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駕深覆重帷的車,穿衢過巷,來到琅琊大獄。


    早有人囑咐過,不問也查,任車上的人直入獄中,停在其中一間前。


    隔柱而觀,鬥室裏坐著一個背脊挺直的青年人,身著囚服,正是李弈。


    朱晏亭試了一個眼色,立刻有人打開了獄門上的鎖鏈。


    “喀嚓”金屬相碰之聲,將靠壁上假寐的李弈驚醒過來,一抬頭,看見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此看到的人,喉結一滾,沙啞聲音喚道:“小殿下?”


    朱晏亭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沒有受刑的跡象,精神尚佳,稍稍鬆了一口氣。


    無聲而入,在他身前三兩步處,蹲下了身:“李將軍,你可還好?”


    李弈見她身著宮人衣物,雙眉緊蹙:“你怎麽會來琅琊,這是……”


    朱晏亭一指比在唇際,輕輕“噓”了一聲,低聲道:“多的你先不要問,我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李弈縱然滿腹擔憂,不知她究竟做了什麽,然而在她安靜的目光下,問不出話,隻靜靜聽著她說。


    “我現在一切都好,不會嫁給吳儷,我會嫁給陛下。”


    她說出這話的瞬間,李弈眼中陡然掠過驚瀾,這個結果,出人意表,卻又在預料之中。


    “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不過,你恐怕回不去章華了。”


    李弈輕輕道:“好”


    朱晏亭從懷裏取出了一個青色的香囊,香囊上蕭蕭繡著一支綠竹,裏頭鼓囊囊裝著什麽物事。


    “這裏麵,裝著一點香草,還有琅琊百裏巷的門牌,劉壁等在那裏,你若得釋,去找他們。”


    李弈將香囊捏在手裏,不說話。


    朱晏亭切切叮囑:“將它妥善安放,不要離身,也不要被人發現。”


    李弈點了點頭:“好。”


    朱晏亭時間不多,囑咐完就站起身,告辭離去,才到門邊,聽李弈喚:“小殿下?”


    她疑惑轉回頭。


    牢籠裏窗孔很窄小,細細的一道光,分割李弈沾了汙穢的英挺麵容,硬朗眉軒之下,雙目定定:“弈願追隨小殿下,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


    三日之後,天朗氣清,經一場攜狂風驟雨的春雷之後,琅琊被蒼蒼天色所照,草色濃鬱,萬物逐漸豐茂。


    皇帝攜朱晏亭,於扶桑苑圍獵。


    這一次由於她的加入,沒有邀請諸王,也沒有調動臨淄王的兵馬,調羽林郎護衛,遠近漸次以帷幕遮擋。


    朱晏亭身著輕便胡服,執一把樣式古樸的鴟紋雕弓,從車上下來。


    期門郎立即給她牽來一匹看起來溫順聽話的獅子驄。


    抬目一看,不遠處齊淩也換了便裝,引馬而來。


    他的馬乃一通體黝黑的玄駒,勁馬金羈,目如琥珀,足踏寒鐵。


    齊淩翻身而上,一手執弓,一手牽轡,笑目望著她:“狐性最狡,機敏萬分,擅流竄山林,你可莫要撞到樹上去。”


    朱晏亭的騎射是跟著李弈學的,她六藝中唯好此道,勤於練習,平素也引以自矜。聽皇帝懷疑她會撞到樹上,當下動作利索翻身上馬,猛一夾馬背,策馬走在了前方。


    她一連串的動作英姿颯爽,熟練漂亮,兼之胡服收緊,不若平常寬袍大袖,直接勾勒出腰腿之間的起伏弧線,越發顯得姿態姽嫿嫻靜。


    齊淩在她馬後不遠處,看見她高聳發髻之畔,露出直如玉琢的耳朵和側頸,目光停頓了一瞬,不妨正巧被她回眸顧來,撞到一處。


    她目中有些疑惑,似乎對他的觀察感到怪異:“陛下,可否與臣女一試騎術?”


