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嚇得跪地告罪,被戒尺一記記地打在背上,胡大娘子就那樣端坐在那兒冷眼看著,告訴她這是國公府,不是那些沒規矩的小門小戶,讓她記得自己是什麽身份。哪怕是家裏尋常用個膳,她也不是誰的桌都能上的。


    那份苦,安氏不想再受一遍。她邊說邊麻利地夾起一片清炒百合,二話不說就往楚沁碗裏送,楚沁下意識地端著碗一躲:“別,你吃你的,”


    安氏的手懸在那兒僵住,楚沁也不大好意思,幹笑了聲:“我用膳的時候不喜歡旁人動手……自己夾菜比較香。你別客氣了,快坐下好好吃吧。”


    安氏這回信了,楚沁是真的在留她吃飯。


    可這樣一來她更無措了,低著頭踟躕了半天,直到楚沁再度抬眼看她:“怎麽了?”


    “娘子……”安氏雙頰脹得通紅,“妾身……妾身今日剛受了罰,不太方便坐。”


    “……”楚沁木然兩息,一聲幹咳,“怪我、怪我。”她趕緊喚來清秋清泉,“分些菜給姨娘端到西屋去。”接著又對安姨娘說,“你去吧。愛站著用坐著用都隨你。”


    這樣她們都自在。不然的話,雖然安姨娘在她這兒站著用也不是不行,但她覺得別扭,好像有人盯著自己吃飯似的。


    安氏悶頭道了謝,就跟著清秋清泉走了。楚沁打量著她的背影無聲地嘖了嘖,鬼使神差地慨歎長得好看還真是有點用的。


    安姨娘頂著這麽一張臉,遇上事大概求誰都能管點用吧!連她瞧著這絕色的可憐樣都狠不下心,更何況男人呢?


    楚沁想得不由得笑了,搖搖頭又繼續用膳。


    又過不多時,院子裏可算響起問安聲,是裴硯回來了。他親手拎著隻食盒,大步流星地往裏走,楚沁聽到問安聲本想出去迎一迎,結果剛走到房門口就被他擋了回來。


    他就勢在她腰間一攬,拉著她回屋:“這個好吃,你快趁熱嚐嚐。”


    “……什麽呀?”楚沁好生一愣,裴硯將食盒放在桌上,揭開蓋子,然後就邀功似的看著她。


    楚沁看了眼那滿滿一大碗的紅油:“冒菜?”


    “冒烤鴨。”裴硯笑道,“我回來時路過望蜀樓,聽聞有新菜上市就去嚐了嚐,覺得不錯,便給你帶了一份。”


    楚沁一邊聽他說,一邊已經被那冒烤鴨的香味勾得饞了。


    冒菜實是川菜中的一道經典,調料基本一致,要用蔥、薑、蒜、八角、花椒一類的香料爆香,再做出足量的紅油,有些店家還喜歡加上豆瓣醬,做出的滋味鮮辣濃鬱。


    但裏麵放什麽菜就各憑喜歡了,想吃葷的可以來毛肚黃喉火腿鴨血,想吃素的可以來藕片豆皮土豆,總之隻要是自己喜歡吃的,都可以添進去。


    而冒烤鴨,顧名思義便是將烤好的鴨子放進去做冒菜,烤鴨連皮帶肉一起切片,鴨皮在熱油裏滾過後仍會殘存一點點脆感,點帶著兩分川式獨有的甜,吃起來口感與味道都是定好的。


    楚沁一臉欣喜,半是因為吃到了愛吃的東西,半是高興他出去應酬還能記得給她帶道好吃的回來。


    她於是高高興興地拉著他坐,又招呼清秋給他盛飯。裴硯原本說“吃過了”,但坐在她身邊不知不覺就拿起了筷子,還是就著米飯吃了幾口冒烤鴨。


    然後他就發覺,自己的口味真是被她帶壞了。他本以吃飽,這會兒隻是隨意吃兩口,卻放著滿桌子的清淡菜肴沒動,隻吃了那道冒烤鴨。


    川菜確實是香……


    裴硯心裏自言自語地認命。


    一方堂屋之隔的西屋裏,安姨娘也聽到了裴硯回來的動靜。她下意識地望向緊闔的房門,猶有一瞬的失神,但終是低下了頭,打消了一切念頭。


    是以安姨娘用完膳隻讓人去跟楚沁說了一聲,自己就悄無聲息地告了退。裴硯這才知道她竟然來了,不覺有些驚奇,但也沒過問什麽,就任由她去。


    待得躺到床上,楚沁才顧上把白日裏的事原原本本跟他說了,連自己錯怪了安氏讓張嬤嬤打了她幾板子的事也沒略去,說完就歎了聲,往裴硯懷裏拱了拱:“張嬤嬤下手挺重,打得我還挺後悔的。若早知道她沒在將我,我就不為難她了。”


