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弈感到熱血向上湧,汩汩奔流,穿過喉口,衝上腦門,他的手微微顫抖,似是承不住這輕輕節杖的重量。


    不當是在宮廷殿宇,應當是在高山深穀,否則怎會有地動山搖的暈眩之感。


    他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自己的手,和手裏橫的黃金杖,分割她的麵龐、衣簪、鬢影。


    她神情木然,青雲疊她發間,粉浮在她麵上,再不見往昔靈動。


    也正望著他。那雙眼眸裏,像下著一場永不會停歇的細雨,哀涼之霧,遍覆華林。


    “臣……”喉嚨滾動,字眼含混不清,像喉間震動都撕扯著皮肉:“願效……”


    想說效死以報。


    但猛然察覺不夠真切。這條命,是她這雙柔弱無骨的手拚死從地獄之中挽回來,他珍惜已極。


    那節杖顫得更加厲害,熱淚充盈他的眼眶,在數不盡的皮肉撕扯、鞭撻、生不如死的折磨中,拖著斷肢殘骸,似乎就為此刻,活下來,匍匐爬行也要到她身前。


    勿論她如今變作何等模樣,又淪為何人操控的掌中木偶。


    李弈再低下頭,但許多人都能看見這個縱然刀兵加身也不吐一字硬若巍峨山丘的悍將,在節杖下眼眶紅透,已淚下雙頰。


    哽咽道:“臣願效犬馬之勞……以報殿下。”


    而朱晏亭已經輕飄飄轉回過身去。


    ……


    一個人也許會改變整個戰局——勿論哪個謀士提出這樣的想法,都會被斥為無稽之談。


    但若這人是大將,且這位大將的名字叫李弈,這個意見就值得擺出來,讓諸博士、謀臣、將領共席商榷。


    戰者,道天地將法。


    將排第五位,不甚重,但也不輕。


    最佳明證便是,本如朽木之殿一樣一拆即可崩塌的宣明軍,在李弈加入之後,不僅拿下北辰門逐出了公孫行,還牢牢守住了北辰門。


    長安北麵玉台山起伐木聲,粗壯圓木從山間運出來,喝嘯之聲響徹山穀。


    軍械不足,或是緊急從外調配、或是就地取材,造攻城器械都需要時間。


    局勢正不可避免向最差的境地滑去——桂宮和殘存的數千禦前武裝,已被亂軍包圍。


    齊淩坐在上首。


    此節秋意漸濃,他重傷初愈,披著厚重的氅,手裏拿著一張絹書,低垂眼睛靜靜的看。


    這日天際陰霾沉沉,明光殿不明,明燭高懸,下首諸博士和趙睿、謝誼等人正在謀劃出城的路線。


    此刻破局實則極易,長安一共有十二個城門,並非個個牢不可破,宣明軍內部早已滲成了篩子。


    李弈縱有三頭六臂,憑現在羽林軍的實力,護送齊淩出長安還是一樁易事。


    隻要他一旦出城,偽朝露跡,長安陷落,亂黨淪亡便是朝夕之事。


    眾人謀劃後,得出的上策是明日一早從天狩門走,守門的守將是太仆謝誼舊相識,雖是臨淄出身,但不滿李弈得勢,暗中聯絡桂宮,承諾將為他們打開城門。


    “其實還有永安、永鎮兩門守將也反了。但天狩門的於俊已把兒子送到我手裏為質,最為可靠。”趙睿道:“臣以為,都定明日卯時,三門俱開,另外兩門作疑兵,陛下就從天狩門走,太子少傅引大軍在城外接應,萬無一失。”


    其餘幾支伏兵設在何處、何時出兵、何時息兵、何時接應,事無巨靡安排妥當,甚至推演哪一支若不敵、若叛了,一旦出現任何不測,哪一支再去取代。


    此刻風雨飄搖,長安已大亂,人心失依,“叛”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局勢前所未有的複雜。


    但齊淩身邊的智囊都是百裏挑一的人中龍鳳——護送天子出城不是戰,是關乎社稷存亡的必行之行,並且需要萬無一失。


    戰可以敗,但此行不能敗,必須推演到十成十的把握。


    到最後,集一眾頂尖謀士將領議定之策,即便李弈最快時間反應,攜所有宣明軍的精銳撲殺,即便羽林軍盡數戰死,也能確保齊淩順利出城,進入北軍的營帳。


    就等著他最後決定。


    在他們議論期間,齊淩一直沒有說話。


    此刻眾人都等著,燭花輕爆的聲音都極明顯,他靠進椅背,整個人如陷落玄色柔軟風氅之中。


    出聲了,問的卻是和長安戰局全然無關的話,是對著太仆謝誼說的。


    “李延照的密信是幾日到的?”


    “六日前。”謝誼道:“陛下尚在昏迷,奉與皇後殿下處置。”


    “她回了嗎?”


