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跪在帷幄之外,麵貌恭順。


    “你今日的處置,很不妥當。”太後神情不悅,語氣也嚴肅:“那些都是諸王送來的貴女,隻派一個宮人處置,顯得皇帝和哀家傲慢。”


    朱晏亭辯也不辯,安然受之:“臣女知錯。”


    太後靜默了片刻,又道:“處置得也輕率了,朱氏發髻雖然逾製,也不是什麽大過,她再怎麽說也是你妹妹,你何必狠心驅逐,此舉實在太刻薄。還有,白真是阿掩的幼妹,你顧念著豫章王,也該對她客氣一些。”


    太後口中的“阿掩”,是豫章王的王後謝掩。豫章王生母喪得早,自小養在太後身側,十多歲才放到封國去,十分依戀太後。謝掩也是鄭太後為豫章王擇定的婚事。


    朱晏亭心知太後心裏本有成見,隻是借機垂訓,無論她如何做,都能找出過錯來。


    此時辯解,隻會令她更加惱火,徒給自己增添麻煩。


    因此道:“臣女年幼,不通人情,多謝太後提點垂訓,今日之事,臣女悔之無及,必引以為戒,日後謹慎行事,不敢狂妄。”


    太後再要說什麽,外頭傳來通報,說是陛下身邊伴駕的曹舒請見。


    鄭太後宣了進來,曹舒跪拜複起身,躬身傳達了齊淩掛念太後鳳體,本要過來問安,然而宴上醉酒,唯恐酒氣衝撞,故明日再來的意思。


    太後有感皇帝孝心,笑滿於目,便也問詢皇帝喝了多少、燕飲如何等,表示關切。


    曹舒逮到了機會,就把豫章王如何接到了信發難,皇帝怎樣斥責了他,後又召了朱恪,說了什麽,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太後。


    唯恐說得不夠詳細,還伸手比劃,模仿朱恪和豫章王的神態,直將殿上情景,還原得栩栩如生。


    鄭太後先是含笑聽,聽著聽著,笑意卻僵硬在了嘴邊,而後,嘴唇下垂,麵色也泛起白。


    蘄年殿中,一謝白真,一朱令月。


    正德殿內,一豫章王,一朱恪。


    皇帝的處置,幾乎與朱晏亭一模一樣。


    皇帝在宴上斥責豫章王的話,仿佛是特意反駁了自己方才訓斥朱晏亭“行為傲慢”——諸王對持節使者都要下拜,為何對持印宮婢拜不得?


    而皇帝對朱恪的誅心之言,直接斷送此人的立身之本,也比驅逐朱令月嚴苛得多。


    若說朱晏亭“傲慢”,皇帝斥責豫章王的行為更加傲慢。


    若評價朱晏亭“刻薄”,等於直言皇帝刻薄。


    鄭太後心口一堵,本還要對朱晏亭作出懲罰,卻發現一樣理由也站不住。


    目光轉去,朱晏亭還是柔順跪伏請罪。


    鄭太後心如明鏡,知道皇帝是有意保她,雖沒有直接來,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她隻得按下心頭怒火,軟了語氣,慢慢對她道:“哀家方才一時情急,有些話說得過了,其實也並非你的錯,你莫往心裏去。”


    朱晏亭麵色定定,隻答:“臣女不敢。”


    經此事一打岔,鄭太後心生懨懨,以手抵額,屏退了曹舒,也對她揮了揮手:“你去吧。”


    “喏”朱晏亭行禮告退。


    看著她的身影漸漸隱退,鄭太後笑了笑,對身側侍婢道:“剛才哀家訓斥她的話,不要傳出去了,皇帝聽到會不開心。”吩咐完,又兀自喃喃了一句:“好大的主意。”