    齊淩收轉目光,直視向前,擎韁笑道:“朕這匹馬與你賽,未免太欺負你。你可去馬場再挑選一匹。”


    朱晏亭沉思片刻,道:“我甚慕烏孫國上貢的天馬,陛下肯割愛麽?”


    “一匹馬而已,你若喜歡,便贈給你。”齊淩吩咐期門郎去牽。


    然而那期門郎聞此言卻嚇得麵色發白,猶疑四顧,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皇帝輕輕一手韁,將他的坐騎止住:“怎麽了?”


    朱晏亭也一臉迷惑的駐馬看來。


    那期門郎戰戰兢兢道:“回陛下的話,烏孫國的貢馬養在苑中,我等數人照料,不敢有片刻輕忽。然而不知是否天馬跋山涉水,遠道而來,水土不慣之故,數日不吃不喝,神情懨懨,恐怕不宜給貴人乘騎。”


    齊淩麵色有些不虞,令他將馬牽來。


    那匹形若蛟龍、震懾來客、名動長安的天馬,再度牽至齊淩麵前時,已不能辨其威武雄壯之態,馬目委頓,一身原本像烈烈火燒的毛淩亂張刺著,顯得疲憊不堪。


    齊淩向來愛馬,更何況這是烏孫國進貢的馬,有西邦臣服的寓意,故而十分重視,當下傳喚負責養馬的官員來問。


    那人也答不出個所以然,隻說傳了醫官,換著法子,甚至遠從百裏之外的冀南運來草料,然而無論怎樣嚐試,這馬都不肯吃東西。


    皇帝當即有些慍怒,欲傳喚太仆謝誼,令他親自來解釋。


    期門郎眼見龍顏生怒,戰戰兢兢,顫聲道:“臣,聽過一個說法,天馬頗認降服它的第一個人,臣鬥膽求陛下傳喚降馬猛士,令他一試?或……或有奇效。”


    齊淩聽見這話,方想起來,李弈還被關在牢籠裏,沒有處決,也沒有開釋。


    他沉吟片刻,下意識將目光轉向了朱晏亭。


    後者也正靜靜看著他,表情如常,看不出什麽情緒。


    他嘴角微微一揚,吩咐執金吾:“傳李弈來。”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幾名衛士押解李弈赴馬場。他身著赭衣,因為要麵見皇帝,淨了麵,頭發也收入冠中,不複狼狽之態。


    李弈精神還算好,下拜叩首,聲音朗朗:“罪臣叩見陛下。”


    齊淩目視天馬,對他道:“去看看,若你能令馬吃草,就算將功抵過,朕就放了你。”


    李弈應聲稱是,走上前去。


    怪異的是,李弈一靠近,病懨懨的天馬忽然打了一個響鼻,而後,將馬首湊到了他的身上。


    李弈與此馬結緣頗深,降服它時也極喜它威武烈性,伸手拍撫馬頸,輕揉馬鬃。熱乎乎的氣息,噴在他脖頸旁。


    李弈牽著馬走動了幾步,本懶洋洋不愛動彈的天馬勉強曲蹄跟著他走,將鼻湊到他赭衣廣袖之間,頂著他的手,十分親昵。


    李弈再攜草喂它,馬果一張口,吃了下去。


    期門郎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不由稱奇。


    齊淩頗信讖緯之術,視此馬為西域邦服的征兆。


    最初,李弈降服了它,雖然他的身份不很令自己滿意,但勇猛和忠義還是令他生出愛才之心,故而此人犯下大錯,也未能直接斬殺。


    現在,天馬不吃不喝,偏認這個主,肯湊在他身邊,親昵溫順。


    皇帝又想起,李延照曾經對他說,自己和李弈曾經兩人射中一匹馬,一邊金箭,一邊飛劍,剛好對應一處。


    種種跡象都在表明,李弈可能是一個能有一番作為的人才,他與馬有緣,或可策馬原上,建功立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從前藩國鎮軍將軍的身份,以及和朱晏亭之間不清不楚的故主情誼。


    皇帝緊緊皺眉,審視李弈,良久,釋然而笑,問道:“李弈,你可願意為朕效力,去降服更多的馬?”


