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桌上,堆著新鮮的葡萄。


    這是一處有些僻靜的亭子,亭四四方方,三側可遙觀昆明池,又名“望瀛”。


    這日皇帝駕臨上林苑狩獵,遙望建章宮旌旗獵獵。


    朱晏亭從晨起就害喜得厲害,額上的汗水幹了又濕,換了十幾張帕子。她不願渥在紗房裏,躺在亭中椅上,麵色蒼白,額間搭著從冰鑒裏取出來的涼帕。


    臨淄王後親自將葡萄剝了,殷勤喂她,她搖了搖頭。


    “元襄能出來,多虧殿下從中斡旋。”


    “去謝陛下。人本就要放的,都是親戚,難不成還要都殺了不成。”她聲音輕輕的,氣若遊絲:“今天元襄也來了?”


    “來了,伴著駕呢。”


    “真好。”朱晏亭睜開眼睛,望一眼水天之交,笑了:“畢竟是王孫,就算落獄也沒有人敢動刑。”


    臨淄王後恐刺著她心,忙忙錯開話頭:“看殿下的模樣,這胎像也是個小皇子。”


    朱晏亭忽然笑容盡斂,聲音也有些冷冷的:“是嗎,我倒希望是個小公主。”


    臨淄王後覺得她性情越發的古怪,陰晴莫定。


    上回的場景曆曆眼前。那次她們二人第一次撕破了所有溫情,圖窮匕見。


    “我也不要你救李弈了,你沒那個能耐。”


    那個聲音冷冷的回蕩在昭台宮堪稱荒涼的大殿裏。


    然後她眼睜睜看著這個數載之前還神女一般溫柔的外甥女眼睛幽幽盯著自己,兩片花一樣的嘴唇動了動,要索人性命。


    “瞞著臨淄王,三日之內殺了孟驪,否則你兒死。”


    她眼淚登時湧出,渾身不自覺的顫抖。


    她拚了命的搖頭,願意用其他來換,不敢瞞著臨淄王做這麽大的事,不願殺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夫子。


    不知流了多少淚,眼睛都要流幹了,那尊雕塑樣的人沒有絲毫動搖。


    後來她還是點了頭。


    一杯下了毒藥的茶,從她手裏送出,孟老夫子沒有猶豫喝了下去。


    幾乎是同日,皇後反手一封信呈給皇帝,真的救出了齊元襄。


    ……


    這件事後,她被嚇破了膽,什麽話都願意順著她說:“是公主也好,咱們就要有尊貴無雙的嫡出公主了,陛下一定龍顏大悅。”


    “尊貴無雙的嫡出公主。”朱晏亭喃喃了一下:“就像我娘?”遲疑了一下,又笑喃:“舞陽?”


    臨淄王後心裏咯噔一聲。


    齊家的長公主,像有什麽詛咒一樣,性情裏都帶些怪異,又生生都犯在駙馬這一坎上。


    章華長公主毫不挑選,隻因與世祖孝昭皇帝鬥氣,長安鬧市上金鞭一點隨意擇一個就草草下降。朱恪的事成了醜聞,天下皆知。


    齊湄則是不肯屈就,在才貌仙郎中千挑萬選,選中了李弈,求不得就拚上自己也要殺了他。


    臨淄王後暗暗的想,這姑侄倆瘋勁如出一轍。


    她尋不出話來接,所幸朱晏亭沒有將這個古怪的話題繼續下去,她看了看天,說:“前幾日就選了個好日子,想請舅母來,可惜天公不作美。下了幾天的雨,今天正好,請過來吧——”


    鸞刀接了命令,扶上來一個妙質纖纖的韶齡女郎。


    她生的和朱晏亭有些相似,可惜頰上兩道疤痕破了相,即便如此,從她雪膚黑眸裏也依稀可窺見從前的傾城之貌。


    “這是我的妹妹,徐令月。”


    這個名字名震長安,臨淄王後唬得一下子站起身來。


    “還不見過王後。”


    徐令月躬身行了一禮,神色木木的:“王後長樂。”


    朱晏亭道:“你把她帶回去,送給舞陽長公主。你們一起做了這麽大的事,這點麵子她應該給你。”


    臨淄王後也是侵淫此間多年的人,隱隱覺得茲事體大,心驚肉跳,覺得陣陣吹來的風刮在臉上都是疼的,遲疑著不敢答應。


    直到朱晏亭道:“你不想臨淄王知道孟驪是你殺的吧?”


