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也一再拖延, 無法上呈。


    鄭沅頗有微詞——


    “現舉傾國之力用兵,十萬火急軍機奏要皆累於案牘之上,邊塞烏雲蔽日,長安還不聽一聲雷響, 反聞殿前黃雀在梁下嘈嘈切切, 這是何等奇觀?”


    “我輔國相邦, 尚不能通天聽,不知國之何似!”


    鄭沅使人遞了幾次符印依舊未得召見,又端丞相之架不肯紆尊親叩玉階,這日下了急令,遣禦史中丞覲見。


    禦史中丞比較特殊,雖名義上是千石外朝官,隸屬於禦史大夫這個“副相”,但卻是殿中臣。擁有可以通行禁宮的符印、主管宮內諸事、受公卿奏事:宮內外傳遞信件、物品等都需加禦史中丞印,職權頗大。


    因此,禦史中丞也是外朝和內朝之間的紐帶。


    但禦史中丞再是“宮內主管”,也管不到禁中。


    在外等候了一炷香的時間,一道口諭緩緩而至。


    “卿先回,三日後複來見。”


    這道聖旨從禁中來,由中書令曹舒領著一個尚符璽郎中,四個中黃門冗從仆射,執天子符信,尋不出一點矯詔的痕跡。


    禦史中丞進退兩難,不甘就此退去:“陛下若龍體有恙,應詔臣等侍疾。”


    曹舒宣過旨,側過身躬下身,對他恭恭敬敬:“陛下龍體康健,公靜待勿憂。”


    禦史中丞微微頷首。


    曹舒轉身往回,走幾步,被身邊人提醒,轉頭看他還巍巍站在原地,便覺有些不妙。


    一個時辰以後,有人來通報,禦史中丞還在那裏,寸步也未挪。


    曹舒隻得親自顛顛兒去勸。


    怎奈對方雖然沒有皇後敢闖宮的身份和膽略,卻大有磐石不移的韌性,一句話便將他堵得死死的。


    “殿中臣在殿中,有何不妥?”


    “請公帶我轉達,陛下三日後見臣,臣就在此恭候。”


    這是禦史大夫直屬的千石重臣,名盛身貴,加之已是花甲之年,唯恐有個萬一不好收場,曹舒隻得硬著頭皮去麵聖。


    ……


    距皇後孤身闖入禁中已經過去十二個時辰,這一日一夜的光景,禦前的形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對於羽林中郎將竟為她大開方便之門此事,麵對異議,劉鳳之說:“一個婦道人家,留在禁中又能掀起什麽風浪?”


    “可皇後有刺君之嫌,不是還在暗查嗎?萬一她對上不利……”


    “一宮人可製之。”劉鳳之冷笑道:“讓她攜金印回未央宮,調集衛士,那才叫縱虎歸山。如今人在甕中,豈不更好?”


    “你…你如此自作主張,就不怕陛下治你得罪?”


    “她自己矯詔來的,治罪也是先治她。”


    曹舒氣的跺腳不迭:“哎你……哎!你是沒見識過這位殿下。”


    劉鳳之雖然在禁軍裏幹了十三個年頭了,但確實是“新來的”,他從前是北軍“八校尉”之一,任胡騎校尉,宿衛京師。直到今年羽林軍大亂,才擢升至中郎將,此時,還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


    他不知羽林軍之亂就是拜這位“婦道人家”所賜,對著如臨大敵的曹舒哂笑:“阿公不會真以為半個人也沒帶來的女子,臂不足三尺,聲不及五尺,能掀起什麽風浪吧?”


    曹舒冷笑。


    果不其然,才過了十二個時辰,形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前“禦前第一人”的中書令曹舒,竟已不能再來去自如了。


    曹舒走過一麵通天徹地繪著九重天地諸鬼神的壁,天色暗了,帷幔掛得低,壁上油彩混的金粉在一樹十二盞東桑神木燈下泛出細細密密金澤,軟綃堆得像重重迷霧一樣,後麵就是皇後臨時辟出的起居之所,堪堪擋了皇帝燕居之所,太醫令奉藥湯、太官令奉膳食、禦府令奉上燕居常服,都要過她的目。


    ——照看天子起居藥膳服飾,也本來就是皇後的職責,沒人有資格說半個不字。


    也幸而她沒有管別處。


    但光是這一點,已令不能信任她的曹舒惴惴不已,暗自叮囑少府諸令所有湯羹藥膳衣裳都需慎之又慎,造冊錄籍過印森嚴,過皇後眼之時必須有一令一丞、兩個黃門冗從仆射、兩女官在場,不得有任何假手他人的機會。


    先防人如防賊,曹舒此時造訪,頭皮隱隱有些發麻。


    對宮人說:“勞代通傳,奴婢牛馬走中書謁者令曹舒叩見皇後殿下。”


    這畢竟是明光殿,人是禦前人,都是曹舒熟人。


    他很快得以進入。


    朱晏亭身上簡素,挽墮馬髻,未施脂粉,發髻畔隻裝飾一朵時下正開的幽紫色舜華,一點尖銳之物都無,純素至極,赤子之態。


    曹舒見了,放心之餘,免不得倒吸口氣——實在難以將眼前人與有刺君謀權之嫌的“妖後”關係一處。


    朱晏亭聽他說完:“阿公是想孤去替你打發那個倔老頭?”


