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驚疑不定,問:“四歲孩兒可以喝嗎?”


    太醫大驚:“沾染不得,別說殿□□不耐酒,便是尋常幼子也體弱陽虛,飲此也有殞命之嫌……殿下多慮了,誰會給幼童飲酒?”


    不知是烈酒傷身,還是得知真相傷心。那之後他生了一場大病,高熱數日不下。


    母親衣不解帶在旁照料,摟著他,淚水一滴滴的落到他的脖子裏。


    最昏沉的時候,他聽見哭聲,一股急切從心中升起,拚命睜開眼。一眼便看見父皇一夜之間蒼白的鬢發,麵色淒愴望著他,神情悲傷欲絕。


    母親沒有看見他睜開了眼,泣涕連連:“陛下,麒麟屬土,我朝屬水德,土能克水,淩兒自幼多病,恐怕就是福薄不勝尊位。”


    他想起白澤屬水,憶起夕日宮人的話,多希望自己從沒醒過來。


    這一睜眼,成了一生之憾。


    他命硬,熬過那一遭,而後滴酒不沾,獨居東宮,隻向兩宮晨參暮省。


    一直到永安八年,齊澤四歲時,生病歿了。


    母親日夜哭泣,幾乎失明,也隨之大病一場,他日夜侍疾,衣不解帶。母親人蒼白如死,枯槁如木,眼如幹涸之泉,如此經月,才對他說了第一句話。


    “淩兒,淩兒……原諒母後。”


    心照不宣。


    他點了點頭。


    母親的病根是那時候坐下的,從那之後,一年總有半年都在榻上。


    永安九年,她這一生比兒子還要重要的敵人、端懿皇太後、自己的祖母,薨逝於長信宮。


    之後就是大廈崩塌,永安十年,張氏之亂,夷三族。


    他曾和已故父皇那一年有過一次對話,在殘陽似血的暮色下,滿頭大汗的弓馬後,難得的一次敞開心扉的話。


    “太子覺得張氏之亂殺的人太多了?”


    他是太子,不能為叛徒說半個字。但這不能改變他覺得殘殺幼童是禽獸不為的暴行,隻以沉默相應。


    父親笑了:“你當朕是鐵石心腸嗎?”


    一片斜陽之廊,隻有二人,他衣襟開敞箕坐,肚腹袒露,十分隨便。


    “那三歲的張光是我舅舅的孫兒,出生那會兒朕還抱過他,這麽軟的一小團。”他在胸口比了一比,又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太子,哎……國之初成,即有兵、法、刑以禦敵、靖世、馭民。如若人人都是善人、仁人,不修兵戎就相安無事,不定規矩就自生章法,不施賞罰就循規蹈矩,要國何為?要朕何為?”


    “兒懂。父皇說過,立國以法家之霸道與儒家之王道雜之,不可純任德教。”


    “錯了,錯了。”父親大笑著反駁了他自己才剛剛說過的話:“這都是我騙自己的話。什麽霸道、王道。什麽法政、德政。我要做些違背良心的事了,就告訴自己這是為大局著想,這是霸道,是為江山萬年穩固之計。”


    冷笑搖頭:“今日還是……還是不提黎民百姓吧,蒼生已經實苦,不堪摻在我們爭鬥裏,昨日作了錦上之花,今日再為……伐異之辭。”


    又安靜了很久,最後一點夕陽都要從屋簷上沉下去了,他下一句話才慢悠悠響起來。


    “當有一日,你周圍的人都在盼著你死的時候,你不會對他們留一點情麵的。”


    那是唯一一次,他那以純善德政、雍敦厚道出名的父皇在他麵前展露了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麵。


    他轉過頭,天陰得很,神情也辨認不清。


    父皇張口想問什麽,最終沒有問。想說什麽,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那次談話終結在這場詭譎的對視裏,那是他最後一次單獨和父親說話。


    父皇到晚年性情大變。


    他為政之初,與民休息,輕徭薄賦,仁厚德重。到晚年一改作風,專擅嗜殺。


    他放任甚至催促外戚、朝臣向著太子聚集、匯攏,培養起他自己的人和威望,像參天大樹悉心培育一株會把自己絞死的藤蔓。


    病漸篤那年,更是背離諸侯,發布推恩之令,鎮壓了第一波反派,帶走三個諸侯王,並在永安十二年下旨讓章華除國,和章華長公主於同年病逝。


    髒手便倉促離去,留下“簡”這個不好不壞的諡號。


    甚至沒能追封廟號。


    ……


    齊淩的夢雜亂飄忽,一幕一幕都籠罩著夕色,與和孝簡皇帝談話時一樣。


    一時看見父皇轉過頭來,陰冷盯著自己。


    一時看見母親含淚拽著他的手,喃喃著在她去世之前問的那句話:“我雖嫁作天子婦,也是鄭氏女。”


    看著朱晏亭跪在清涼殿,流著淚望著他:“可我生下來就是章華國王女了。”