    裴硯攬著她笑了聲:“她從前自己愛惹事,這會兒也不能怨你。”頓了頓又輕嘖,“倒是你,怎麽還管她的事?要我說就讓她回去,讓母親拿主意算了。她是母親非要塞來的人,麻煩也合該讓母親料理了去。”


    “我知道胡大娘子沒安好心。”楚沁薄唇微抿,抬眸望著他,“可我看胡大娘子也沒多在意她的命。咱們若不管,胡大娘子隻怕真的會打死她。”


    裴硯不予置評,隻問:“那你不討厭她了?”


    “還是討厭吧。”楚沁思量道,“但討厭她跟看她去死是兩碼事。所以……你就當我幫她是圖自己心安吧。來日她若恩將仇報,我隨你笑話我,誰讓我自己犯傻呢?”


    其實今天給安氏出完主意她就有點後悔了。大宅院裏一笑泯恩仇的事不多見,恩將仇報可天天都有,安氏會不會反咬她一口她心裏一點數都沒有。


    裴硯笑了聲,翻身在她頸間吻了一記:“放心,我肯定不笑話你,我們沁沁就是心眼好,就幫她這麽一回也說不上是爛好心,怎麽能挨笑話呢?”


    楚沁籲了口氣,望著他眨眨眼:“你就是慣著我!”


    “我是實話實說。”裴硯說著正了正色,“她那個爹,哪天來?我留在家裏幫你?”


    “不用。”楚沁搖搖頭,說得很有底氣,“你忙你的,這點事我自己就辦了。她爹頂天了是個無賴,身份卻低,我若連這點事都擺不平,以後怎麽幫你打理內宅呀?”


    “那行。”裴硯頷首,又還是道,“這幾天我讓王宇留在家,我每日去見誰、去什麽地方都會提前告訴他。你若撐不住,就讓人去回我,我隨時回來。”


    “也好。”楚沁應了,心思還在正事上轉著,就覺得他的手不老實起來,一寸寸地往她衣裳裏摸。


    “……又來!”她下意識地瞪他,可他理直氣壯:“什麽叫‘又’?歇了兩天了。”


    “才兩天!”楚沁氣笑,他不管,俯身就吻過去,她的什麽掙紮都被他堵住了。


    之後的幾日裏,裴硯日複一日地早出晚歸忙於應酬,楚沁和安氏就日複一日地等著賭鬼上門。


    但這幾日裏由於自己待著沒事幹,楚沁便也常把安氏叫到屋裏說話。安氏初時提心吊膽的,無意中打翻茶水都慌忙要謝罪,後來就慢慢輕鬆下來了,見楚沁做女紅她還能悠哉哉地在旁邊幫著理理繡線。


    就這麽一直等到正月初十,安氏的父親安成仁總算來了。


    那天的天色有些陰,濕氣也重,楚沁在這樣的時候總會更想吃辣,從早起就在想辣子雞水煮魚等一大堆經典辣菜,臨近晌午正想可算能吃著了,卻見清秋打簾進了門,看看在做香囊的她又看看在旁邊幫忙的安氏,輕聲道:“娘子,安姨娘的父親來了。”


    兩個人都抬起頭,楚沁看一眼清秋又看看安姨娘,明顯看出她有些緊張。


    安氏強自定住氣,起身道:“娘子,那妾身便先去見他。”


    “去吧。”楚沁點點頭,“切記就在大門口說話,別讓他進來。”


    “妾身記得。”安氏福了福,便繃著張臉走了。


    楚沁在她走後又縫了兩針,到底是坐不住,便索性放下了針線活,叫來清秋:“找兩個靈巧的小廝去門房,暗中盯著點,別出什麽事。”


    她讓安氏在大門口見安成仁,是因為知道那是個潑皮無賴,萬一在院子裏鬧出什麽是非,她怕說不清楚,在大庭廣眾之下他總得收斂點。


    可無賴之所以是無賴就是因為不講道理、不分場合,哪怕在大庭廣眾之下,楚沁也得提防他鬧得不好收場,讓人去盯著心裏才踏實些。


    結果她想得果然沒錯,安成仁還真在大門口就鬧起來了。門房那邊一見苗頭不對就趕緊差了個人來回話,楚沁匆匆趕出去,剛出次進院門就遙遙看見安成仁拎著安氏的衣領。


    安氏身姿嬌小,安成仁卻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安氏被他這麽一拎就雙腳離了地,安成仁將她按在朱紅大門上,口中罵道:“賠錢的賤.貨!養了你這麽多年,又將你送進了國公府吃香喝辣,如今要點銀子你都拿不出來?!”


