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所有人都沒料到的驚變也是在同一時刻發生的——


    就在那一箭射出之前的一瞬間,齊淩身下的馬長嘶一聲,猛烈掙動了一下,鬃毛的深黑夕陽的血紅,搖曳出萬丈霞光下不經意的一道浪。


    隻是一個沒馴順的畜生被殺氣驚動,嘶吼著掙了一下。


    這始料未及的一下搖晃,瞬息之間,扭轉局勢。


    從來都以弓馬知名、絕無失手可能的皇帝因這畜生的搖晃,竟射偏了箭。


    那利箭本是衝著脖頸,卻隻從皇後頰側掠過,帶起了她墮墜的鬢發,擊響鬢角的珠玉,尾羽帶著一道風,拂過她的臉。


    她還怔怔時,身後兩道身影撲上來,已將她按至牆垛下。


    霞光也在這一刻沉落了高牆。


    天光倏然流逝殆盡。


    一呼一吸之間,局勢驟改。


    城樓下,齊淩已深深地彎下了腰,仿佛利箭已經帶走他的所有心力,此時弓脫手墜到地上,馬韁帶著血散落墮入黃沙,上身驀然傾崩。趙睿匆忙攜扶,匆忙下令退後。盾牌像潮水一樣前湧,剛好擋住了對麵城牆上如雨點落的箭雨。


    朱晏亭掙著肩頭下按的力道,睜大眼睛,想從深暮裏看清,卻隻看見甲光閃耀的盾牌正在收攏,不見人,也不見馬。


    密集的鼓點響起,是城下正在曉喻三軍攻城。


    旌旗飄動,攀雲梯架,黑色的軍隊席卷城下。


    即便沒有射中,齊淩射出那一箭已代表了他的決心,因此大軍再無顧忌,朱晏亭也失去了繼續在坐鎮城頭的價值。


    衛士護她與太子到牆下,齊元襄大步流星趕來,汗流浹背滲出衣衫,摜過朱晏亭,揚掌便欲摑。


    先是衛士擋,他一腳將其踢開。


    再是齊元襄孟嘉言趕來擋,將他的手握在手中,大喊道:“大將軍,絕不可!”


    齊元襄手腕劇烈的抖,暴跳如雷:“瘋婦幾壞我大事!”


    “是皇後殿下。”孟嘉言不得已,低聲提醒他:“元襄!我的話你都不聽了?”


    齊元襄這才恍然,怔了幾息,呼吸才慢慢平複下來,看見朱晏亭遭過按抵鬢發微蓬,黑漆漆的瞳仁從發縫裏透出來,裏頭竟含著一點點笑意,正在盯著他和孟嘉言看。


    “瘋婦、瘋婦。”齊元襄轉過身,拔劍一通砍斫,劍劈過城牆,迸出火花,留下道道白痕。


    孟嘉言趁機下令:“護送殿下回宮,守好椒房殿,誰也不能放進去。”


    ……


    鸞刀已經聽說了城牆上的那一箭,她小心翼翼,唯恐再刺激到朱晏亭。


    果然,回來之後她似神智更加不清楚,獨自蜷縮在椒房殿的鳳座上,不許任何人靠近,手裏抓著齊昱,任他驚嚇到哭泣也不放開。


    此夜未央宮風雨飄搖,椒房殿更似波瀾上的一葉孤舟,飛盞薄燈穿不透夜色,太子淒厲的哭聲一直響到半夜。


    宮人想過各種方式搶奪,終被她從頭上拔下金簪子,似乎傷到太子也在所不惜的瘋狂行為嚇退了。


    隻得任太子哭累了,嗓子哭啞了,在她懷裏睡過去。


    鸞刀靠近得無聲無息,慶幸椒房殿的地衣很軟——在她獨得聖寵榮光冠世那幾年,此殿集天下之貴,地上柔軟得像皇後是玉鑄冰雕的,唯恐絲毫磕碰似的。


    此時此地,這些記載著君王深寵密愛的珍物猶在,隻是後宮至尊的華椅上,已剩下一個瘋子。


    這是夜半子時,她披著半身黯淡燈光,坐在金光瑩瑩鳳座上,披發如瀑垂落,一隻手裏攥著一隻簪子,另隻手臂彎裏摟著太子。看見她靠近,她眼珠子緩緩的動了一下,渙散目光凝聚到一處,抬起手裏的簪子。


