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晏猛地又清醒了幾分,仿佛已然開始散溢的靈魂又重回身體。


    他不能死,他還不能死。


    君聵無道,繼者無能,他唯一認可的那個,能成為天下之主的人,有明君之能卻沒有為君之心,他怎麽敢死,他怎麽敢死!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非她不可。


    不知又過了多久,裴晏恍惚間聽見了身邊出現細細簌簌的聲響,有清淺的腳步聲,又有難掩的喘氣聲,仿佛來人已奔跑了很久,很久。


    最終,這一切都化為一聲長長的歎息。


    “怎麽會這般狼狽?”


    “阿晏。”


    接著,他感覺到自己被溫柔地托起,靠在一個溫軟的懷抱裏,被一股熟悉的,如同清冽的泉水般的味道環繞著。


    嘴裏被喂了什麽,後背被抵住,一股熱源從後心處流向四肢百骸,他又恢複了些力氣,於是努力地抬起纏著布帶的手腕,掙紮說道:“證……”


    手腕被輕輕握住,有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知道了,放心。”


    這個聲音太讓人安心了,裴晏恍惚間知道這聲音來自他最信任的人……可那人是誰呢?


    “不需再撐,不會有事的。”那個聲音繼續說。


    接著,他感到有什麽柔軟之物,輕輕印在了他的額頭上,帶著讓他心中又酸又軟的珍重和愛惜。


    “後麵有我,睡吧。”


    “……好”


    於是,裴晏知道他已安全了,不用再勉力支撐,徹底放任自己昏了過去。


    *


    霍畢與範燁同蕭璃會合時已是好幾日之後。


    說實話,相比分離那晚,蕭璃要憔悴了不少。她嘴唇幹裂,眼中血絲遍布,顯然這幾日都沒好好睡過,左臉寫著暴躁,右臉寫著易怒,額頭寫著別惹我。但莫名的,霍畢就是覺得此刻蕭璃的狀態比那晚要好得多。


    那日她好像一爐即將炸掉的滾水,而現在,雖然形容憔悴,卻又變成了一幽深潭了。


    “可捉到張彪了?”策馬走近,霍畢問。


    蕭璃搖頭,正要開口說話,卻忽然聽見由遠及近地一聲高喊——


    “救命啊,救命啊!公主殿下救救我家大人!”


    霍畢循著聲音看去,見是一個侍衛打扮的人跌跌撞撞向他們衝過來。這人有些臉熟,但麵目太過平凡,他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那人身上帶傷,渾身血跡,卻又動作敏捷,幾乎一眨眼就衝到了蕭璃的馬前跪下,一臉哀求,大聲喊道:“求公主殿下救救我家公子!”


    蕭璃似乎愣住了,同樣沒認出眼前的人是誰。


    一時間,大家的注意都在這侍衛身上,所以也沒人注意蕭璃身旁的書叁死死咬著嘴唇,怕人見到自己扭曲的麵容,於是深深埋下頭去。


    作者有話說:


    書叁:小7為何連戲精屬性都這麽高了


    花柒:就……近墨者黑叭。為了好好完成任務,我真的付出太多了。


    第91章


    “你誰呀?”蕭璃幾日不曾好好睡過覺了, 此刻滿臉的暴躁,高高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馬前的人。


    “殿下, 小的梅期!裴晏裴大人身邊的隨侍梅期!”那人回道。


    霍畢一愣,繼而恍然。範燁此時也想起來了, 這人看著確實像裴晏身邊的人。


    他的麵容雖然平凡,可名字卻挺有名氣的, 長安的人都多少聽說過。


    那是裴晏十七八歲的時候,裴太傅想要為他擇一女定下婚事。這在他們長安可不算是小事, 各家夫人小姐均是蠢蠢欲動躍躍欲試。那幾月, 別家的兒郎連婚事都不大好說, 全長安有些臉麵的人家全都盯著裴氏。


