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環顧四周,自知茶榻也可以睡覺,心裏卻不大樂意。


    ——他今天表現多好啊?一回家就幫她懟了外祖母,憑什麽讓他睡茶榻!


    他於是還是大張旗鼓地上了床,睡在床邊僅剩的四分之一的位置上,因為太窄隻能側躺,他便索性側躺著支著額頭又看了她好一會兒。


    真好。


    他無聲地嘖了嘖,心裏鬼使神差地冒出這麽兩個字。


    若拋開她外祖母帶來的那一點不快不提,他很喜歡她的娘家。她娘家這樣的相處讓他有家的感覺,他一直以來設想的“闔家團圓”大抵就是這樣的,而定國公府團圓的時候,從來不會這樣親近。


    裴硯舒了口氣,莫名地開始想入非非,開始設想等他們年紀大了,家裏會是什麽樣子。


    他們也會有子女、有孫輩,逢年過節團聚的時候,便也會這樣一起用膳吧。


    他希望到時候桌上的氣氛能像楚家一樣,可別學定國公府。


    “啪——”楚沁忽而翻身,一巴掌拍向裴硯的肩膀。裴硯出神間餘光睃見這記偷襲,雖反應遲了半拍已被拍到,還是下意識地一躲。


    “嗵!”楚沁在睡夢中聽到一聲悶響,好似是有什麽重物砸在了地上,思緒清明了兩分。但這清醒隻夠維持一息的工夫,她根本無力睜眼,下意識地就又睡沉了。


    裴硯想入非非的興致蕩然無存,鐵青著臉從地上爬起來,又立在床邊抱臂看她:“霸道。”他後牙緊咬,接著就轉身走出臥房,步入與臥房隔了一方堂屋的西屋。


    楚沁這方院子與他們住處院中的格局一樣,東屋是臥房,西屋是書房。


    他於是順利地尋了筆墨,端回臥房裏,悠哉地坐到床邊,勾著笑提筆蘸墨。


    ……


    當天晚上,楚家的下人們就津津有味地尋了新話題,個個都在聊大小姐和姑爺打架的事。


    “因為姑爺往大小姐臉上畫螃蟹。”每個人說的時候都繃不住地笑。


    “據說還在額頭上提了四個字——橫行霸道。”


    .


    往後三天,楚沁總覺得自己的臉沒洗幹淨,隻要盯著鏡子細看就能看出一個隱約的螃蟹輪廓。


    但清秋清泉都說是錯覺,裴硯這個始作俑者也說是錯覺。她仔細想想,反複洗臉那麽多次應該是洗幹淨了的,墨水又不是漆,那便應該真的是錯覺。


    可畫在臉上的螃蟹就算真的沒了,無形中的螃蟹也還在。楚家的下人們這幾天見了她都繃不住笑,就連她的哥哥嫂子、二弟三弟跟她說話的時候也總冷不防地就想笑一聲,她不問也知道為什麽,氣得回屋就拿枕頭打裴硯。


    裴硯不跟她打,摒著笑隻躲不還手。至於她怎麽打著打著就被他箍進了懷裏去,她自己也說不明白。


    年初五傍晚,楚沁與裴硯打道回府,因為若再不回去,裴硯就沒什麽時間和同僚走動了。


    楚沁的外祖父母還是沒露麵,餘下的家人倒都一起出來相送了。郭大娘子讓膳房將楚沁愛吃的各樣點心備了足足四個食盒,清秋清泉上前接了,她又遞眼色示意裴硯走遠了兩步,避著人跟他說:“老人還是放心不下,非要我與你說一句,若有什麽不痛快的事要來跟我們說,別跟沁兒計較。”


    裴硯有些無奈,歎了聲,搖頭:“那您便轉告外祖母,就說……她是娘家人,若真怕沁沁過得不好,索性霸道些給沁沁撐腰,倒比教她乖巧恭順管用。至於她提的這些,我實在是不能照辦,我便是真與沁沁有什麽不快也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誰對誰錯都不好說,不可能把她送回來挨罰。”


    郭大娘子麵露欣慰,點了點頭:“我明白。”


    裴硯頷首:“告辭。來日得空,再陪沁沁回家來。”


    “嗯。”郭大娘子不再多言,裴硯轉身走向馬車。楚沁早已先一步上了車去,原道他跟在後頭很快就要上來,卻等了半晌也不見人。眼下見他來了,不由問他:“幹什麽去了?”


    “嶽母大人非要誇我幾句。”裴硯一本正經的樣子。


    “……”楚沁斜眼瞥著他,他還是那副模樣:“幹什麽,我不配嗎?”


    .


    定國公府,信園。


    裴煜與苗氏從晚膳開始就出離的沉默,用完膳又一並坐在茶榻兩側,繼續維持著沉默,宛如兩尊入了定的大佛。


    隨著天色更暗一重,院子裏上了燈。一縷光線從窗紙斜映進來,恰好透入苗氏的餘光。


    苗氏不由回了兩分神,驟然深吸一口氣:“要不……還是謹慎點?”