    “別害怕”,鸞刀跪伏在地,離她三尺之遠。“奴婢隻是想陪著殿下。”


    不知過了多久,月影有些西斜,似乎確定了鸞刀真的不會靠近,她才慢慢放下了手。


    鸞刀麵上垂淚,輕聲喃道:“你未能殺他,恐怕今夜,要被他所殺。”


    她將目光轉向窗外,攻伐之聲還在隱隱作響。


    連鸞刀這樣的宮人都能看明白局勢。知道真相的人正越來越多,有真龍天子,誰願意跟隨繈褓之中的太子?


    以此時未央宮的人心向背,再加上齊元襄領兵無能昏招頻出,破城隻是旦暮之間。


    一旦破城,她和太子會是什麽下場已無需揣測。


    最好的結果,恐怕是在王師攻入之前自盡。


    鸞刀膝行著,才近一寸,朱晏亭霍然提簪。


    她隻得戚戚然停在原地。


    朱晏亭就這般睜著眼睛,握著簪子,未有隻言片語交談與她對峙了一夜。


    天光照進殿宇的時候,未央宮外的兵動喧囂已經平息,燈火燃盡,鸞刀麵色泛青,站起身,便晃了晃。


    她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讓朱晏亭眸光驟緊,眼眸瞪圓,襯著亂蓬蓬,烏泱泱的發,從來都鎮定無波的眼裏隻餘下不見底的驚惶。她像是一隻被逼到了絕境的麋鹿,鸞刀甚至不懷疑她隨時回噬子自盡。


    鸞刀深深,深深地歎了口氣。


    “奴婢就再陪殿下,最後一程……”


    就在這時,門忽然被撞開。


    兩人同時回首,竟看見來的是齊元襄,齊元襄甲胄加身,身後跟著幾個侍從,氣宇軒昂的邁進,沒半分預想中的頹唐之色,侍從手裏也沒有托盤、白綾、鴆酒等物。


    他哈哈大笑道:“我來是給殿下報喜的。我軍奪回了北辰門,天一黑就包操了趙睿,這廝已從北麵撤軍。如今長安十二門依舊牢牢掌握在咱們手中,我軍局勢大好,我料不出三日,大事可定。”


    眾人都驚住了,沒料到這亂棋一盤,敗勢可見的棋局竟能反敗為勝。


    齊元襄瘋了一樣給朱恂下的奪回北辰門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竟真的完成了。


    齊元襄此際春風得意,笑的合不攏嘴:“我來,就是吩咐你們。”目光一一掃過皇後的女官、奴婢:“快,給殿下裝扮上,怎麽莊重,怎麽華貴,就怎麽穿。要請皇後殿下親自勞軍,給將士們賞金頒爵!”


    ……


    日升,朱恂帶著李弈在端門外等候。


    此時的朱恂,對李弈有一絲畏懼——他仿佛已是個人性不存的鬼,披著冰冷的甲,甲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他的刀方才被收走,一注凝結的血線在刀口,驗刀時,滿是豁口,刃已微卷,不知昨夜收割多少人命。


    此時他洗過臉,此時好端端,稱得上姿態端方的站在朱恂身旁。可朱恂看著他落在地上拉長的影子,卻像看見了鬼怪,感到從骨髓裏騰起的寒意。


    屠殺北軍將領的家屬這個計謀,他不是沒有想過。


    但他人還在長安,全副身家都在長安,北軍裏盤根錯節,都是貴家子,就算長安易主,這些人也隻會是拉攏的對象,根本沒有人敢同一時間得罪盡整個長安的世家大族,他也隻敢拿公孫行的爹開刀。


    隻有李弈,什麽都敢做。


    他沒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輕聲問李弈:“一會兒上殿,將軍還複本名?”


