱恪,是三品羽林副都尉。上次大將軍審問賊人,用了刑,那賊就招啦,說此人和山匪勾結,陷害李弈。大將軍回過您。您聽說隻是害李弈,就發往地方辦了,八成令還沒出琅琊呢。”


    齊淩方慢慢想起來,點點頭,微微一笑:“對,就是他,你派人去查查,這些年他都幹了些什麽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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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琅琊(八)


    西垂殿位於皇帝所居羽陽殿之側,是羽陽殿的“坤位”。


    此兩殿以後西麵的六英殿是臨淄王專為迎接聖駕修築,六英殿為太後所居,而今後位空懸,西垂殿從無人居住過。


    宮娥齊備,幾榻澄明,焚鼎生煙,嫋嫋生煙,百合馥鬱。


    蒼梧台盡齊魯之瑰奇,宮室不入長安形製恢弘,勝在精巧,一屏紫檀底座的十二扇鮫綃屏風分隔側殿,上製齊繡玉蟾煙雲圖,堂中多垂幔帷,飾明珠,珠光瑩瑩,昭示這個宮室坤位的柔和與溫雅。


    宮娥們偷眼覷著西垂殿的第一個主人,在心裏默默揣測她的身份,私底下偷偷交換了許多眼神,表麵上風平浪靜,無聲、有序的服侍她沐浴、更衣、解發、入寐。


    朱晏亭自上巳夜起,風鬟雨鬢,策馬百裏奔馳,才抵琅琊,足未稍頓,即拜訪臨淄王後,到扶桑苑觀遊獵,再到蒼梧台赴皇帝的召見。


    經漫長一日的對抗,早已筋疲力竭,她頭挨著枕,便沉沉睡了過去。


    直至帷幔垂落,聽到其中均勻而悠長的呼吸聲,守夜的宮娥默默對視了片刻,皆看到對方眼中的波瀾——恐怕這一夜過去,整個臨淄國都會被驚動,不消三日,消息由快馬傳至長安,不知又是什麽景象。


    而暴風的中心,這一幕帷帳中,似渾然不自知,如窗外吐納的海水一樣,緩慢悠長,一呼一吸。


    ……


    後位已定。


    蒼梧台西垂宮已有主。


    隔日的臨淄國,這消息就不脛而走,潛入數不清的屋簷底下,出現在許多人交頭接耳的喁喁低語中。


    這好像是上頭有意放出來的風聲,而究竟定了誰,又被瞞得極好。上意冊封之前暫不昭告天下,越顯神秘。


    鳳座空虛已久。


    今上空懸三載的後位,雖有故長公主之女名稱把持,也是各諸侯王、世家、權貴目中欲爭搶的香餑餑。


    曆數先朝,隻要是地位穩固的皇後,其父兄一躍成為朝廷新貴,母族隨之一起扶搖而上幾乎是必然之勢。端懿皇太後張氏、當今太後鄭氏莫不如此。


    諸王與世家本指著這次獻女,取悅君王,逐鹿鳳座。


    是以紛紛精心挑選,攜麗帶嬌,才到琅琊,輜車未停,座椅未穩,就聽到後位已被人橫刀摘走,不由張口結舌,麵麵相覷。


    與傳言一起甚囂塵上的是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神秘女子是哪家貴女的猜測。


    傳言淮安王齊燕仗著自己輩分高,在這日會宴時大咧咧向皇帝是哪家貴女。


    沒想到當庭被皇帝淡淡一句:“非汝女。”堵得下不來台。


    宴後,那位貴女的身份,更加引人遐思了——大部分人認定,可能是朝中新貴大將軍李延照的族女;也有不少的人認為,應當是太後母家河西鄭氏之女。


    無數人的目光順蒼梧高台,猜測西垂殿翼然合攏的巍巍宮簷下,藏的究竟是誰。


    西垂殿內,宮娥魚貫而出。


    這日朱晏亭不到五更就起身了,是時,鸞刀和聞蘿已在她稍微安定下來便請準接了進來,接替了貼身宮娥的位置。


    鸞刀攜來的密旨、雁璧、玉指環放在鋪陳錦繡的托盤裏,鸞刀替她梳罷了頭發,梳的仍是閨中的發髻,佩戴青玉簪,簪頂青鸞銜一粒明月隨侯珠曳於發間,下著絳碧結綾複裙,清皎而莊重。


    她妝洗罷,自西垂殿出來,到羽陽殿拜見皇帝。


    鸞刀捧著托盤跟在後。


    到了殿前一打聽,才知道皇帝四更已經起身。


    先祖馬上得天下,齊氏尚武之風頗盛,皇子自幼精習拳腳騎射,日日不輟。齊淩從太子起就是諸皇子中佼佼者,登基之後習慣也沒有改變,仍是每日晨起早課,風雪無阻。


    她隻得等在羽陽殿,曹舒一路小跑而來,耳語;“小殿下千萬當心,陛下今日似乎心緒不佳,正射箭呢,箭靶已折了兩柄了。”


    然而齊淩來時,形貌如常,神色無異。


    他正巧身著青底常服,望朱晏亭,笑了:“今日服色正與阿姊相配。”欣然攜她同去拜見太後。


    皇太後鄭氏已逾花甲之年,這些時日身體欠安,精神不濟,仍嚴妝華服,坐側殿見皇帝。


    皇帝啟帷幄入內探視,輕揖問安。朱晏亭便在帷外,行叩拜之禮。


    太後與皇帝輕聲說了兩句話,無非是皇帝過問湯藥餐食,詢問身體納康等。她說著,便將視線移到了帷外的女子身上。


    “這是?”


    齊淩道;“已故章華長公主之女朱氏,兒子因東巡之便,順道遣人將她從章華接了過來。”


    順著皇帝的聲音,朱晏亭伏叩道;“臣女朱晏亭,叩見太後。”


    太後麵色微變,似受風感,向前傾身,咳嗽起來。


    宮女忙奉來銅匜、湯水、巾帕等。


    太後執巾掩麵,嗽得眼角泛紅,身體佝僂,良久方喘回氣來。朝朱晏亭招手,聲音有些沙啞,滿含慈愛:“原來……是晏亭啊?咳咳……快進來,來,讓舅母瞧瞧。”


    朱晏亭依言上前,又跪近處。


    太後以手撫她背:“好,比小時候看著更標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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