    安氏本就怕他,這一下又被撞得頭暈目眩,不由得渾身都戰栗起來,雙手緊攥著他拎在衣領上的手腕,哭道:“爹,女兒盡力了!女兒為著您,如今……如今欠了正房娘子三千兩銀子,娘子那天動了氣,險些活活打死我!”


    “我呸!”安成仁的手一甩,將安氏狠狠摔在地上,橫眉立目地罵道,“哪來的三千兩銀子!老子何時跟你要過那麽些錢!你自己惹下的事,休要怪到老子頭上!”


    他已在門口與安氏僵持了半晌,引得街坊四鄰都在圍觀。從頭到尾其實隻有這句話是真實在,他的確沒跟安氏要過這麽多錢,但偏偏這句話最引眾怒。


    “嘖嘖,還真是個賭鬼……”駐足的攤販小聲的指指點點,“聽他姑娘那麽說,我還當就是賭點小錢呢,誰知竟有這麽多!”


    這話落進安成仁耳朵裏,更令他一下冒了火,他凶惡地瞪過去,嚇得那攤販一哆嗦。


    然而,安成仁卻是個窩裏橫的。對那說閑話的小販,他瞪了一眼便罷,轉回頭來就一腳踹在安氏身上:“少在這裏胡說八道!老子從前能把你送進國公府,今兒個就能讓國公府把你休出來,再送到窯子裏去換錢!”


    這一腳正中心口,安氏黛眉倏皺,強忍了一息,一口腥甜卻還是湧了出來。


    離大門尚有三五步的楚沁一驚,沉聲:“按住他!”


    隨在兩側一並出來的小廝聞聲即刻竄出去,七手八腳地將安成仁按住,直接按跪下去。楚沁強定心神,硬是沒快走一步,穩穩當當地邁出府門,清秋即刻在廊下置了把花梨木太師椅請她落座。


    楚沁神色清冷地坐定,瞧著安成仁,一聲冷笑:“哪來的登徒子,連國公府的人都敢動?不如就地打死,圖個清淨。”


    安成仁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聞言嚷嚷道:“我是她爹!我和定國公府是親家!我看誰敢動我!”


    楚沁無語了。連她的父母都不敢在定國公府麵前擺親家的譜,安成仁竟還真敢往自己臉上貼金,怪不得敢在大門口動手,還打得這麽狠。


    安氏強撐起身,膝行上前,淚水一湧而出:“娘子,饒了妾身吧!”


    這本是她們商量好的,但是這一瞬間,楚沁還是真情實感地難受了。


    她重生以來改變了很多事,但總沒可能改變安氏的娘家,也就是說安氏的娘家一直是這樣,不論這一世還是上一世。上輩子她卻從來不知安氏這麽慘,現在知道了,她簡直不敢想安氏後來被休還娘家之後落了個怎樣的下場。


    可現下並不知她當眾對安氏擺慈悲的時候,眼見安成仁那邊掙紮著要起身,她一記眼風掃過去,清秋即刻厲聲:“鬧什麽鬧!我們娘子是定國公府裴三郎的夫人,以你的身份就得跪著說話,跪好!”


    清秋的聲音雖然清脆卻底氣十足,兩句話還真把安成仁嚇住了,甚至連圍觀人群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楚沁抬了抬眼皮,慢條斯理地開口:“安氏借錢不還,我不看她的麵子卻得看夫君的麵子,不好說什麽。如今你這當爹的來了正好,這樣吧……”她微微偏頭,目光卻仍定在安成仁麵上未動,“清泉,你去刑部衙門請個能斷案的大人走一趟,就說我們定國公府有個外債的案子,請他斷個是非。”


    安成仁冷不防地打了個寒噤。


    他的確在家人麵前橫行霸道慣了,但剛才敢那麽打安氏卻是因為認準了她在胡說。現在見楚沁出來,他也沒料到她張口就敢喊刑部來坐鎮,心裏多少覺得不對,變得氣虛,隻是還在外強中幹地嚷嚷:“喊什麽刑部!我……我沒要過這錢!我沒有!”