    後來,聽說裴太傅有意與素有清名的楊禦史家結親, 沒等各家夫人哀歎小姐嫉妒,那邊楊禦史的獨女楊蓁轉頭進宮當了女官, 這邊裴晏招呼都沒打直接下了場參加科舉。兩邊都把這婚事嫌棄地明明白白的。兩家無奈, 隻得作罷。


    裴晏才子之稱從不是浪得虛名,下場科考,直接被點為狀元, 極得榮景帝愛重。不知道他是怎麽同榮景帝說的,竟讓榮景帝允他婚事自主,不必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聽聞此事, 長安各家一時嘩然。


    當時裴晏尚未及冠, 榮景帝以為他不過少年心性, 不願娶端莊無趣的楊蓁, 這才求了這麽一個任性的旨意。等再過上幾年, 他知道娶妻的好處時,自然便會娶妻了。誰知道,裴晏回頭就把自己身邊兩個侍從改了名字,一個梅妻,一個鶴子,配上裴晏那好樣貌和謫仙一般的氣質,還真有點兒不落凡俗,不染凡塵的意思。


    綜上,梅妻鶴子這兩人雖然不出名,但名字卻是出名的。後來聽說兩個侍從不高興一個‘妻’一個‘子’,這才取了同音,變成了梅期和鶴梓。


    霍畢和範燁都知道蕭璃和裴晏兩人的恩怨,不由朝她看去,這一看果然,蕭璃的臉更冷了。


    “到底怎麽回事?”霍畢見蕭璃不出聲,開口問。


    梅期說他本是陪裴晏來此賑災,結果遇到匪徒劫掠,他們好不容易逃了出來,裴晏卻因傷勢過重而不得不被安置在山間獵戶搭建的木棚中,由梅期出來求救。


    這一段解釋生出了更多的疑問。賊匪一般不會跟官差作對,尤其裴晏還是欽差天使;再者,他堂堂中書侍郎,身邊怎麽隻有梅期一人?


    不過現在不是細問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還是先救了人再說。霍畢看向沉默不言的蕭璃,恐她意氣用事,剛想開口相勸,卻在這時聽見了馬蹄聲。


    蕭璃,霍畢還有範燁回頭望去,赫然見到一身穿緋色官袍的男子帶著一隊人馬匆匆而來。在見到蕭璃等人時勒住了馬,下馬行禮。


    “下官洪州刺史趙念,見過長樂公主,見過霍公爺。”


    蕭璃一行人帶著一隊士兵從嶺南而來,這並非什麽隱秘之事,所以趙念知道也並不奇怪。


    “這裏是吉州一帶,沒想到竟然會見到洪州刺史。”蕭璃揉揉發酸的脖子和肩膀,懶洋洋地說。


    “殿下!我們大人……”梅期看蕭璃大有跟洪州刺史寒暄之勢,不由得出聲催促,畢竟救人如救火。


    蕭璃沒搭理梅期,倒是趙念扭頭看了一眼梅期,然後笑著對蕭璃又是一禮,道:“裴大人遭遇水匪之事已然傳開,如今附近官員都在帶兵搜救裴大人。”算是解釋了他為何出現在這裏,接著他又說:“此事不勞公主殿下掛心,我即刻帶人去救裴大人!公主殿下一路勞頓,且先去休息休息吧。”說完,就要去牽蕭璃的馬繩,帶她離開此處。


    “放肆!”本一臉慵懶的蕭璃不知為何忽然暴怒,揚起手中馬鞭,對著趙念劈頭蓋臉地一鞭子抽了下去!


    在場所有人都驚了,誰都沒想到蕭璃會如此喜怒無常,不管不顧。


    立在蕭璃馬前的趙念同樣震驚,震驚過後,臉上開始後知後覺地感到刺痛。蕭璃那一鞭子,是結結實實地抽到了他的臉上。


    臉上刺痛,心中無限屈辱,那趙念死死咬著牙,才壓下了洶湧而上的怒火。


    “阿璃!”


