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她所為。


    但這封燒了的信,加上那句“本不願來”,吳氏異樣之感越來越大。她心間陣陣發涼,後背密密的起汗。麵上強端著一派祥和平靜,硬著頭皮說:“是從先太後老宮人那裏得到的消息……”


    “是皇後殿下讓王後送我來的。”


    另一道聲音插了進來。


    吳氏麵色慘然一白,閉上了眼。


    此時的情景可謂尷尬到了極致,沒有比替人辦事送來內應,結果那人當場反水更加難堪的事了……吳氏萬分悔恨叫朱晏亭拿住把柄應承了這樁,又惱恨她既要埋線又識人不清,隻恨不得生出個地縫來。


    那邊徐令月還在說:“皇後一封信救了臨淄王世子,王後記了她的情。昨日王後和世子都去了上林苑,王後到昭台宮拜見,見了奴,答應帶奴來府上,公主殿下手眼通天,隻需查一查上林苑……”


    吳氏聽不下去,厲聲打斷。“住口!”


    眼睛掃過心間卻寒惻惻一頓,看見齊湄看她的眼神。


    齊湄睨她一眼,而後目光流轉,噗嗤而笑,舉起手中的雕弓,架起羽矢,對準了跪在地上的徐令月。


    “好查得很,我母後長樂宮的宮人還沒死絕呢。你,抬起頭來。”


    徐令月聽令抬起頭,看見她拉弓對著自己,手臂微微顫抖。


    “皇嫂怎麽想起給孤送人了?總不會是,怕我府上侍女不夠用吧?”


    弓拉滿,木材經受不住,發出哢嚓哢嚓的細細聲音。箭矢的尖端,正對著徐令月的胸膛。


    她渾身發抖,牙齒上下打著。


    “皇後……皇後已經知道是公主殿下構陷的李弈。……皇後待李弈如兄。其……其他的,還用賤奴說嗎?”


    她臉龐抬起來,麵色蒼白極了,烙著兩道鞭子留下的深深疤痕。


    弓弦繃滿了,仿佛下一秒箭就要離弦而出。


    吳氏向後一步踉蹌,脫力靠在了房柱上。


    “皇嫂會做這種無用之事?”齊湄眼睛眯起,笑出聲來:“難不成,她竟然異想天開到想讓你刺殺孤?”


    齊湄深深吸了口氣,仰起頭,蒼白一段脖頸都在搐,仿佛垂死掙紮的麋鹿:“因為我手裏握著……一件,一件太後死之前都要死守的……秘密,她想利用我,毀了公主,毀了整個鄭氏。”


    ……


    齊湄手中的箭矢驀的飛出,一聲尖叫後,那支箭打飛了吳氏鬢邊的發簪,擊垮她半邊發髻,奪的釘在了她身後的房柱上。


    箭尾振振。


    竟是違禁裝了簇的。


    齊湄大笑道:“齊魯之地人不可信,口裏說著禮儀,一生盡做著左右搖擺的牆頭草,誰給塊骨頭就搖一下尾巴,可真是中庸之道啊。”


    吳氏胸口劇烈起伏,腿彎已軟了,慢慢的滑在地上。


    齊湄打馬欺近,那匹馬噴著腥氣的鼻息掃過徐令月的臉,她手裏的雕弓一端托起了她顫抖著的下巴。


    “你也是一樣。”


    “橫豎是無籍無名的已死之人,把這個賤奴帶下去——殺了吧。”


    兩個健壯仆從聽令來拿徐令月的手臂,她慌了:“殿下難道不想知道那個秘密嗎?聽了再殺我也不遲!”


    ……


    也是當日,一條消息傳入了昭台宮。


    “熒惑守心?”


    朱晏亭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上一回她聽到還是在丹鸞台上,那是最無趣的時刻,女先生將前朝也不知何處聽來的野史秘聞娓娓道來,她聽得打瞌睡,沒少對母親表達不滿,但是齊睠態度堅決:就算琴不學,這也必須要聽。


    “古人之事,今時之鑒。”


    史冊所載,最駭人是前朝開國皇帝駕崩那一年出現了熒惑守心,最後一個皇帝崩那一年又出現了熒惑守心。


    這是國運有傷、君主有厄才會出現的極其不祥的天象。


    “司天監說,盤桓多日未去了。丞相今日都進宮來麵聖,大將軍也來了,必會有應對之策。”


    鸞刀也犯嘀咕:“皇上年富力強,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怎會……”


    朱晏亭麵色一沉:“你在說什麽?”


    鸞刀自悔失言,以手擋唇,目中驚惶閃爍。


    朱晏亭方才翻江倒海嘔過一回,此刻發際都被汗水濡濕,腦中嗡嗡直響,也不知惱這星象,還是惱她失言,心頭如被一道灰霧蒙過。


    在她心裏,齊淩像是書籍裏那些煌煌文字堆出的、廟裏土雕石鑿出的、沒有一絲溫度的皇帝。這樣一個人,就算是禍害遺千年,也該像千秋萬代的石頭一樣存在世上,至少一定比她存在得要久得多。


    怎麽會有人議論起年富力強……怎麽會有君主駕崩的星象出現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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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滄海(十二)


    未時, 長安,朱雀大道。


    公孫行是最近風頭一時無兩的紅人, 得到蔣旭的賞識推薦給皇帝之後, 博士當了沒有多久,就升任了太子少傅,可謂是扶搖直上青雲。


    他是個隨性人, 旁的公侯朱帳紫車、守衛森嚴,恨不得將自己用玄帛包起來,他卻成日招搖過市坊, 喜好酗酒, 喝醉酒敞衣散行, 舉止放浪,剛剛升任太子少傅就被禦史台參了一本行為不檢,被齊淩召去狠狠罵了一通。


    安分了幾日,這日收到了一封他老主公蔣旭孫兒蔣芳送來的請帖,約在鬧市酒肆,請他相會。公孫行明裏告訴隨從“太傅提攜我於微時。老主公的孫兒請我,我若再不去, 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人?”


