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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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未央(四)


    燈火宴宴, 滿殿闌珊。


    謝白真感到了來自皇後的目光,自那雙熠熠鳳目含重重暗色, 無聲睥睨著她。


    ——這是皇後在施壓, 讓她自己請辭告退。


    謝白真在她如到刀鋒一樣鋒利的目光中頭皮漸次發麻,心中湧上強烈的不甘,咬著自己的嘴唇, 貝齒撕咬口中軟嫩的內壁,嚐到淡淡血腥味。


    她出身高貴,封為婕妤, 爵比中更, 又是天子妃嬪, 坐在右側高位,已灼灼現在眾人目中,不可能悄悄離席,這比告退更加丟人。


    而倘若遂了皇後的意。現在就告退,傳到未央宮中便是“婕妤謝夫人在上林苑伴駕宴饗賓客,宴行至半,皇後至, 豫章王後隨即辭行,謝夫人也丟盔棄甲, 狼狽退場。”


    如此了結, 必大漲皇後氣焰。


    她貴胄謝氏之女,豫章王後的親妹,何至於被一個家族失勢的皇後轄製至此!


    謝白真抬起爵中的酒,才從冰鑒中取出來的酒冒著淡淡白氣, 浮著細細玉露, 劃過因憤怒、羞赧、尷尬、不甘而滾熱幹澀的喉嚨, 冰入肺腑。


    她胸脯微微起伏,似被酒液的安撫而舒展,以手輕撫胸膛,展顏一笑,笑靨如花。


    回視朱晏亭,輕輕挑了挑眉,重新端起了酒杯,目光轉向皇帝。


    “陛下,王後走得匆忙,險些忘了要事——”當著滿殿賓客的麵,明晃晃響亮的喚:“潤兒!”


    “你不是帶了禮物來嗎,還不快獻給陛下。”


    豫章王世子齊潤從酒樽裏猛然抬頭,怔了一下,忙道:“哦、對!豫章國預備給……給皇兄的禮物,備在昆明觀了,請皇兄閱視。”


    曹舒遂一溜小跑過來,呈上了一封絲裱華美禮單。


    齊淩興味微起,拿來翻開,目光一亮。


    大婚已過,無節無賞,豫章國忽然親殷勤獻禮,無外乎彌補琅琊之失。


    而此刻陳他手中的禮單所寫之物,正大大投了他的脾胃——


    五百匹戰馬,有雄有雌,由期門郎牽引著,一匹一匹雄赳赳氣昂昂走過昆明池畔,身形魁梧高大,黑白相交,矯勢龍形,乃匈奴最好的戰馬“烏雲雪”。


    本朝連年北方遭外族劫掠,匈奴南下,鐵蹄快如閃電,來去自如,殺得軍馬毫無還手之力,靠的就是“烏雲雪”的快。


    自先帝起,府庫就窮盡東西南北,采買各地良駒。


    雖也不斷有所獲,但是如此大批量純種“烏雲雪”亦實屬罕見。


    這不同於烏孫等國敬獻給齊淩的“天馬”,大都單匹而來,脆弱嬌貴,隻能作君王騎禦賞玩之物。


    ——這五百匹每一匹都價值千金的烏雲雪,是可以立刻投入軍隊,並可繁育培養的。


    齊淩出大殿,憑欄而觀,龍顏大悅,召來齊潤便要封賞。


    齊潤乖覺讓功給了謝白真:“皇兄……這五百匹‘烏雲雪’都是謝夫人的主意,隻想博皇兄一笑。”


    謝白真笑顏婉轉,目如煙波,看著皇帝帶著喜色的高昂眉軒,也將挑釁的笑意也投向了他身側的皇後。


    至此,豫章國的來意已明晰了:謝罪、送禮、扶持謝夫人。


    朱晏亭望著如此聲勢浩大的賀禮,亦是微微愣怔。


    正此時,群臣之中,傳來一聲郎朗的:“陛下,這根本不是‘烏雲雪’。”


    齊潤謝白真麵色驟變。


    立即有人嗬斥:“李弈!這不是你說話的地方,退下!”


    齊淩轉過身去。


    群臣之中,那人已經站了出來。


    他原先的位置在諸武將之尾,毫不起眼。出聲之後,他身前諸人自動退避幾尺,讓他本就高昂的身軀立即顯在了眾人中間。


    時隔三月,朱晏亭再看到李弈,目光如被蜇刺了一般,眼皮輕輕跳了一下。


    李弈挺拔如初,隻整個瘦了一圈,戰袍所覆,身形清矍。


    朱晏亭身為皇後,握有一部分牢牢限製在皇帝之下的些許羽林郎調禦權,隱約得知,這三個月李弈過得有些艱難。


    羽林郎多為權貴紈絝子弟,他寒門出身,無家世在一雙雙富貴眼的長安處處遭受排擠,訓練時三天一小傷,五天一大傷。


    齊淩抬手製止了欲將他帶下的李延照。


    雙目靜靜凝視他,視線自上而下打量。


    “你說。”


