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開的窗欞飄進來的風讓皇帝清醒了些,他回過神,等著翠竹開口。


    翠竹倒也幹淨利落,伏於地上,道:“稟陛下,奴婢確實是段家的家生子,自小服侍賢妃娘娘。奴婢雖識字不多,但也知道忠心不二的道理,可先皇後曾有恩於奴婢,當年奴婢突患急病,是先皇後救了奴婢。這樣的恩情,奴婢不能不報,更是不能讓陛下一直被蒙在鼓裏。”


    皇帝一言不發,等著她的下文。


    翠竹接著道:“當年陛下與先皇後生了嫌隙,便是賢妃娘娘的手筆。娘娘一心想做皇後,可陛下登基後,便娶了先皇後,賢妃娘娘本就不甘心,加之先皇後很快誕下太子殿下,賢妃娘娘越發覺得後宮沒有她的立錐之地,便想出了這麽個法子,離間陛下與先皇後。當初從先皇後宮裏搜出的廢太子畫像、男子鞋襪,都是賢妃娘娘栽贓陷害的,那個揭開此事的宮女,也早就是被賢妃娘娘收買了的。賢妃娘娘沒想要先皇後的命,隻想她失寵,可她沒想到先皇後因與陛下生出嫌隙後,積鬱成疾、最後鬱鬱而終。先皇後薨逝後,太子殿下隻是個幾歲的孩童,且那會兒陛下因先皇後的緣故冷待太子殿下,轉而寵愛趙王殿下,賢妃娘娘這才沒再把太子殿下當成威脅。”


    翠竹要說的,也就是這麽多了。


    她說完後,皇帝久久沒有言語。


    他當初隻是先帝那些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且有他那位太子皇兄珠玉在前,包括他在內的皇子皆黯然失色。


    他年少時便偷偷傾慕沈家的姑娘,可她眼裏隻有他的太子皇兄。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他成了新帝,也有了抉擇的權利。


    因此,登基後他便冊了沈氏為後。


    可沒人知道,於皇帝而言,先廢太子的光環太過耀眼,皇帝登基後勵精圖治,便是為了不讓眾臣覺得他文治武功皆不如廢太子。


    他是皇帝,隻要勵精圖治,便能得到朝臣的擁戴。


    可如何得到沈皇後的心,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皇帝費盡心思討好沈皇後,甚至為了她置六宮於不顧,就為了博佳人一笑。


    兩人成親數載,倒也算得上是恩愛有加。可皇帝始終不敢問沈皇後,她心中是否有他,是否還有廢太子。


    這樣的話屢次到了嘴邊,也屢次被皇帝咽下。他想,罷了,他們如今已經成親了,還有了兒子,如果沈皇後還未傾心於他,那他便用一生的時間去證明他對她的情意。


    可誰能想到,他們之間沒有一生。


    當廢太子的畫像、男子的鞋襪從沈皇後的箱籠裏翻出來時,皇帝又恨又氣,卻也舍不得傷她分毫。


    當初沈皇後解釋過那不是她的東西,但皇帝正在氣頭上,且打心眼裏覺得沈皇後愛慕的還是廢太子,或者說他內心有個最隱秘的聲音在告訴他,他一輩子也比不上廢太子。


    諸多因素相加,皇帝開始冷落沈皇後,頻繁流連後宮。


    他在等沈皇後再來找他解釋。


    可沈皇後沒來。


    他再見到她時,她已經躺在床上沒了生氣。


    皇帝再追悔莫及,也無力回天了。


    思政殿內靜寂無聲,皇帝不開口,翠竹也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最後還是李中官冒著被訓斥的風險,問皇帝:“陛下,賢妃娘娘還在外頭,您看?”


    皇帝的麵上看不出喜怒,又靜坐半晌後,他才吩咐把段賢妃帶進殿。


    饒是李中官已經跟隨皇帝幾十年了,這會兒也拿不準皇帝在想什麽,隻得按著皇帝的吩咐去喚段賢妃。


    段賢妃在殿外跪了許久,又受了寒,這會兒很有些狼狽。


    她進殿後,見皇帝麵上並無慍色,全然不同於方才的暴怒,心下稍安的同時,卻也不敢掉以輕心。


    她看了眼跪地不起的翠竹,斟酌地道:“陛下,您可萬不能聽信翠竹之言啊。”


    皇帝哂笑,意味深長地道:“你都不知道翠竹說了些什麽,就讓朕別信她的?”


    段賢妃語塞,不敢再吭聲。


    片刻後,皇帝道:“朕也不與你繞彎子了,從前你離間朕與皇後情分之事,朕已知曉,你不必辯解什麽,朕不會再信。”


    段賢妃怔愣片刻,隨後淒然地道:“陛下不聽臣妾的解釋,臣妾便不解釋了,何況,這些事臣妾確實做了。”


    若皇帝對她還有情分、還有信任,那段賢妃不會就此認輸。可皇帝不信了,她再掙紮,也不過徒勞無功罷了。


    段賢妃平靜地認下了此事,心中卻無半點悔恨。即便再來一次,她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皇帝聽完後,方才淡然的表情終究還是有了一絲裂縫。


    他想斥責段賢妃,想把她碎屍萬段。可就算他這樣做了,皇後也回不來了。


    更何況,當年之事,段賢妃是生了歹心,栽贓陷害,那他這個皇帝就沒有半分錯處嗎?