    曹舒躬身,又嫌不足,幹脆長跪在地“請殿下代為通傳。”


    朱晏亭笑吟吟低目瞧他:“阿公這是把禦史中丞的本事學過來了,孤若不願放你進去,你就長跪不起?”


    曹舒隻露出一個銀發斑駁的顱頂:“求殿下。”


    朱晏亭笑了,意味不明的歎:“曹阿公,你對陛下可真是……忠心耿耿。”話音剛落,便轉身朝裏去,渺渺一影,漸消失重幕間。


    足音走到十幾步外,停住。


    “還不跟上來?”


    這一聲,如聞仙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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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山河(十一)


    曹舒離開內帷不過十二個時辰, 再回來時,分明所陳所置皆如從前, 卻好像什麽都不一樣了。


    曹舒在離龍床尚有十數尺的地方下拜問安, 朱晏亭徑直走了過去,微微躬身卷帷帳掛簾勾,隻留下薄似霧的一層, 影影綽綽,依稀可見人影。


    曹舒仰頭看見,一時間心頭愧疚、自責、擔憂、失落一齊湧上, 百感交集, 眼眶唰的紅了, 嗓音哽澀如塞喉口。


    “……陛下安否?”


    沒有回答。


    裏裏外外安靜了好一會兒。


    曹舒將驚疑含憤的目光投向朱晏亭時,隻見她也隔那層紗幕縵立,從烏黑如墨的盤發間取下了簪佩的舜華,插到吐著嵐氣的博山爐頂。


    一絲植物清香衝淡屋中苦澀藥香與濃鬱乾陀羅耶香交織的味道。


    她微微笑著側眸:“陛下說,他安好。”


    曹舒怔怔一擦滾到頰上的淚:“殿下……奴婢向……陛下……”


    “你要陛下坐起來答你的話?”


    “奴婢不敢。”


    朱晏亭提醒他:“曹阿公,有話便奏。若有拖延,耽誤聖體休養, 罪莫能辭。”


    曹舒隻得垂頭耷眼,將禦史中丞事一一道來。殿裏安靜極了, 仿佛白煙流淌都有如絲綢穿梭一般的聲音, 四四方方的龍帳在燈光下仿若隻能傾聽世人悲苦的神龕。


    那點白煙也漂浮在皇後冷豔麵龐上,將她冷冷淡淡的神情襯得晦暗不定。


    曹舒說完後,依舊沒有回音。


    這下,他幾乎有些絕望了。開始懷疑是否皇帝還在這裏, 一一環顧, 周遭禦前侍奉神情一切如常, 其中還有先帝的老人,幾乎沒有可能在一夕之間都被朱晏亭收買。


    朱晏亭掀了一角紗簾,俯身偎下,似與人耳語,轉頭遞話。


    “你回去傳旨,就說陛下請丞相明日來明光殿議事。”


    這個回答大大出乎意料,曹舒大驚,幾乎要跳起來。


    “當真?”


    朱晏亭笑問:“陛下在此,曹阿公,你懷疑孤,不如親向前來問?”


    此言無異於讓他以首就斧,曹舒怎敢上前?


    麵對著朱晏亭一臉笑容,他敏覺來者不善,早已汗流浹背。


    隻要齊淩沒有出麵反駁,這就是聖意,隻能按照她說的來。


    曆經先帝朝十三年,又在當今禦前行走近七年的曹舒,早練就一副將驚濤駭浪斂作風平浪靜的麵皮,卻頻頻失色於這一隅恍罩昏色的殿宇、和不知真瘋還是裝瘋的皇後。


    他揩去額上密密的汗水。


    “諾,奴婢這就去辦。”


    曹舒走到中截,聽朱晏亭又道:“有勞阿公,去未央宮椒房殿,請女官鸞刀攜孤謁廟服來見。先前的禮服壞了,要見公卿於禮不合。”


    “諾。”曹舒頓了一頓,多問了一句:“殿下,隻宣鸞刀?”


    朱晏亭點點頭,重複了一遍:“隻宣鸞刀。”


    ……


    曹舒離開後,像是被他傴僂幽影拖走了目中神采,隻是瞬息之間,朱晏亭已換了一副神色,雙眸幽如深壑,臉色如一塊隨時會碎裂的白瓷。


    不知在燈影中立了多久,直到太醫令進來換藥請脈。


    她才慢慢轉過身,將最後一道紗簾也掛起。


    床上,齊淩從未醒來過。


    他閉著眼睛,睫毛密密覆著,薄薄雙唇上一絲血色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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