    李弈身上鐵衣錦袍包裹、麵上有幾道舊擦傷還沒好,弓著高大身軀:“陛下容稟。”


    “末將曾奉先帝命,征討頻陽王。頻陽王大將劉廣衣麾下有‘執力騎’,騎兵配有烏雲雪。


    “末將當年為擊退‘執力騎’,曾多方探查。烏雲雪雖名有‘雪’,實則是指此馬奔跑起來,馬蹄白亮如雪,並非指毛色,馬種隻有玄色,並無其他毛色,成馬也比這些馬更加高大身長。


    “這些恐怕不是‘烏雲雪’,而是烏孫的馬種‘青騅’。”


    李弈的語氣平淡而冷靜,仿佛絲毫不在意他說出的話到底會得罪多少人,隻麵無表情,直白陳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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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未央(五)


    李弈一言既出, 謝夫人麵色急變,豫章王世子齊潤更是大怒, 沒等皇帝說話, 已搶先一步斥責:“這裏哪有你插話的餘地!”轉頭望向齊淩:“皇兄,他出言挑撥……這分明就是烏雲雪,他非要說是青騅, 他這是大不敬之罪,罪當梟首。”


    齊淩目光陰沉望著草場,一言不發。


    上位者一瞬未決, 下方不知君心如何, 便是暗潮洶湧。又有二三千石卿出來說話, 均認為李弈所言有誤,這就是烏雲雪,其中不乏太仆丞這樣的高官。


    局勢一邊倒。


    李弈麵色不改,下跪叩首,抬起頭時,脊背伸得挺直,麵色在明亮燈火下沉靜如鐵:“陛下,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若以青騅代替烏雲雪, 他日真與烏雲雪對陣,遺禍無窮!臣願以項上人頭作保,臣絕無一字虛言,望陛下明鑒。”


    朱晏亭怔了怔, 偏頭望向了正中央的君王。


    齊淩適才因看見良駒而喜悅的神色已經收斂一空, 他麵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像一座冷冰冰的雕塑。


    朱晏亭心裏忽然就是一沉。


    不出她的預料,齊淩再開口,是撫慰齊潤:“李弈年輕,不如你父親征戰沙場多年,護衛疆土,見多識廣。朕豈能因旁人三言兩語,使他寒心。”


    李弈不可相信的抬起頭想望君顏,抬到一半硬生生凝住。


    皇帝冷笑道:“他坐井觀天,自以為有些見識,便出悖言,若說大不敬,也過於瞧得起他。朕今日本見他騎射了得,封虎賁校尉,欲托以重任,卻不料他如此狂悖,斷不可重用。”


    李弈渾身巨震。


    齊淩頓了頓,冷冷道“褫奪位祿,貶為期門郎,杖責三十,帶下去。”


    當即有人將李弈拖了下去。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氣,狠狠攥住自己的五指。


    四周寂靜一片。


    豫章王世子雖不滿意定罪為“狂悖”,卻也不好多言,一場風波眼看就要如此消弭,謝夫人忽道:“陛下,李弈小小一個校尉,哪裏來的膽子汙蔑藩王,此人從前是明貞太主麾下大將,是否受人挑撥呢?”


    這話,幾乎是明晃晃的指向皇後朱晏亭了。


    朱晏亭驀的轉頭,看向了她。


    燈火下衣錦被繡的婕妤謝白真麵含柔笑。


    朱晏亭亦無聲的笑了。


    隻聽齊淩也冷笑了一聲,側過身,今夜第一次深深看向了謝白真,問她


    “他狂悖,你也狂悖麽?”


    謝白真麵色一白,噤聲不敢再言。


    有了這個插曲,宴飲的氛圍登時消弭無蹤,皇帝興致不高,送來的馬也沒有多看,對豫章國也隻按例頒賜黃金,並無旁的封賞。


    宴罷,帝後歇在了離上林苑最近的建章宮,一輦宮車將謝夫人送回了未央宮。


    夜半,太液池波光粼粼,其間方丈、蓬萊、瀛洲三仙山浩渺,湖麵吹來的風徐徐掠過千萬重宮闕。


    廊道被宮娥所持的十二琉璃燈照得亮如白晝。


    朱晏亭額上明珠冰涼撞在眉心上,滿臉發涼,一步一步,慢慢跟隨在玄衣君王身後,衣上怒張威目的金色騰龍望著她,她也望著龍目。


    齊淩忽然一轉過頭,就看見他的皇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他的後背。


    燈火下,她額間葳蕤,眼角微緋,麵龐為珠釵華勝折射略帶妖異的光華籠罩,她今夜盛裝而來,鳳威赫赫。


    見他停下腳步,她也停了下來。


    站在原地沒有說話,靜靜望著他。


    齊淩柔聲問道:“阿姊今夜怎麽想著來上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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