    “陣前化名免得亂軍心,現在仗已打過了,人都認得我。”李弈淡淡道:“不必隱瞞。”


    朱恂頷首,默默地想,此事需要對齊元襄好好談一談。話頭一轉,問他此時大將軍將髒活累活都給他幹,讓自己人幹肥差美事,是否該趁著打勝仗也提一提。李弈模棱兩可,不置可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目光始終向著未央前殿的方向看。


    他忽轉過頭,問:“我臉上血跡可洗幹淨了,看著嚇人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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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章 永昌(十三)


    正午, 未央前殿透著一股奇異的氛圍。


    極盡奢華之能事,香屑灌注的燈燭燃著, 大鼎香煙雲蒸霞蔚, 宮人比往日更多,都穿著元夕才會穿的衣裳,莊嚴肅穆, 但不像慰軍頒爵,倒像是年節朝拜。


    但這樣的場合,九卿之首太常竟缺席。列殿公卿也疏疏落落, 有的本稱病不來, 被逼迫來;有的被關了一夜, 麵如土色。放眼望去,十人裏倒有八個神情懨懨。人這般冷清,愈襯得裝飾過於隆重的殿宇妖異淒涼。


    金堂玉楣裏,唯有齊元襄誌得意滿,亟待昭告整個長安北辰門的這場勝利和桂宮群閹“罄竹難書”的罪行,穩固如危樓一樣搖搖欲墜的人心。


    鼓樂聲響,皇後坐在上首, 身邊坐著太子,太子倚靠在她衣袖邊。


    隻聽內監唱——


    “宣侍中、都督、虎賁將軍朱恂上殿。”


    期間, 頓了一下。


    “宣奮威將軍李弈上殿。”


    話音剛落, 即便是站在最側最末處的官員都支起了耳朵,眾人麵麵相覷,靜穆殿裏竟起一陣低喧。


    李弈這個名字曾經多次響徹:突然發跡任執金吾、平北方叛亂、封爵、封後將軍。太多慶功宴上,伴隨軍爵和榮耀, 一次次回蕩在未央前殿, 攜領著所有年輕將領的夢。


    但好景不長, 到元徽年間,伴隨著入主尚書台的猜想、拒婚、謀逆等多樁雲波詭譎宮廷秘事,這個名字徹底銷聲匿跡。有傳言說他早已死在獄裏,破席裹身,歸殮亂葬崗。甚至皇後就是受到他的牽連,才避居昭台宮,直到先帝病篤、未央無主才回宮主持大局。


    是以他人還活著,乍現於此,出乎人意料,細思起來卻又合情合理。


    各高位者,表情都堪值玩味:丞相神似不忿,但他早已如喪家犬,隻要齊元襄點頭,他便不敢搖頭;齊元襄挑起眉,饒有興味似的,轉頭看了皇後一眼;而皇後仍然像一個華美人偶,眼裏霧沉沉,空洞更勝昨日。


    朱恂已領著李弈,兩人一前一後進殿。


    齊元襄態度異常熱絡,不僅沒有追究李弈的逃兵行徑,反而對他大加褒賞,授假節、衛將軍、服銀印青綬,統領南北軍,位在卿上。此際,太尉是尊銜但手中無兵,齊元襄掌宣明軍,兼任中領軍,自掌禁軍,李弈任衛將軍,名義上一躍成為軍中第二人。


    齊元襄雖讓李弈統領南北兩軍,但實際上此刻不管是南軍還是北軍都掌握在桂宮,等於給了個空殼。


    他似乎也覺得說不過去,說宣明軍八千人化歸南北兩軍,以充防衛,並給與李弈數千人丁招兵的輜重兵器糧草等,命李弈率軍討逆,盡早剿滅桂宮閹黨。


    為表器重,頒賜節杖。


    太子還未登基,皇後臨朝,由她來賜節。


    內監在朱晏亭耳邊耳語了幾句,把裝著節杖的檀盤奉到手邊,點點節杖,又遙指李弈。過了一會兒,她才動作,手探到盤裏,緩緩握住節杖,起身走下陛階。


    她一身衣裝繁瑣,玄衣紅裳,行動時,衣上錦繡像在階上流過一條耀目溪川。


    李弈跪到地上,雙手舉高,頭埋得極低。


    香氣襲來。


    朱晏亭走到他身前,他看見燒著的火一樣顏色的裙裳。


    她舉起手,長袖如玄瀑垂落,錦緞上章紋無邊無際,黃金節杖殘留些許溫熱,滾落入雙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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