    “沒有,也許沒有看見。”


    謝誼命人調出尚書台記錄的文書奉上去。此件齊淩醒來之後便看了一次,這是第二次,記載著李延照領大軍在燕山與匈奴作戰的情況,是機密中的機密——叛軍在宣明殿上高談闊論“困龍”“斬將”等策時,殊不知,李延照根本不可能被召回來。


    因為齊淩病情急速惡化那幾日,召朱晏亭從昭台宮回未央宮付她金印之前,已感到京中局勢山雨欲來,曾密令讓李延照引兵回京過。


    但李延照陷在燕山了。


    兩軍正在交戰,原本死死膠著,隻要大軍一撤,外族騎兵縱軍而下,逢內亂長安癱瘓,幾個天險雄關形同虛設,很易想見,戰火將荼遍中原大地。


    大軍在外,強敵伺側,現在長安的內亂每拖一日,都是難以預料的災禍。


    濃濃的夜幕和陰雲攪纏在一起,湮滅宮樓,眾人肅靜無聲,屏息等待著最後的決策。


    齊淩摩挲著那幾簡短短的文書,指節來來回回於其上。


    他再開口,問的也是無關的話:“明日是什麽日子?”


    趙睿答道:“八月十五。”


    這個日期在方才定下的計策裏反反複複出現過,速戰速決,已經刻入每個人腦海裏。他歎了口氣:“若是陛下那一箭沒有射偏……”


    齊淩笑了笑道:“馬有失蹄,天災,或也是天賜我信。”


    說著,眸中的光冷下去,餘下無窮無盡的陰雲翻卷。


    嘴唇開合,下了決議。


    “明日,從朱雀門走,朕親自帶兵。”


    一言落地,如驚雷驟然掠天,所有人均麵現驚駭色,僵在了原地。


    朱雀門,並不是長安的城門,而是未央宮的宮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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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永昌(十四)


    黎明是從城牆頂端的天際泛白開始的。


    日出之前, 雲流的速度非常快,像亂風卷著殘絮, 玉台山巔與天交界的一點, 血紅日光迸出來,赤金交錯的光投上了獵獵飛舞玄旗、一夜落霜的鐵甲。


    秋至,天地初逢肅殺, 可眺見遠方大片荒野。今歲關中大旱,田疇荒蕪,人徑凋敝, 自成堅壁清野之勢。


    這意味著, 北軍很難從城外就食。


    也意味著, 任何軍隊想要從外部攻克長安,都會是一場至少半年以上的持久戰。


    而常備在北軍營地的糧草撐不過半月,想要從渭水沿岸其他郡縣或是敖倉調糧則繞不過朝中符令,但現在長安諸門和官署所在的未央宮掌控在齊元襄手裏,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死結。


    兩萬人,糧草、兵械、家屬都在城中。


    在他們麵前的,是扼函穀、臨渭水, 兵矢足備、牆厚城重的天下第一城,帝都長安。


    站在城頭俯瞰戰局的將領, 從天玄地濁四野寂合, 看到初升的璀璨日光穿透層層密雲。


    他忽感到疑惑,蹙起眉頭。


    ——按照常理,這支軍隊兵甲糧草都不足,應當軍心已亂, 戰意盡失。卻奇跡般的在丟失了北辰門後, 依舊保持著頑強作戰。


    攀雲梯一度架上城牆, 士不畏死,如蟻附蜂擁。北軍士兵訓練有素,作風凶悍,未經訓練的宣明軍根本不是對手。賴以地利居高臨下,才勉力抵抗。戰況慘烈,血順著城牆淋漓向下流,留下道道烏紫深黑,城牆底下堆積斷肢殘骸。


    一整夜,北軍伐木於雲台山,有意為之,坎坎之聲響徹整個長安。


    城內軍心為之驚懼,竟傳出城外有能人工匠會製九丈高“木怪”,能噬人。殺了幾十個妖言惑眾者,謠言堪止。


    公孫行雖曾跟隨太傅征戰,但獨自領兵尚頭一遭,攏兵之術不至高明至此。


    他令人命人擊鼓傳信,招了幾個敵方將領出來,高聲揚氣,與之對罵。


    “汝何不引頸就死?”


    “狗賊,你竊居偽朝,效從逆賊,我等觀你如塚中之骨,當是你索頸待戮。”


    ……


    “你軍失糧草,氣數已盡,你若再不降,將為牆上懸顱。”


    “傖子休言!你殺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啖你肉,寢你皮。”


    ……


    “你等已是強弩之末,我足兵足食,降者不殺。”


    “此吾家,吾當還!誓死不降,王師必克!”


    此話喊出,振聾發聵,城下漸有應聲,此起彼伏,隱隱連成勢。如浪潮般在城下翻湧,經久不歇。


    “此吾家,吾當還!”


    “王師必克!王師必克!王師必克!”


    他靜靜聆聽,其中雖然夾雜著許多趁機咒罵他的惡語,他卻眉目凝定,麵如靜水波瀾不興,兩問在他身邊的副將:“聽見了嗎?看見了嗎?”


    副將名叫酈朔。


    臨淄人,齊元襄安插在他身側的人,名為輔翼,行監視之實。


    昨日李弈升賬,征辟一批尚在長安、從執金吾時就跟隨他的緹騎將領。


    其中還有少部分是他開府治事之後推舉的章華舊部,均在軍中授以要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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