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輕聲道:“應該是我。”


    這話沒頭沒尾。


    迎著齊淩疑惑的目光,她麵色坦然:“豫章王後在,應該是我來陪伴陛下接待她,而不是謝夫人。”


    齊淩麵色微微一變,沒有說話。


    朱晏亭又道:“初一、十五陛下也應該到椒房殿。”


    齊淩啟口,正欲解釋。


    又聽她說“即便寵愛別的禦嬪,也應當先到椒房殿,先來找妾身。”


    今夜她似藏著一股氣,一番平鋪直敘、毫無波瀾的搶白著實令皇帝靜默了良久。


    他眉梢微抬,語氣也漸漸冷硬起來:“阿姊是來上諫的?”


    朱晏亭沒有說話。


    “說完了?”


    他麵色有些失望。


    明知惹怒一個君王是非常危險的事,尤其是對於一個隻能依仗他而生存的皇後來說,現在明智之舉是服軟哄勸他,畢竟她已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個年輕的君王想聽到什麽。


    然而一口氣就是硬生生哽在喉頭,齒關狠咬,將討好服軟的話語咬碎在舌底。


    “即便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皇後,他可以半點也不權衡便選擇犧牲我的人——”


    “即便我身後當真一無所有——”


    “我又真的能半點尊嚴都不要麽?”


    這些話在胸腔劇烈的翻騰著,又被她狠狠按了下去,與自己的劇烈博弈,讓她目光看起來有些冰冷。


    齊淩麵色也一點點被冰霜所罩,拂袖離去。


    他一走,儀仗大半跟了過去。


    朱晏亭站在回廊明暗斑駁處,沒有跟上去。


    曹舒悄悄走到最後,神情急切道:“殿下、您服個軟就是了,何必……”


    朱晏亭靜默佇立,沒有言語。


    曹舒長歎一口氣,搖搖頭,趨步跟了上去。


    ……


    翌日清晨,烏雲沉沉,重重疊疊堆在建章宮的銅鳳簷廊上,暗的要滴出水來。


    仙闕殿的萬重錦繡帷幄之間,齊淩坐起身來,發現身畔側空空蕩蕩,並沒有看見本應該睡在這裏的朱晏亭的身影,愀然色變。


    “皇後呢?”


    曹舒小聲稟道:“回稟陛下,殿下……殿下她昨夜一夜沒睡、一直在昆明觀。”


    ……


    聖駕到昆明觀時,天猶未亮透,隻一點白在東方。


    似乎驟雨將至,風起太液,疾風勁草,天如潑墨。


    馴馬的草場上,圍有期門郎,代表天子得旗旄獵獵飛揚,當中唯有一匹馬。


    隨女子清脆的叱詫聲,那匹馬在馬場發足狂奔,黝黑發亮的身軀與雪白馬蹄交織,馬上的人身披玄色胡服,蹬馬靴,頭發高高束起,駕著馬風馳電掣。


    皇帝登上高台。


    她的馬還在草場裏奔騰,打轉,絲毫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


    鸞刀雙目發紅,跪在皇帝麵前,哀切道:“我等攔不住殿下,殿下已經跑了半夜的馬,恐怕要吃不消了,求陛下,求陛下……”


    齊淩當即傳喚期門郎騎尉,目凝草場上孤絕身影良久,下令:“上六個騎射好手,阻攔皇後的馬。”


    一聲令下,長鞭振風,六個期門郎策馬而上。


    隻見六人鐵甲赤纓,駕無一絲雜色的矯健白馬,如六道雪白閃電,驀然劈至一處,爭相攔截朱晏亭。


    然而,已奔襲半夜的朱晏亭卻沒有露出絲毫疲色,鳳眸微眯,眼角覷過追來的白馬,驟喝一聲——


    “駕”。


    擰身掣韁,駕馭她的馬匹,加速猛衝在前。


    她駕著那馬,忽而奔襲,忽而急傳,馬蹄像銳利的戈矛利劍,狠狠紮入泥土青草之中。


    隻見那單騎在六匹白馬包圍中穿梭如常,如履平地,焦灼近一刻鍾,都沒能將她攔下來。


    而天際烏雲越發濃厚,間有白光閃徹雲間,白光陣陣,照得高台上君王麵黑如鐵。


    他冷笑道:“六個期門郎,攔不下朕的皇後,好極了。”