    實則是耐不住好酒好熱鬧的心,布衣簡裝去赴約了。


    酒肆這日看著比往常還要熱鬧, 原來是街對過有個官員在錄災民的照身帖、居所、家中人口。關中大旱, 秋節將至,倘若不快些把賑災糧食和種子發下去,許多人會過不了這一冬。


    這些災民大多衣衫襤褸,形容破敗, 散發陣陣不好聞的氣味, 一直襲入酒肆。


    “有辱明公視聽了。”


    蔣芳是當朝太尉、靖侯蔣旭的孫兒。蔣勳家中旁支凋落, 自己半身戎馬,落了傷病,兩個兒子都死得早,就剩這個獨苗孫兒,格外寵縱,養成了個身裹綾羅、瘦弱白麵的小公子。


    蔣芳聞不得氣味,麵色不好看:“不如喚那小吏過來,讓他換個地方去?”


    公孫行一擋他手,笑道:“我平生最好一個熱鬧,公子不必多此一舉。”撿起一條酒肆裝飾的稷穗來:“更何況社稷社稷,這一顆兩顆稷種,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啊。”


    酒過三巡,蔣芳才說:“丞相的公子鄭無傷,先生記得嗎?”


    公孫行大笑道:“怎麽不記得,你與他不是百杖之交?”一句話把蔣芳說得麵目漲紅。他與鄭無傷爭搶同昌公主齊清府上歌姬舒窈的事鬧到了未央宮,驚動了皇上,最後判了京兆伊將械鬥二人一人杖了一百,公孫行取笑的正是此事。


    “他當著好些人的麵,裸了上身,向我負荊請罪,說要把舒窈讓給我,正讓他的表妹舞陽長公主去找同昌長公主說呢。最近還總邀請我一起行遊宴飲,他們聚在一起,總是好幾個人一起摔打,還要我一起玩。”


    蔣芳說到此處時,眼睛亮亮的。


    當朝尚武,天子士大夫都佩刀,男子以頎長健碩為美。


    蔣芳生得瘦小,即便他爺爺現在位高權重,也沒有多少人瞧得起他。


    難得鄭無傷竟不避諱一起大打出手的前仇,找他負荊請罪,還要將心儀的美人拱手相讓…………


    公孫行端酒杯的動作頓了一頓,拋出笑目:“這不是好事嗎?”


    蔣芳搓了搓手:“可……可我大父不願意我與他接觸,也不同意我娶舒窈為妻,禁了我的足,今日找先生還是我偷偷出來的。”說完,他離席大拜,頭都要垂到地麵的席子上。


    “先生從前是我大父最得意的幕僚,請先生替我出出主意。”


    公孫行垂著眼,小口小口的,慢慢喝完了酒盅裏的酒。


    他正要說話,忽然聽到幾個小孩從窗外互相推搡著跑過。


    有個拍手笑道:“道之上,秋暮瑤池望。”


    有人應著接:“道之中,三十六離宮”。


    還有個銀鈴一樣咯咯直笑的女娃兒:“道之下,晏晏金輿駕”。


    蔣芳眼睜睜看著一向溫文爾雅八風不動的公孫行愀然變色,驀的站立起身來,幾乎把桌子推倒,急急的推開窗戶。


    隻能看見幾個跑遠的孩童背影,雜入災民之中,瞬乎不見。


    公孫行酒也顧不得喝了,道還有要事在身,叫蔣芳稍安勿躁先順著蔣旭的意思等他想法子,便匆匆離去。


    他沒有回府,直接遞符進了宮。


    ……


    申時,上林苑,獅苑。


    猛獸咆哮之聲此起彼伏,驚起飛鳥,震栗山林。


    有個小黃門從圍得水泄不通的羽林郎圈外貓著腰小心翼翼走過,登上獅苑中最高的渭陽台,把一句話遞給了獨守在那裏的恒王齊漸——


    “舞陽長公主求見聖麵,請殿下幫忙求情”。


    這小黃門是從前老太後的宮人,語氣對著齊漸也不那麽恭敬,他話音剛落,苑裏籠中的雄獅吼了一聲,爪子拍在鐵籠上。


    齊漸手裏捏的一個棗酥餅滾落在了地上。


    那人趁亂傳了消息,便快速隱匿在人群之中,像滴水匯入大海。


    齊漸轉頭再看,已無處尋覓這個小黃門的蹤影。


    他漸漸凝重,將視線投往角抵場,隻見鼓聲喧起,獅吼助興,齊淩赤膊正與一體格魁梧的力士纏鬥。衛士郎官裏三層外三層,白生生的刀,黃燦燦的戟,燥熱秋陽下映出刺眼的光。


    近些時日,齊淩近乎癡迷的沉溺於角抵遊戲,兩三日就要來一回,回回親自下場,似有用不完的精力。


    陪玩的羽林郎要擢出力士來,既要輸,又要輸的精彩,不免有些吃不消。


    謀臣博士也提著心:遇到奇異星象,就算不像宋景公一樣播德於民,祈憐上蒼;不像前朝成祖一樣懲治宰相,移厄於臣……也該有所警覺,不立於危牆之下,不再參與角抵這樣有些危險的遊戲才是。


    但誰也勸阻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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