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泣著應,淚水不多時就濕透了他的肩頭衣裳。


    她用手臂纏著他的肩膀,挽著他的脖頸,五指丹蔻深深嵌入他脊間溝窩裏。


    暗自期盼時間便停駐此刻,不要再往前走一點。


    她恍然生出自己當真要和他合為一體的錯覺,因他身體像裂開了一般,忽生出大片的紅色血花開綻,急速暈染,大朵大朵綻在了他玄色的衣袖,染紅了金線紋章,血腥味猛地濃濃襲入了鼻息。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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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山河(五)


    朱晏亭感覺齊淩覆在後腦上的手力道越來越輕, 聞到血腥味,她方愣怔一瞬, 一名麵生的內監已經悄無聲息的快速竄上了高台, 攙托起搖搖欲墜的君主。


    “陛下……”她情急之中方寸驟亂,向前一步要夠,匆匆敢來的曹舒與她打上照麵。


    曹舒元徽年已遷任中書謁者令, 軼六百石,掌通章奏,不再奉左右起居事。


    曹舒麵色嚴峻, 如臨大敵, 抬目與朱晏亭目光交匯, 又將視線往四下一掠。


    提醒她當下最重要的事。


    朱晏亭立時會心,睫毛一閃,穩了心神,道。


    “陛……陛下有些累了,傳輦。”


    肩輿早就備好了,數人抬上來。


    齊淩此時已嘴唇發白,雙目緊闔。曹舒打簾, 兩人將他攙扶了進去,旋即退出來, 簾帷沉沉落下。


    朱晏亭麵色如雪, 雙眉緊蹙,眼睛始終死死盯著簾間,直到帷幔將他麵容遮擋。


    曹舒見她目光又驚又痛,心裏生疑, 屈身將行。


    朱晏亭視線忽咬住了他, 疾聲高喚:“請中書令留步!”


    曹舒令肩輿先行, 屈身行禮,低聲道:“皇後殿下,非常之時,禦前不可有須臾無奴婢。”他著貂蟬冠,衣華服,卻不見矜色。依舊是習慣性的佝僂著,發間已有星星之白,數日未見,整個人竟老了一圈。


    卻步深揖,一句話像過耳的風,輕輕刮至:“無則生變。”


    隻四個字,將此際禁中禦前如臨深淵的危機局勢輕描淡寫的描出棱角。


    話音剛剛過耳,他疾步跟了上去,人已在數十尺開外。


    頃刻之間,高台之上留下朱晏亭一人,仿佛剛才發生的是幻夢一場,齊淩從來沒有召見過她。


    周遭有謁者、黃門、衛士。皇後的輿駕還在不遠處,謝誼趙睿等仍厚著她歸宮。


    朱晏亭卻遲遲未動,她手揩拭到淚痕遍布的麵上,溫熱腥甜浮頰,用另外一隻手拭去,汙了絲綢袖麵。她看著袖口血跡,淚水滴上去,血隨之暈開。


    她提裙下台階,登輦下令:“跟隨禦駕。”


    鳳輦被抬起來了,卻沒有動。


    朱晏亭聲音再度自裏傳來:“跟隨禦駕。”


    還是沒有動。


    她掀開簾幕,見謝誼擋在隊列最前,持著那柄代表君王的節杖。


    “陛下旨意,請殿下速歸未央宮。”


    朱晏亭冷冷問:“聖旨何在?”


    謝誼道:“是陛下的口諭,節杖在此,臣不敢擅專。”


    “那孤向卿等傳方才陛下下的口諭,陛下下旨,傳孤至明光殿侍駕。”


    謝誼未嚐想有此變,整個人愣怔了:“這……傳旨的應當是中書令。”


    “卿昨日見君上得口諭,孤方才見君上得口諭,當依孤,還是依卿。”


    朱晏亭說完,見謝誼還沒有讓路的意思,陡然厲喝:“謝誼,孤這個皇後,你當是什麽?”


    “臣不敢。”


    謝誼匆匆應答,被她陡然發難削去了大半氣勢,欲立還避,難以抉擇,左右顧盼,向趙睿投去求救的眼神。


    趙睿悄悄與他耳語:“帝之妻,太子之母,君取禍甚。”


    謝誼麵色一白:“可聖諭……既有口諭,應當是中書令傳旨,不若我譴人一問?”


    “烈日底下,你要殿下等?”趙睿提醒他:“莫謂言之不預,皇後孕中,若出什麽差錯,你我都是滅族之禍。”


    “然則如何?”謝誼進退不得,額起密汗,神情堪稱絕望。


    趙睿用他二人才能聽清的低語,說:“此一時,彼一時。皇後殿下說陛下有詔,眾人皆聞。若為矯詔,我當為公作證。”


    謝誼至此如夢初醒。


    雖然趙睿話說到這個份上,謝誼還是留了個心眼,沒有直接放行。而是捧著節杖走到一側,不說準,也不說不準。


    朱晏亭將他二人耳語而後謝誼妥協的一幕收入眼底,深深看了趙睿一眼。


    趙睿也抬起眼,看見了帷幕後的清冷鳳眸,愈發恭謹,低垂下頭。


    她一聲令下,鳳輦起行,往明光殿行在所而去。


    東行數十丈,過闕。


    遠遠看見旗旄飛揚,一列崗哨衛士,甲光森森映日,提攜著最鋒利的箭矢、鋥亮的刀,銳氣衝天——這是郎官精銳中的精銳,旌旗列處,代表著戒備最森嚴的“禁中”。


    無令闖禁中是死罪,可不奏立斬,王孫貴胄也不例外。


    為朱晏亭執輦的宮人不敢向前了,遠遠停下來,無論如何令下,也不敢再近一步。


    朱晏亭望著禁中之內長長漫道,向隨行的太醫令索了一枚參片。


    此時椒房殿的人都開始阻攔了,鸞刀也鑽入輦中,強硬進言道:“殿下改日再來,不可莽撞了!”