    對明豔之臉笑靨如花,心裏卻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臨淄王後臉上都在跳疼。


    喉嚨滾了幾下,道:“諾。”


    徐令月走之前,對著朱晏亭磕了一個頭,眼睛死死盯著她,一個字也沒說。


    朱晏亭取下額上冰帕,拿一顆冰鎮的葡萄,一縷一縷剝好了皮,俯身喂給她。


    徐令月露出及其不耐之色,冷笑連連,卻還是接了那顆葡萄。


    兩指一捏,汁水從她手指間流下。


    “長姐保重。”


    “你也保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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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滄海(十一)


    臨淄王後吳氏領著徐令月上舞陽長公主府門的時候, 齊湄在庭院裏騎馬。


    在未央宮附近,也唯有她的府邸寬闊到可以跑馬。


    吳氏前方是仆從領路, 帶著她彎彎繞繞穿亭過廊。一行人走出許久也不見齊湄的影, 吳氏麵色越來越難看。


    雖然論身份齊湄更加尊貴,但論輩分吳氏是齊湄的長輩,進宮去連皇帝都會禮敬一二。


    如此這般放著長輩不親自來接, 讓仆從引路的,齊湄可謂是王孫中第一人。


    身後還跟著一個低賤的奴生子,吳氏覺得被看了笑話, 道:“陛下就這麽一個嫡親妹妹, 先太後就這麽一個女兒, 從小被寵得沒樣子。”


    徐令月笑了笑,沒有接話。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走過寶閣精軒,景象陡然敞闊,隻見院中豎著一道絲綢屏風,十二扇作一弧,弧道相連, 架起幾十丈的綢帷,帷幔上繡也是連著的, 繡了幾十丈的祥雲登仙圖。


    齊湄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馬, 從帷道中間走出來。


    紫衣金帶襯出烏發雪膚,手握半彎裝飾用的雕弓,一簇看起來毫無鋒芒的羽矢,神情冷漠至極。


    “王後來了, 看茶。”


    吳氏知道她正因為庶出的妹妹齊清封了長公主的事不痛快。不好提這茬, 不疾不徐的套近乎:“這幾日天氣清爽了, 阿湄怎不上終南山跑馬去?”


    齊湄冷冷一笑:“孤還想去上林苑跑馬呢。元襄哥哥前日住詔獄,昨日住上林苑,可還習慣?”


    吳氏被她兩句話堵的啞口無言。


    齊湄把玩著手裏輕輕一彎就像要折斷雕弓:“怪沒意思的,十二門內禁兵,我府裏都是些孩兒的玩具罷了。我不過隨便把弄把弄,哪比得上皇兄圍場裏的真刀真槍。”


    吳氏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掃麵子,笑已掛不住了:“既然想去,怎麽昨日不去?”


    “皇兄沒召我。”齊湄說得十分直白,微笑望著她,拉起雕弓弦彈出響:“我府裏的人日日活動,我一封一封上書,一件一件的禮物往宮裏送,還把母後留給我的遺物都拿出來送了。一個月,見不著皇兄一麵。嬸嬸再替我出個主意?”


    “元襄命在旦夕之間,我求了這麽久,也沒見過聖麵。”吳氏寬慰道:“多事之秋,陛下日理萬機,分身乏術。他單就你這麽個一母同胞的妹妹,疼你還來不及,怎麽會不見你。”


    齊湄嘻嘻笑道:“你是沒見過聖麵,你見了神麵,宮裏就這麽一尊真神,偏叫嬸嬸求到了。虧得我皇嫂念舊情,還肯幫你。”


    吳氏心頭一堵,默然不言。


    齊湄不依不饒:“皇嫂也算是半個琅琊出身,嬸嬸這個招牌好用的很。嬸嬸替我引薦引薦?皇嫂肯幫我,皇兄便定肯恕我。”


    她提到了帝後,麵上終於露出少女的嬌俏之色,竟自然而然發出這等匪夷所思的要求。吳氏以為她是故意試探,抬目仔細一瞧,半分不似作偽。


    一幫胡作為非還自以為是的瘋子。吳氏想,這齊家的人多少都有點瘋勁,就連朱晏亭這個齊睠生的女兒,多少都沾了點。


    她沉默著自順了半天的氣,朝邊走開兩步,讓出她身後的徐令月。


    齊湄看見她的一瞬間,花容變色:“是你?”


    徐令月慢慢行了一個周全的大禮:“奴令月,拜見長公主。”


    徐令月從前待嫁時進過宮,被鄭太後留在左右,沒少與齊湄打照麵。但齊湄向來看不起她,隻當做宮娥。直至皇後認了這個妹妹才多看兩眼,記得這人模樣。


    後來的事,也無人不知了。


    “你不是死了嗎?”


    徐令月跪地不敢起,從懷裏拿出了一封有被焚燒痕跡的手書,遞給仆從呈過去:“請殿下先看一看這封手書。”


    吳氏看見那封信燒過,眼皮猛的一跳,深深看向徐令月。


    她恍若不見,低眸垂眼。


    這是鄭太後的手書,說執信者是鄭無傷之婦。


    乍見母親的筆跡,齊湄眼眸一垂,露出一絲神傷之色,聲音也低了些。


    “這信……這信怎麽燒了半截?”


    “是奴自己燒的。”徐令月道;“我本不願意來。”


    齊湄目光如電,霍然看向吳氏。


    “她是誰送來的?”


    吳氏耳朵嗡的一聲響。


    昨日她帶這徐令月回府之後,細細盤問了一番,說辭分明是說她是鄭太後救下來的。也看過那封手書,雖然看了一兩句就被徐令月掩下了,說也算是太後懿旨,明日請長公主一起看,昨天還是好好的,今天就燒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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