    騎尉心下大震,滿頭冷汗,正欲再多派出幾個人。


    齊淩已先一步下了台階,扔下一句:“備馬。”


    前來的是琅琊烏孫上貢的天馬,火鬃灼灼,金羈寒鐵鐙,較朱晏亭此刻□□之馬要壯大許多,此馬長嘶一聲,那馬腳下忽然虛浮了一下,馬背上的人也歪了一歪。


    皇帝未及更換衣衫,大袖博帶,抓住天馬生龍活虎的鬃毛,便翻身馬上,一收繩轡,足下猛夾,天馬若離弦的弓箭飛出。


    天馬雄壯如遊龍。


    一黑一紅,一前一後。


    數個彈指之間,赤紅之馬離朱晏亭的黑馬隻有三丈之距。


    她心如擂鼓,攥著□□的馬,感覺皮毛上沾滿了汗水,轉過頭去,透過疾風吹得蓬亂得到發絲,看見齊淩單騎追來,定在她身上的目光銳利得像電,似追尋獵物斂著目眥的鷹隼。


    她抬手揚鞭,狠抽了幾鞭。


    齊淩不料她如此愚頑胡鬧,厲聲直呼其名:“朱晏亭!”


    帶著倒鉤的鞭子,狠狠抽落在馬背上。


    馬烈嘶了一聲,發了狂一樣再度往前奔跑。


    朱晏亭幾可聽見自己深深的呼吸聲,沉沉拽著鼻息,她胸口劇烈起伏,額上汗如雨下,麵幾被風吹得僵死。


    天上不知道劈過了幾道閃電。


    天地之間亮晃晃。


    眼前一黑一白過幾遭,朱晏亭□□之馬忽然腳下一崴,向前急挫。


    朱晏亭隨之身體歪斜,仆落馬下。


    齊淩眼眸睜大,猛地收韁。


    閃電過後,草場沉入黑暗,疾風卷來,撲簌簌吹動燕草,似漫天都是烈烈的燕草絲。


    “阿姊”他厲聲喚:“阿姊,朱晏亭!”


    又一道閃電掠過,朱晏亭慢慢從草地上站了起來。


    她墜馬的一刻眼疾手快先一步躍開,在柔軟草地上翻滾了兩圈,隻在麵上留下了淡淡的擦傷。


    然而過度的疲累使她站起來的動作踉蹌發顫。


    她似剛剛從水裏撈起來的人,渾身被汗水所浸,發絲蜷曲貼在臉側,急促的呼吸著,指著地上的馬,一字一字的對君王說——


    “陛下,這是駑馬,李將軍沒有欺騙您。”


    閃電所耀,黑馬雪蹄,口吐白沫,急速抽動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


    赫然正是豫章國所奉之“烏雲雪”。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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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未央(六)


    齊淩的目光隻在那匹被活生生累死的馬身上停了一瞬, 便移往巍巍站立的朱晏亭。


    那雙黝黑眼眸居高而下視來,暗沉目光可以輕而易舉將人呼吸攫住。


    朱晏亭急促呼吸著, 站在原地, 仰著臉,與他一動不動的對視。


    閃電又鞭子一樣瘋狂的抽打地麵,閃過了幾道, 年輕君王的麵容也在雪白與暗沉的光影之間晦暗。


    吹來的風,似乎也四麵八方,瞬息萬變。


    草場上驟然生變, 二人對峙, 沒有人敢上前來。


    滾雷之聲, 喑啞擦過天際。


    朱晏亭麵上帶著疲憊的蒼白,渾身為汗所濕,似方從水裏被撈起來,雙眸卻亮的出奇。


    齊淩的麵色也好不到哪裏去,他狠狠攥緊繩轡,□□棗紅天馬焦躁踱蹄噴氣,顯得有些氣急敗壞。


    他拿著馬鞭指著朱晏亭, 鞭稍上下了數次,啟唇數度, 仍未出聲。


    “陛下。”朱晏亭喚他兩聲, 沒有聽到回答,喉嚨一緊,輕輕嚐試又喚:“阿弟?”


    齊淩手中的馬鞭狠狠抽出一個鞭風,撣在了空中, 他聲音因憤怒而微顫, 厲聲道:“朱晏亭, 你給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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