    他看到齊鴻拽著他的袖子,齊漸捧著一把與他人一樣高的弓奔來。


    看到齊湄咯咯笑著喚皇兄。


    看到老燕王持劍跨上馬。


    看到豫章王後謝掩歪著頭,發髻上插著一朵宜春花。


    豫章王闖進門來,嘴裏說:“陛下竟生母葬禮行誅殺事。”


    劉鳳之說:“昭台宮行刺之事非皇後不能為,陛下早決。”


    曹舒稟告:“恒王殿下逗留禁中,用心不軌,陛下早決。”


    “陛下早決。”


    “陛下早決。”


    “……”


    嗡嗡不絕。


    他都知道。


    黑色暗朝從四麵八方湧至,沒過身軀,鑽入眼鼻。


    一呼一吸都被潮水拖拽,拉著他往下,直要沉入看不到底的深淵中去。但黯淡暗河的水麵,又像是飄著一點幽若螢火的光。


    隻有鴿卵大小,白光瑩潤,忽大忽小,忽然就被風吹得縮成極小極小的一團,又慢慢奮力的膨起來,弱小得一口呼吸都能吹滅了,但又實實在在的亮著。


    他不敢,又忍不住。


    終於慢慢睜開眼,微光淡去,是朱晏亭含淚的眼睛。


    她赤著足,淩亂中衣裹身,頭發濕了,睫毛濕成一縷一縷,不知什麽水,從眉睫之間留下來,淌過汗濕的臉。她渾身都濕透了,紗衣緊緊貼在身軀上。


    似真似幻。


    外麵很安靜,沒有下雨。


    他想問:“你怎麽來了?”


    “沒人跟著你嗎?”


    “快去換衣裳,不要著涼。”


    可身體十分沉重,出聲很困難,去繁化簡,隻有兩個字。


    “別走。”


    她喘出一口氣,笑了開,眉頭卻緊緊蹙著,睫毛下的水卻像斷線珠子一樣下掉,滴在褥上,肩上,似關中八月下一個月都不會停的大霖雨。


    她渾身在顫,觸到帷帳,帷帳就一陣抖。膝頭放到榻上,慢慢俯下身來,避開他的傷口,烏雲樣的頭發癢癢的拂在心窩,手置他胳膊,臉伏臂側。


    他被她這個帶著濃濃保護意味的動作驚到了。


    她輕得可怕,幾乎察覺不到重量,就像一團雲霧,輕柔得堪稱渺小。


    他們二人中,他一直是強勢的一方。


    她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賜予,也被自己隨意的剝奪,已經被拿走了太子、權力、尊位、仆從、宮殿,一無所有。


    隻還回去一顆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金印,那分明是給她最後的退路。


    可她握著拿回來僅有的那一點點東西,不知怎麽竟從羽林軍裏孤身闖了回來……


    那一刻,他突然明了,為何李弈三番五次,願意為了她去死。


    *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今天還有一章,但是寫改到一半被抓去加班,接到活時間緊任務重,第二章 今天不出來,本周之內發。 】感謝在2021-12-01 20:01:51~2021-12-09 16:04: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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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17章 山河(十)


    第一縷晨曦照往宮樓的時候, 尚書台和黃門署的燈火還沒有熄滅,一撂一撂文書高高壘著堆滿了奏案, 來往之人行色匆匆。


    數日前起, 皇帝幾乎不理政事,這裏就成了宮署中最繁忙的地方。尚書台職權剛剛加大,選賢任能、監察彈劾諸事都收了上來, 一切製度草創,卻缺了最大的主心骨。


    本來,皇帝設大將軍、光祿大夫等三人同領尚書事就是不放權、一切自己抓的意思。


    第二次序的大將軍李延照現在又帶兵在雁門。


    再往下, 謝誼是來中朝掛個名, 光祿大夫魏綰不敢拿主意。


    往前涉祭祀兵戎、劾案百官執行誅罰、郡國上計考課等最重要的事還有太後可以決斷, 現在太後也歿了,巨大的權力空洞就此出現。


    但由於政事定奪已經需要尚書台的符印,一切還是圍繞著尚書台,隻不過已變了味。


    從前隻是負責文書雜務、傳遞消息的內監反而成為了實際上的定奪者:明麵上尚書台的主管、掌文書眾事的中書謁者令曹舒;主符節事、譴使、授節的的符節令;掌握著玉璽、虎符、竹符一半的尚符璽郎中……甚至周清這樣在禦前的中常侍。


    親母早逝、子息單薄、兄弟大多尚幼的皇帝在這次突如其來的變故中暴露出了最大的弱點——年輕天子才以少府尚書台為抓手攥住的巨大權力,立刻呈現旁落內監近臣的隱患。


    對這個局麵最不滿的就是丞相鄭沅,本來從前由他單獨抉擇的兩千石以下官員監察任免之權,現在文書草擬以後要交尚書台, 由尚書台再來頒告,任免都被積壓案頭, 遲遲下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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