    楚沁不理他,恰好門房見她落座就奉了茶來,她便安安穩穩地抿了兩口茶。


    待得放下茶盞,她又冷冷地瞥向安氏。


    她們原本商量著,為了讓戲瞧著真、讓街坊四鄰都覺得安家理虧,苦肉計該用也可以用,反正她拿著分寸別把安氏打壞了就行。可現在安成仁那一記窩心腳踹得安氏吐了血,楚沁就實在不敢動她了,沉吟了一會兒,隻得端起一副刻薄婦人的嘴臉,冷言冷語斥道:“丟人現眼的東西,什麽地痞流氓都敢往這兒帶!過年給了你幾日好臉色看,素日的教訓你就都忘了是不是!”


    安氏跪在她跟前,戰栗著不敢抬頭。約是因為那一腳踹得她難受的緣故,聽著楚沁的冷眼她恍惚了一瞬,隻道自己真得罪了當家主母,不由得遍體生寒。


    她這反應恰到好處,正可激起圍觀者的同情。一番竊竊私語之後,便有個衣著樸素的婦人上了錢,壯著膽子跟楚沁搭話:“這位娘子,我是咱街口賣炊餅的,您從前來買過幾回,容我不要臉地多個嘴吧!”


    楚沁緩了口氣,暗想她們雖得把戲做足卻也不必得罪不相幹的街坊,便蘊起笑來:“您家的炊餅我記得。有話您說,我聽聽。”


    那婦人道:“我平日瞧您也是個仁善的主兒,這平白被人鬧到家門口的確是晦氣。但您看,如今這事是當爹的好賭不是個東西,這妹子瞧著卻可憐。您行行好,甭跟她計較了,到底都是一個屋簷下過日子的,何苦鬧得那麽難看呢?”


    楚沁一聽,嘿呀,這話說得真合適!


    她站起身,提高了音色:“這位嬸嬸,您可知她與我借了多少錢?足足三千兩銀子啊!您當這高門顯貴的娘子是好當的?府裏便是家底再厚,這樣的巨款也不能隨意挪用。我看她可憐實在不忍,便從自己嫁妝裏拿了錢出來給她。嫁妝您知道,那是婦人家安身立命的東西。”


    言及此處,她狠狠地剜了眼安氏,複又續說:“如今這錢經年累月地還不上便罷了,她還將麻煩惹到家門口來。這事若不斷個明白,我還如何在這家裏立足?您說,我能不生氣麽?”


    楚沁說得情真意切,引得眾人又一陣竊竊私語。她抓住機會再度冷睇向安氏,生硬道:“今日這錢你們若還上,日後我還拿你當自家姐妹看。若還不上,你們依著刑律該坐罪坐罪、該挨板子挨板子,橫豎都要給我個交待!”


    安氏跪伏在地泣不成聲。其實這會兒她很該說句話,但安成仁那一腳踹得太重,她胸口一陣陣的生疼,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楚沁看她這樣心裏不由犯急,現下天還冷呢,她怕安氏挨了一腳再這麽長跪會跪出個好歹來。


    好在他們這處宅院離刑部衙門不遠,清秋乘著早已備好的馬車去,不一刻工夫就載著刑部的官員一道回來了。


    這會兒正值年關,各衙門裏都沒什麽事,每日留下值班的人都閑得長毛。所以這人一聽說定國公府有事,不僅沒覺得煩,還連眼睛都亮了——不僅能打發時間還有賞錢拿的好事,哪找去?


    是以他一下車,楚沁就看出了他的興致勃勃:“娘子安好。”


    “有勞大人了。”楚沁還了一福。


    那刑部官在來路上已聽清秋說清了究竟,當即也不廢話,就問楚沁借錢這事有字據沒有。


    清泉不必楚沁開口便將字據遞了上去,刑部官一瞧,字據上明晃晃地寫著安氏為替父還賭債借了三千兩銀子,承諾一個月後還。白紙黑字還有手印,日期是去年冬月,算起來應該臘月就還了。


    刑部官瞧瞧安氏:“這字據,你可認?”


    安氏的臉色早已慘白如紙,垂著淚點點頭:“有、有這事……是我和娘子借了三千兩銀子,給了爹爹……”


    那邊安成仁又掙紮起來:“沒有!沒有!”他雙目圓睜,眼見就要起來,終是被兩旁的小廝死死按了回去,“我沒見著這錢!沒有!”


    楚沁氣定神閑地垂眸。


    鬧成這個局麵,誰都會覺得安成仁不是個東西。都不是個東西了,說的話又怎麽能信呢?


    那刑部官踱到她麵前:“不知娘子想如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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