    搖搖頭,不複多言。


    ……


    朱晏亭退出六英殿後,駐足廊下,揉了揉因跪了良久而輕微發酸的膝蓋。


    隨侍宮娥來扶,被她輕輕推開了,聞蘿捧一件柔軟鶴羽大氅,點足披在她身上,也彎下身替她輕輕揉膝蓋。


    而後一行人逶迤宮燈,穿梭宮台,往西垂殿去。


    琅琊濱海,蒼梧台雖然已經是避風之地,夜間過複道,難免冷風陣陣,朱晏亭披緊鶴氅,在將近羽陽殿時,腳步慢了下來。


    燈火明亮,遠遠一望,還能看見內監擔著堆積如山的奏章送進去,看來齊淩沒有喝醉。


    朱晏亭駐足沉思片刻,往羽陽殿走去。


    齊淩正在偏殿批閱奏章,案側燃雁足燈,案上置錯金博山爐。


    他已除下宴上冠服,隻手提筆,展開卷軸,在燈下沉思。


    “阿姊來了?”沒有回頭,也知是她,齊淩提筆蘸墨,慢慢在書簡上寫字:“太後沒有為難你吧?”


    他的模樣非但沒有醉態,反而精神奕奕。


    朱晏亭行過禮,不答此問,隻接過了曹舒奉來的茶水,奉至他案邊:“陛下請。”


    齊淩擱下筆,從善如流接過茶盞,輕呷一口,道:“對了,今日宴上,朕一時不察,斥責了你生父,恐怕也掃了你的顏麵。”


    話雖如此說,他麵上卻沒有絲毫歉疚的神情,反而是眉梢微揚,饒有興致的看著朱晏亭的反應。


    隻這一個表情,朱晏亭就知道他已經暗中去查過了,自己與朱恪的衝突已盡在他掌握之中。


    她沉默了一瞬,與君王深沉的視線相對,雙目裏忽然漾出淺淺淡淡的笑意:“那臣女該如何感謝陛下才好呢?”


    齊淩擱下茶盞,傾過身來:“上次在承輿上,阿姊還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她倔強的跪地,滿目通紅,卻強忍著不肯溢出丁點軟弱,說——陛下以孝治天下,臣女不敢非議父親。


    才說完,緊接著就果決的把一個滿載了她父親罪行的罪人毫不手軟承了上來,並哀求他親審。


    齊淩派親信審完賊人之後,過問了結果,再想起她那日楚楚可憐、溫柔恭順的話,還笑著咬了好一會兒的牙。


    朱晏亭眉目順從,輕輕道:“陛下英明,秋毫不蔽於日月之盛,臣女不敢在矯飾隱瞞。”多餘的話就不必再說了,她和朱氏一族現在是什麽關係,從毫不留情驅逐朱令月的行為就可見一斑,二人都心知肚明。


    齊淩笑了笑,重新執起筆,轉過頭不看她,隨口問:“那你準備怎麽謝我?”


    朱晏亭沒有料到他真的會要求謝禮,著實為難,然而話已說了,隻得搜腸刮肚,邊想邊說:“我……有一隨侯珠,徑寸大小,前後可照一丈遠。”


    齊淩黑了黑臉:“如若沒有記錯,這顆珠子是西垂殿的吧?你就準備拿朕的東西送回來送朕?”


    朱晏亭真難住了,要放在以前,荊楚之珍,奇異之玩,雲夢之寶,無論如何也尋得出幾樣可以送給皇帝的禮品。


    然而她焚燒丹鸞台,孤身而來,身上所攜真正屬於她的,除了皇帝的納采之禮外,便隻有一張長公主以前狩獵用的鴟紋雕弓。


    雕弓……


    圍獵,天馬。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


    目中浮現出火光跳躍一樣的喜悅,笑道:“臣女就攜我母留下的鴟紋雕弓,為陛下獵一腋狐裘,獻給陛下如何?”


    她的提議讓齊淩也詫異了一下:“你還會弓馬?”