    霍畢與範燁異口同聲喊道。


    趙念說話時範燁正在下馬,那是他阿姐的夫君,按禮他當下馬見禮的。這一遭變故,他連忙走到趙念身前,擋住他,抬頭看向蕭璃,麵帶驚怒問:“阿璃你這是做什麽?!”


    他前幾日才提到他姐夫是洪州刺史,難道蕭璃已經忘了嗎?


    卻見蕭璃收了鞭子,全無莫名打了人的心虛,道:“哪裏來的狗東西,本公主怎麽做事,要你來教嗎?”


    霍畢和範燁簡直驚了,無故打了人不說,還要追加羞辱。唯有蕭璃身後的書叁和跪在地上的梅期,臉埋得低低的,看不清表情。


    “公主殿下,我家大人……”這時,梅期又一次不怕死地開口了。


    周圍人像看勇士一般看著梅期,心中不由暗讚他忠心護主。沒看趙刺史都被甩了鞭子,他還敢開口,怕不是要被打的皮開肉綻?


    誰知蕭璃一臉地煩躁,卻沒再揚鞭子了,她說:“霍畢,書叁,你們帶人去跟這個什麽……”


    “梅期”梅期小聲提醒。


    “跟這個什麽期去救人,不然那些個黑心爛肺的禦史知道了又要給本宮使絆子。”說完,蕭璃打了個哈欠,滿臉困倦,說:“本宮先去休息了。”


    馭馬走了幾步,蕭璃問:“哪個官衙離這裏最近?”


    “回殿下,是吉州別駕。”書叁連忙道。


    “派個人,叫他收拾收拾府邸準備迎本公主的駕。”蕭璃又打了個哈欠,吩咐。


    “是。”


    “還有那個裴晏。”蕭璃說:“找到以後他要是死了就算了,要是還剩一口氣就給他抬到本宮那。”


    如此輕慢的語氣議論裴晏生死,跪著的梅期被氣紅了臉,但無奈形勢比人強,隻能忍著。


    仿佛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蕭璃一笑:“最好他還是留著一口氣,這麽大的救命之恩,本宮可得好好想想怎麽羞辱……咳,怎麽叫我們裴大人報答。”


    公主殿下你知道你險惡心思都暴露了嗎?


    “還愣著幹什麽?不是要給本公主牽馬嗎?本宮允了。”蕭璃轉頭看向趙念,說:“這救人的功勞叫本宮搶了,趙大人不會生氣吧?”


    “下官不敢。”趙念咬牙道。


    “那就好。”蕭璃輕佻一笑,騎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


    “這是什麽味道?”裴晏坐在蕭璃的身側,聞到了一股帶著清涼的苦澀味道。


    “墨姐姐家傳傷藥。”蕭璃回答。


    “殿下受傷了?”裴晏扭頭,看向蕭璃。


    “昨天跟蕭烈打了一架。”蕭璃隨意道。


    裴晏抿起嘴。


    “阿晏。”蕭璃看著裴晏,忽然鄭重。


    “殿下?”不知道為什麽,裴晏也有些緊張了起來。


    “你抿嘴的樣子,好像一條鯰魚啊。”


    “……”


    裴晏還記得,那一天陽光暖融融的,曬的人很舒服,就像現在一樣。


    現在……


    裴晏睜開了眼睛。


    因為久睡,身上一片酸疼,可酸疼中又帶著大病初愈的舒爽。裴晏掙紮著坐起身,想要分辨自己現在身在何方。


    拉開衣袖,手腕上一直係著的腕帶已經不見了,裴晏一愣,接著耳邊仿佛聽見了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在說——


    “我知道了,放心。”


    裴晏心一顫,手腕處開始發燙。手指輕輕一觸手腕又立刻收回,就仿佛那裏仍然被人握著一般。


    在嗅到那熟悉的清涼中帶著苦澀的藥味時,裴晏緩緩低頭看去,見他胸口傷處已被完好地包紮,他的目光落在包紮繩結處,久久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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