    如果他能對皇後多幾分信任,內心不那麽卑微,那事情未必會演變成最後的悲劇。


    因此,皇帝恨段賢妃,但他也恨自己。


    段賢妃什麽也不辯白了,隻跪在地上磕了頭,道:“陛下,臣妾為權勢所惑,做下的錯事不止離間您與先皇後、最終導致皇後鬱鬱而終這一樁。仲遠此番犯下大錯,源頭亦在臣妾此處,是臣妾告訴他,您欲退位給太子,仲遠才…臣妾求您,饒了他吧。”


    段賢妃說到最後,已哭得撕心裂肺。皇帝想要她的命,那就拿去好了,可她的兒子還不到而立之年,他還有漫長的一生,怎麽可以就這麽斷送了性命?


    她想求皇帝給她最後一份恩典,但皇帝卻不想再看到她。


    收到皇帝的授意後,李中官忙喚了侍衛及內侍過來,強押著段賢妃離開了思政殿。


    愛子心切的段賢妃,哪怕被人挾製著離開,也不忘高聲求饒,盼著皇帝能鬆口,能饒過蕭惟。


    但最終,她還是被人帶著越走越遠,直至聲音再也傳不進思政殿。


    皇帝在短短的一夜裏,經曆了太多,整個人都像是蒼老了十歲。


    他無力地靠在龍椅上,招手讓李中官近前,與他耳語了兩句。


    李中官麵不改色,領命而去。


    等他離開後,皇帝複又看向還伏在地上的翠竹。


    “為何今日才告訴朕這些?”


    沈皇後已經薨逝十餘年了,這期間,翠竹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他,為何要等到今日?


    翠竹似乎是有些擔心段賢妃的處境,這會兒眼神有些遊離,卻也回答了皇帝——


    “陛下這些年寵愛賢妃母子、冷待太子殿下,奴婢縱然知道真相,也不敢對陛下言。而今晚,是最好的機會。先皇後於奴婢有恩,如今奴婢報了恩,卻也背了主。奴婢有一個不情之請,不論陛下想如何處置賢妃娘娘,都讓奴婢與她受同樣的懲罰,否則奴婢也難以有顏麵苟活於世。”


    皇帝定定地看了翠竹半晌。


    今晚太過混亂,但這並不代表皇帝的腦子是混沌的。這一樁樁一件件,難道真的會如此巧合地撞在一處?


    他不信。


    皇帝想,太子到底是長大了啊。謀劃了這麽多,讓蕭惟激憤逼宮,又掐著這個時機,把當年的事攤在他麵前。


    兩廂刺激之下,他不可能會饒過段賢妃與蕭惟母子的。


    皇帝苦笑,不得不說,他最鍾愛的兒子真的把他的心思猜得透透的。


    他相信,以蕭恒的手段,本可以把今晚的事謀劃得更加天衣無縫。


    但蕭恒卻故意露出了馬腳。


    皇帝長歎,罷了,便遂了太子的意吧。


    第105章 回府


    宮裏的亂, 不知為何傳了些出去,但百姓們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大都是隨意猜測罷了。


    裴玨等人回到鎮國公府時, 家中女眷皆揪心地等著。雖然已經快到子時了,也沒人會那般心大地去歇息。


    一大家子,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哪怕出事的不是自個兒這一房的,但這其中的影響卻也是極大的。


    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與旁人不同, 薑窈因猜到發生了何事,所以心中的忐忑不安更勝他人。


    因此, 在終於又看到裴玨那一刻, 薑窈幾乎快要哭出來。


    但此處人多, 小夫妻倆遙遙相望了會兒, 並沒有做太過親近的舉動。


    裴玨的幾個兄長自然也是一樣的。


    小輩們都謹守著禮節,喬氏身為主母,便不需要顧忌這些。


    見裴家那幾個被皇帝留在宮裏的男人都回來了, 喬氏便急聲詢問裴崇兗:“國公爺,今晚到底是怎麽了?先是有幾處客棧、酒肆炸了, 後來又聽說宮裏也亂了, 你們都無事吧?”


    裴崇兗緩緩歎氣,直到回到了府裏, 看到了這些熟悉的麵孔, 他才有了今晚之事到底過去了的感受。


    但他無意當著這麽多人談及今晚, 尤其是那太子殿下如今還昏睡著呢, 說出來也是平白惹這些女眷憂心。


    他遂安撫著喬氏, 道:“無事, 不過是些宵小之徒罷了。”


    裴崇兗牽著喬氏的手, 又對諸晚輩道:“更深露重,你們也都各自回房去吧。”


    眾人應是,各自帶著妻兒回房去了。


    薑窈與裴玨並肩行在長廊上,待與其他幾房人告別後,她才焦急地看向裴玨。


    裴玨知道今晚讓她擔心了,心中愧疚不已,他虛抱了薑窈一下,在她耳邊道:“雖說這是在咱們自己家中,但難免隔牆有耳。窈窈,等回了陶然居,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薑窈頷首,又問了她最關心的問題——


    “你無事吧?”


    裴玨搖頭,溫聲道:“窈窈放心,我無事。”


    有了他這話,薑窈便覺得安心了許多。


    約又行了有一刻鍾,兩人終於回到了陶然居。


    裴玨屏退了眾人,拉著薑窈進了裏屋。剛一進去,他便直言:“趙王在今晚,逼宮了。”


    薑窈雖然已經料到了此事,但這會兒聽裴玨說起,仍舊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


    她皺眉問:“為何如此突然?郎君與太子殿下事先都不知麽?”


    裴玨搖頭。


    他確實是不知道的,但蕭恒知不知道,這個就值得商榷了。


    他道:“若我事先知道此事,必會提醒你,不會讓你如此擔心的。至於為何如此突然,興許他就是想出其不意吧。”


    先是在京中製造混亂,把眾人的視線都引到爆炸和走水上去,然後再暗渡陳倉,把人運進宮。


    若非這些都是裴玨與蕭恒事先謀劃並知道的,蕭惟未必會失敗。


    挾天子以令諸侯,隻要蕭惟把皇帝捏在手裏,誰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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