    李弈聞言渾身一震,一手放馬,任它長嘶於側,單膝跪地,回答得毫不遲疑:“末將願意!不僅願為陛下降服更多的馬,也願意去收歸奔馬跑過的每一寸王土。”


    這一句話,有睥睨豪情,大大投準了齊淩的脾胃。


    於是獲準釋放,當即下旨,免去他故章華護軍的職位,收入羽林郎。


    ……


    有了這個插曲,朱晏亭便沒有挑天馬,而是另尋了一匹馬,與皇帝競獵。


    期門郎專為行獵所設,分工完備,有條不紊,很快便圍場清道,讓出前路來。


    朱晏亭輕叱一聲,先鞭馬背,將著擇定的良駒猛先一步奔馳在前,引弓便上。


    騎技熟稔,英姿烈烈。


    馬匹肌肉起伏,毛發在日光下流處絲緞的色澤,她奔跑一些距離,在策馬之時,便抽箭搭弓,輕眯著眼,箭羽輕捷,弓弦繃緊,猛放弦。


    “嗡——”霹靂弦驚,飛羽如電,猛貫一頭麋鹿,銀白矢廣入,驚破紅霞出。


    她似乎極享受,也樂於狩獵之道,奔跑了一會兒,額上就滲出細密的汗水,沾濕的頭發,蜷曲著貼在臉頰側。


    汗水的味道,獵物的鮮血腥味,馬蹄賣力奔跑下釋放出來野性之味。


    齊淩一直沒有射出一箭,雙目緊緊盯著她,忽而,他以靴尖頂箭囊,猛擎出一支箭來,手指勾弦,弓弦拉至嘴角輕揚的弧度畔,將箭矢,無聲的對準了朱晏亭。


    瞄準,放弦,一氣嗬成,毫不猶豫。


    箭羽淩空,裹挾風聲。


    耳邊很快響起撕裂空氣的聲音,那支箭在她專心致誌狩獵的時候,忽然一下穿過肩頭,麵頰上掠過勁風。


    朱晏亭有些詫異,心底生寒,駭然勒馬。


    奔跑中的馬駒忽然駐足,肩頭肌肉繃緊,猛抬起上蹄,長嘶一聲,重重踏落碧草上,草屑飛濺。


    她在馬背上轉過頭去,皇帝的弓弦還對著他,經他手指勾扯之後,還在微微震動。


    這支箭玩笑的意味很重,本來就是對著她臉頰側射出來的。


    但她看著身後青年的神情,心裏突然升起一個怪異的想法:她在前方狩獵,而背後的人,把她當成了獵物。


    這個想法像麵頰涼風一樣刮過,淡得幾乎尋摸不到痕跡。


    還沒理清楚這個想法嗎,那人已收了弓,策馬走近,抬起幹淨溫雅得不像執弓的手,馬鞭鞭梢朝前一指:“瞧。”


    朱晏亭轉過頭去,看見他射出去的箭,穩穩插在方才自己欲瞄準的一隻黃鵠上。


    隻射了一邊翅膀,將它釘在地上,另一邊還在劇烈撲閃。


    她垂下頭,笑了笑:“陛下技藝精湛,我不能及。”說著勾起弓箭,彎弓而射,“奪”的一聲,穩穩釘入黃鵠的另翼,它掙了掙,不再動彈了。


    皇帝策馬靠近,□□玄馬輕輕撞在朱晏亭的馬腹上,馬身隨之一震。


    她神情微變,忙拉韁撥轉馬頭欲避,而身側人已揚起馬鞭,輕輕在她身後的馬背上敲打一記。


    一聲輕笑,掩在震地的馬蹄聲中:“去罷,你逐鹿,我逐你。”


    那匹坐騎被長鞭所催,重重打了個響鼻,載著馬上人,重新奔向了園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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