    她側首打量著夫君,見他沉著臉色,還是說了下去:“說到底,太子的位子都定了。”


    “君心難測。”裴煜眸光淡淡,在光火照耀下透出著點寒涔涔的意味,“其實當今的太子算得實至名歸,可早些年,陛下卻拖著,遲遲不肯定立儲位。如今儲位雖定,卻又將京中衛戍交給勵王,保不齊是有旁的打算。”


    苗氏搖頭:“太子不是說廢就能廢的。況且你也別忘了,如今雖然勵王得了京中衛戍,但太子可還監著國呢,這裏頭孰輕孰重,你得有點數。”


    “我自然有數。”裴煜下頜微抬,“但太子用著三弟就不會用我了,我總得給自己謀個出路,不能眼看著三弟壓在我頭上。再說,親王們本也都會有自己的近臣,不論陛下有沒有別的打算,我投到勵王門下都不是過錯。”


    苗氏擰眉:“你可得想好……”


    她隱隱覺得,裴煜似是有些自欺欺人了。他的打算好像是投到勵王門下,若陛下真有另立儲君的打算,他就可坐收漁利,若沒那個打算,他跟了個親王也沒什麽。


    但天下隻怕沒這麽便宜的事兒。苗氏思慮再三,到底提醒了他一句:“誰也不是傻子。萬一陛下並無另立儲君之心,隻是一時重用勵王,你可要當心太子殿下秋後算賬。”


    “不至於。”裴煜就這麽三個字。


    他還是那樣的想法,親王們隻消手裏有差事,就都會有自己的人馬,他這樣的出身自尋出路也天經地義。


    至於勵王有沒有野心,跟他有什麽關係?沒道理怪到他的頭上。


    裴煜自說自話地勸好了自己,便起身離了正院,悶頭去書房寫帖子。


    如今想去拜見勵王的人隻怕不少,此事宜早不宜遲。他至少要先得了勵王的回信,心裏才能踏實。


    .


    夜色漸黑,萬物沉寂。隨著晚風四起,定國公府裏的下人們漸漸熄了燈火,整個府邸歸於寧靜,唯餘那風聲嗚嗚咽咽地刮著,斷斷續續地擦過紅牆,涼颼颼的聽著瘮人。


    睦園西院裏,安姨娘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覺得那風聲越明顯,刮得她心裏都涼了。


    年初四那天,寧郡王府前來走動,府中設宴款待,安姨娘見到了自己的本家堂姐,姐妹兩個安坐下來就是一場痛哭。


    她們姐妹兩個的命數差不多,都出身貧寒卻又在京裏有七拐八拐的富貴親戚。為著結姻,她們便這樣被送進了王府公府裏,過起了錦衣玉食卻又提心吊膽的日子。


    但她的姐姐比她還要苦些,姐姐被送進寧郡王府的時候才十七歲,但寧郡王已經五十多了。寧郡王妃也是個厲害的人物,對付府裏的側妃都頗有手腕,對這些身份低微的妾侍更不留情。


    安氏初見姐姐的時候,隻心疼姐姐瘦得脫了相,一身綢緞衣裳穿在身上都能兜風。後來細問才知姐姐的日子比乍看上去更苦,就連除夕那晚都被寧郡王妃尋了錯處,賞了二十板子,隻是因為過年才沒打,但等年後橫豎是要捱了的。


    而那日姐姐之所以能來見她,還是向寧郡王妃身邊的掌事嬤嬤磕了頭求的。掌事嬤嬤雖是下人卻比她們這些妾侍威風得多,眉頭一挑就要掌她的嘴。後來是她以死相逼,掌事嬤嬤怕鬧出人命不好收場,才勉強允許她到安姨娘這裏來小坐兩刻。


    姐姐哭著跟她說:“若不是怕家裏過不下去,這王府裏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過了……倒不如死了痛快!”


    當時安姨娘隻能幹巴巴地寬慰她,心下還有些感慨自己好歹活得比姐姐強些。可偏偏今日一早,家裏就送了信來,那信一看就是爹爹寫的,信裏每一句話都是在要錢,開口就是要五百兩銀子,還說她若不給,他就親自到定國公府來要。他說家裏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女兒既嫁到了這裏,定國公府就不能不管他們親家的死活。


    安姨娘讀信讀得渾身都哆嗦。家裏為什麽窮得揭不開鍋她再清楚不過——因為爹爹嗜賭成性;定國公府拿不拿她的娘家當親家她也明白——但凡真當親家,她也不會孤零零地被扔在睦園。


    但現下這些都不重要。不知是不是因為堂姐的緣故,她看到那些話的第一反應就是爹爹若真鬧過來,胡大娘子隻怕會當場打死她。


    可是,讓她自己拿錢給家裏,她也拿不出呀!


    她過門時,家裏總共給了她十兩銀子充作嫁妝。後來裴三郎與楚娘子又都搬了出去,她一時雖也沒受什麽委屈,但要使錢的地方明顯多了,逢年過節的賞錢還沒了,每個月的月例銀子都不夠花,那點嫁妝早就填補了進去,連首飾都散出去了不少,哪裏還有閑錢去填補家裏的窟窿?