    朱晏亭撥開她的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鸞刀跪在地上,紅著眼哭求:“殿下!眾人皆知此事不可為!禁中禁地怎可一而再,再而三?殿下不為自己計,也要想想腹裏的小殿下!”


    朱晏亭麵上扯開一笑,那笑浮於皮上,浸不入眼底,有些慘然的意味。


    “就當他來得不是時候。”她喃喃道:“顧一不顧二,到此為止吧。”


    鸞刀心痛無己,淚流滿麵:“當初長公主怎麽教導殿下的,成大事者沉得住氣,殿下怎麽就不聽勸呢?隻要回去等個兩日,大局就定了,殿下!”


    她望著哀聲泣泣的鸞刀,終是舍不下心就此去,提袖給她擦拭眼淚,眉宇柔和下來。


    “李弈從小跟我說,事成於謹慎,敗於驕狂,貪嗔癡怨皆摒去,若要擊敗對手,必須輕裝上陣,我一直都沒有做到,說到底,我不過是一俗婦。”她自嘲低笑著,將參片含在舌底,起身欲出,鸞刀緊攥她衣袂,被她扯衣摜開。力竟將她推翻在地,朱晏亭頭也不回。“可笑,人心千算,算到底不過是,人是人,人心是人心。”


    她在車中低聲說完了這句話,掀簾幕而出。


    再開口時,已是嚴令:“再有膽敢阻攔孤者,立誅。”


    她攤開手,掌心裏金光粼粼,是可以調兵,在宮裏諸符信中權力僅次於玉璽的皇後之璽。


    這枚金印在她離開椒房殿時已被褫奪,卻在這個最緊要的關頭,孤零零,沾著血,滾在她掌中。


    ……


    距離桂宮約莫十幾裏的位置,舞陽長公主府,其內應用了五個字來形容此時禦前的狀況。


    “滴水潑不進。”


    連數日前入宮伴駕的恒王齊漸也失去了聯絡,極其詭異反常的,諸宮門再沒有他出宮的記錄。


    他一個成年男子,竟像消失在了宮裏一般。


    齊湄在投壺。令侍女捧著壺,箭就隨意的橫在手裏,往壺裏紮,十有九不進,歪到人身上就是一個血洞,她神情木然,渾然未覺。


    丞相之子、羽林軍大換血以後升任的羽林左監鄭無傷這時節也在她府上,正負手焦躁踱步,急得一腳往前來報訊的閹人踹去。


    “沒用!”


    “無傷哥哥,下足要慎啊。”齊湄笑著睨他一眼:“這可是長樂太仆丞派來的,宮裏人。”


    “宮裏人也不知宮裏事要他何用?這是什麽時節?若一直探不到,就坐以待斃不成?”


    “你當禁中省中是你家門庭?你那些雞鳴狗盜嫖宿娼妓的事也垂拱可得?”齊湄冷笑道:“你不也是羽林左監了,為了你的職位我可沒少出力,你又知道了什麽消息?還不是隻能靠孤,沒用的東西。”


    她毫不留情麵,當著一屋子人,斥鄭無傷如訓家仆。鄭無傷心裏急怒,憋得麵色紫漲,心裏縱罵上無數句賤婦,也一個字也不敢反駁。


    齊湄說的是大實話,她以先太後嫡女身份,暗裏繼承了明恭皇太後在長樂宮的勢力,朝堂裏也有一批依靠明恭太後得以拔擢的勢力,不買丞相的麵子,隻買她的麵子。舞陽長公主現在已經是長安城中最能“手眼通天”的人。


    她都得不到的消息,確實沒人再能拿到了。


    鄭無傷訕訕半晌,少不得重新坐下,陪笑道:“恒王殿下入宮那日正好我休沐,那晚上趙睿入宮代替中郎將掌禁中了,羽林軍輪值都被凍著,宿在宮裏,出的出不來,進的進不去。”


    “趙睿。”齊湄將他提到的這個名字拿出來,單獨念了一遍:“不若你找趙睿娶的同昌去,她比我能耐。”


    鄭無傷早知她因同昌公主封長公主事與齊清落下嫌隙,哪裏敢接這話,唯唯諾諾避而不言。


    齊湄手中箭矢一摜,又一侍女應聲倒地。


    周遭人見慣了,將人麻袋一樣拖出去,舉帕擦拭鮮血,清水洗地,又換了個侍婢進來。一氣嗬成有條不紊,拖下屍首換個人不過半盞茶時間。


    那侍婢生的瘦小,進來就死死埋著頭,裙裏瑟瑟,是兩股發戰,袖子也顫著,頭頂壺跪不穩。


    瞧見她,齊湄眼裏迸出亮光,嗬出蘭息,伴著淺笑。


    “我有個禮物,要送給無傷哥哥。”


    鄭無傷滿臉不解:“什麽禮物?”


    她把手裏的小箭擱下,換了一支足三尺的長箭,鋒利的箭簇就有一寸來長,泛出寒光。齊湄像得了個最有趣的玩具的孩童,興致盎然將箭對準了那個婢女的心口。


    就在她即將擲出,將那人擊殺當場時,外麵通報“丞相府來人,求見無傷公子。”


    齊湄麵露不虞,又不肯讓精心設計的此幕草草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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