    “隻會皮毛,然我心拳拳,願竭力一試,以悅陛下。”朱晏亭說得很謙虛。


    齊淩本就極好狩獵,這個提議正中了他的下懷,當即定下,等祭祀五方天帝的祭奠過後,起駕回長安之前,帶朱晏亭去扶桑苑圍獵一次。


    算算日子,就在三日之後。


    ……


    元初三年的五帝祭祀是齊淩登基之後首次祭祀五帝,毗鄰東海,聲勢浩大。


    占卜、出行、祭祀、宣召、垂訓。


    皇帝需要足足忙碌兩日,腳不沾地,不在蒼梧台。


    借此機會,朱晏亭在早上給太後問安之際,邀請同來問安的臨淄王後到西垂殿小坐。


    西垂殿有庭,木華葳蕤,奇鳥引頸,嘀啾直鳴,庭中高屋建瓴,可從西側瞰整個蒼梧台,萬千屋脊,紛紜過客,收入眼底。


    朱晏亭與臨淄王後去履坐葦席上,迎一蓬清風。


    “之前王後所有求於我,是什麽事?”


    臨淄王後朝身側招了招手,道:“若阿,過來。”


    一綠衣黃裳的美貌女子從跟隨臨淄王後的行獵中走來,對朱晏亭行禮。


    她肌膚如雪,舉止溫文,一雙晶瑩剔透的杏目,唇邊一笑就是一對兒梨渦。


    臨淄王後道:“這是我的侄女,叫吳若阿,上次你見過的。”


    朱晏亭望著她誇讚了兩句,然後目含笑意,靜靜盯著臨淄王後瞧。


    臨淄王後也不瞞她,附耳過去,在她耳邊悄聲說:“我欲為此子,謀一夫人之位。可現在還不是時候,往後還需要你多照應。”


    朱晏亭頓時了然,下頜輕點——先前她到蘄年殿,還奇怪為何諸王都有獻女,這次東巡的東道國臨淄王卻毫無動靜。


    想來臨淄王已敏銳察覺到這次世家獻女,諸王插手,惹得皇帝不大開心。


    為了不讓吳若阿還未見皇帝就留下不好的觀感,因此延後了送女入宮的計劃。


    “王後曾助我於水火之中,照應阿妹,我義不容辭。”朱晏亭輕輕說,她的聲音和風聲交纏著,顯得有些縹緲“然我是一孤女,外無家族所傍,內無兄弟可倚,危若風中之燭,水中之冰。封了皇後,也是看著好看,聽著好聽。阿妹若來,前路千難萬險,可要想好。”


    臨淄王後揮手令若阿退下,等隻剩二人,伸手覆住她冰涼的手:“傻孩子,往後臨淄就是你的娘家,也是你的後盾,你怕什麽?”


    朱晏亭笑笑的不說話。


    王後說完,自己也覺失言,訕訕把手放了回去。


    沒有血緣和姻親聯係的“娘家”,注定隻能停留在口頭上,起不到半點作用。


    王後複一深思,乍然心驚,朱晏亭身世如此,竟然真的是孤身一個人,連一個可以和自家結親的兄弟都沒有。


    以她如此煢煢之身,登上至高鳳座,恐怕是禍非福,斷不能久。


    朱晏亭見她眉目含愁,是真的為自己擔憂,心下一暖,安慰道:“舅母放心,這是我自己所求,雖死無悔。”


    臨淄王後環視富麗堂皇的蒼梧台,再顧遠處熙熙攘攘琅琊城:“我也舍不得若阿,可我不得不送她去。就算是為了臨淄不像章華那樣……”


    今時今日的臨淄,和當年的章華,何其相像。


    諸王當前所慮,又何嚐不是唯恐哪一日,自己變成下一個章華國。


    臨淄王後恐朱晏亭傷感,匆忙轉移了話題。


    朱晏亭倒不以為意:“現下還有一件棘手的事,想求舅母幫忙。”


    臨淄王後欲托之女與她,此時對她自然是所求必應,連忙答應。


    朱晏亭附耳過去,小聲說了幾句話,王後眼眸驟然睜大,驚詫得久久說不說話,半晌,方十分勉強的點了點頭。


    ……


    皇帝畢竟是東巡途中,所攜守衛、宮人有限,加上祭祀盛大,抽調了許多內侍,蒼梧台留下的,大多是臨淄王的人。


    因此臨淄王後比較好安排,這日趁太後在午歇之際,悄悄將換了衣裝的朱晏亭接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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