    就那麽一瞬間,她生活中一切紙醉金迷的殼子就好像都碎掉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岌岌可危,連生死都在一線之間,也突然意識到,自己從前與楚娘子相爭有多可笑。


    誠然,她那時候的相爭其實也是為了弄些錢,因為她知道父親總會跟她要錢的。可那會兒她好像被定國公府的光鮮迷了眼,竟覺得自己憑著一張臉就真的能跟楚娘子去爭,全然忘了自己才有多少分量,人家又有怎麽樣的底氣。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自己能全須全尾地活到這會兒不是因為自己有本事,單純是因為楚娘子不跟她計較。可能是心善,也有可能是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裏。


    是她的堂姐讓她看明白了這些——她的堂姐在寧郡王妃眼裏有多低賤,她在楚娘子眼裏大概便是一樣的。


    安姨娘整整一夜都翻來覆去睡不著,閉上眼睛就是姐姐的哭容,睜開眼睛又想起那封信。不知不覺間,一整竟就這麽過去了,年初六清晨的陽光灑進來,她坐起身隻覺得神思渙散,迷迷糊糊卻莫名地想起來,楚娘子離府那會兒給她留過話。


    楚娘子跟她說,若有什麽需要的,可以差人去那邊回話。


    她知道那隻是一句客氣,隻是做正妻的在做大度,可是現在,她實在是沒別的辦法了。


    她不能真讓爹爹鬧到定國公府。胡大娘子要她的命就是一句話的事,而她若真死了,爹爹怕是連一滴淚都懶得為她流。


    她隻能去楚娘子那裏碰碰運氣了。若楚娘子能救她這一命,日後就算要在楚娘子手底下當牛做馬地挨磋磨她也認了,她隻想活下去。


    是以安姨娘梳洗之後就讓人去向胡大娘子回了話,說她想去給楚娘子問個安,求胡大娘子許她出府。


    胡大娘子懶得多理她,隨口就準了。


    安姨娘就像怕胡大娘子後悔似的,一刻都不敢在府裏多耽擱,當即就讓人備了馬車。到裴硯和楚沁在外租住的宅子時天色仍還很早,要外出辦事的裴硯剛走,搬出來後睡慣了懶覺的楚沁則是還沒起床。


    楚沁這一覺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上輩子她從來沒有睡懶覺的習慣,這回搬出來一放縱她才意外發現睡懶覺竟這麽痛快。


    尤其是這會兒還冷著,天亮得也晚,再暖暖和和的被子裏一覺睡到天光大亮可真舒服啊!


    她滿麵掛著笑容,坐起身痛快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就聽清秋小聲說:“安姨娘來了,進來就跪在院子裏,算起來有……有一個時辰了。”


    伸懶腰的楚沁僵住,滯了半天,才將伸開的雙手放下。


    先後兩世的糾葛讓她對這安姨娘實在沒什麽好印象,一時隻覺好心情都讓她攪了,皺了皺眉便說:“你去告訴她三郎不在,讓她省省,趕緊回去吧。”


    “奴婢說過了。”清秋輕聲,“可她說不求見三郎,隻想見您。瞧著像是有什麽難事,但奴婢問她,她不肯說。”


    楚沁的眉心皺得更深了兩分,她一語不發地先起了身,邊踱去漱口洗臉邊想辦法,最後還是隻能說:“先讓她進來吧。”


    反正裴硯是真不在,安姨娘在她這裏也鬧不出太多花樣。


    她說罷就坐去了妝台前,一邊煩躁地擺弄釵飾一邊等安姨娘進來。不多時聽到聲響,她冷著臉一抬頭,視線剛在鏡子裏一定,人就愣了。


    “姨娘這是哪出?”楚沁回過身,目光落在她憔悴的臉色上。


    安姨娘咬一咬牙,屈膝便跪:“娘子……”


    “你起來!”楚沁斷喝,同時已驀然起身,避開兩步,“少來這套,看著直像我欺負了你。”


    安姨娘啞了啞:“妾身沒那個意思……”她這般說著,自知該聽楚沁的話,卻又沒底氣起身,左右為難之下眼眶一熱,淚水漣漣而下。


    楚沁深吸氣,口吻淡漠:“有事說事。”


    “妾身……”安姨娘突然意識到自己所求的事有多難以啟齒。


    五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她想想自己先前的算計,忽而意識到這般跑來要錢很是恬不知恥。


    安姨娘一時噎聲,楚沁一語不發地等著她。


    “妾身……”安姨娘的頭越壓越低,再說出的話更低到幾乎聽不見,“妾身想……想跟娘子借一筆錢……”


    “借錢?”楚沁剛一愣,她急急又道:“妾身日後自會攢了還給娘子!也願意付娘子利息!隻求娘子救妾身一命!”


    楚沁皺著眉看她,眼見她神色焦灼,終是信了她這話裏沒鬼,重新在妝台前的繡墩上安坐下來:“怎麽,病了?”


    “不……不是……”安姨娘搖頭,花容月貌裏透出幾許心虛。


    “那你借錢做什麽?”楚沁想了想,“娘家出事了?”


    這回安姨娘點了頭。


    楚沁便又問她:“要多少?”


    “五、五……”安姨娘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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