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卿扭過臉對他笑一下,拾起床尾的衣裙套上,“我要回去了。”


    時近傍晚,院子裏好些跑商的人應酬回來,咯吱咯吱四麵響著開門闔門的聲音。住的多半是男人,此刻出去太惹眼,秋生拉了她一下,“再等會,這時出去給人看見。”


    梅卿走到榻上去坐,扒著窗戶望外頭的人影。進進出出的好些人,吵嚷著要飯要茶的,天南地北的遊人,而她是這些憧憧的旅人裏最沒有歸宿的一個,隻能藏在夜色裏。


    兩個人在這間房裏連日幽會過幾次,情到濃時,秋生有些舍不得的意思,那日便向試問蔻痕他們什麽時候啟程回京。


    蔻痕在案上作一幅荷花圖,擺滿了四.五種顏色,總算也映得她的臉上有了些瑰麗的色彩。她老遠地剔來一眼,目光卻仍是冷的,“怎麽,你急著回家?”


    秋生慢洋洋地走過來,“我倒是沒什麽急的,是怕你在這裏呆不住。”


    蔻痕又將眼垂下去道:“我聽見三墨說,他手上那樁案子在等朝廷的旨意。我估摸著旨意一到,了了事,他就要動身去河北,我們屆時一齊走。”


    秋生暗自高興,麵上不顯,“也好,橫豎也順路嘛。你忙,我不打攪你,我出去逛逛。”


    這消息傳到董墨耳朵裏,心下有些不是滋味。想著蔻痕在這裏住了這些日子,便弄得夢迢人心惶惶的,再多住幾日,隻怕逼得夢迢打退堂鼓。


    他這日走到蔻痕屋裏來,帶著些逐客的意思,“二姐預備幾時動身回京?我好吩咐人備車打點東西。”


    蔻痕還是那說法,“你不是也要往河北去?我等著你,我們一齊走。”


    董墨在罩屏下低頭一笑,意思淺進了些,“朝廷的旨意恐怕還得有些時日才能到,二姐離家這樣久,放心的下外甥?我看你們不必等我,還是先走。”


    “你這是下逐客令?”蔻痕向丫頭遞個眼色,要了盅茶握在手裏,斜著眼笑,“你要是不喜歡我們住在這裏,我們就搬到你二姐夫的同科家裏去借住。你若是怕我住在這裏,夢姑娘的心不定,那就是多餘。連我她都怕,往後與你進京拜見祖父祖母,她又當如何?你太護著她了,一個女人,處處都要叫個男人護著,成得了什麽氣候?”


    蔻痕將眼皮惺忪地垂將下去,望見茶盅裏有根茶葉梗,麵色一變,踅到罩屏外朝廊下一潑,回轉冷眼,“或許能叫男人處處護著,也算她的本事。可女人,終歸有年老色衰的一天,你此刻愛她,將來又如何,誰說得準呢。”


    夢迢雖然未必如她說的軟弱,但有一點倒是真的,她在別的地方比尋常的女人有膽識有謀略,唯獨在愛裏有些怯懦。在這一點上,董墨無能為力,他唯一能做的,是即便灰心,也等在原地。


    他向屋外走出去,一路上煙樹冷雲,黃塵微雨,使他覺得自己有些老了,曾以為能呼風喚雨抖罷不平,然而卻改變不了一點人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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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有憾生(七)


    重陽之後, 天氣更減,才知露冷秋寒。朝廷的諭旨是中旬到的, 聖意與內閣的意思, 是吩咐將孟玉等幾個犯官押送回京定罪,董墨盡早去往河北。


    至於定什麽罪,旨意上並未明說。董墨猜到幾分, 心裏雖然失望,對臬司衙門一幹官員的詢問, 卻笑說:“我哪裏猜得著聖意?各位大人也別猜了, 橫豎咱們該辦的事情辦好了, 總算沒有辜負朝廷。餘下的交給內閣定奪。全大人, 你派一位官員, 後日押送犯官啟程。”


    午晌董墨歸家, 思定十月動身去往河北。要去告訴夢迢,又想到兩人自上回吵了兩句, 已多日不說話了,難免有幾分尷尬。


    他近來都是住在書齋裏,睡在書齋的榻上, 隻叫個小廝在跟前伺候, 飯也不回房來吃, 要什麽東西隻打發小廝往屋裏來取。


    先時夢迢看著那小廝來來回回的, 心裏滿是不爽快,借故刁難。有一回人要拿董墨的衣裳,斜春在大櫥櫃裏翻, 夢迢在榻上看著, 輕飄飄地道:“他那件袍子早就燒了, 哪裏還翻得見?”


    斜春的確是翻了許久翻不到, 隻得踩著梯子下來,“燒了?幾時的事?”


    “他那些日子總往大牢裏去,怕染上虱子跳蚤,穿過的衣裳回來就叫丫頭燒了,你忘了?”


    斜春蹙著額咕嚕,“也不是我燒的,我也想不起來那件衣裳燒沒燒。怪了,他喜歡那件衣裳,怎麽還穿著往大牢裏去?”


    那衣裳是一件芳綠潞綢圓領袍,領口繡了圈浪紋,實打實是夢迢夏天給他裁做的。小廝見尋不見,隻得要了身別的拿去書齋。


    不一時董墨便走到屋裏來對斜春說:“那件衣裳我沒吩咐丫頭燒過,你再找一找。”


    斜春挑起臥房簾子,見夢迢坐在榻上朝她擠眉弄眼,方才明白意思,又退步出來回董墨的話,“紮紮實實的找了好幾遍了,爺綠色的衣裳也多,要不您自己進屋翻翻看?”


    董墨隻得打簾子進屋,屋內熏風微動,暖烘烘的,夢迢歪坐在榻上,穿著件桃粉立領長衫,鼠灰的裙,花額粉香的,正剝橘子吃,裝作沒看他,把臉別向紗窗。


    既然進來,董墨就想著與她搭話,有些踟躕地站在櫥櫃前,扭頭問:“我那件袍子你瞧見了麽?”


    夢迢稍稍回頭,撇撇嘴,“你的衣裳,你來問我做什麽?我又不是給你洗衣裳的。”


    盡管話不好聽,態度卻有些鬆,語調輕輕的,再沒先前那種冷冰冰的意味。說完垂下頭去,拈裙上沾的橘子的白經絡,一點一點的,有些顧影自憐的模樣。


    董墨款步過來,也有些和軟態度,“那件衣裳可是我最喜歡的,你想想叫丫頭收拾到哪裏去了。”


    夢迢把嘴一噘,“想不起來了,丫頭收拾屋子,哪樣東西該放在哪裏,也不是樣樣都來問我。”


    “那可是你親手做的。”董墨坐下,歪著眼窺她。


    她把臉半低,咕噥道:“有什麽要緊?再做一件就好了嚜。”


    “你還願意給我做?”


    “做件衣裳嚜,不見得我有那樣懶。”


    董墨笑意漸起,坐在對麵不說話了。夢迢抬眉看見他那張兩分得意的臉,便將下頦往窗戶那頭歪一歪,“別得意,我才不是要同你和好。”


    “不和好,給我做什麽衣裳呢?”董墨挪到身邊來,手攬在她腰上,歪著腦袋睇她,“你不出門,怎的還描個妝?衣裳是不是你藏起來引我過來?妝也是描給我看的。”


    夢迢回身推他一把,“你去去去,你找去,看看是不是我給你藏起來的!”


    董墨果然立起身,作勢舉步要往床上去。那床上還做賊心虛地下著帳子,又沒人睡在裏頭,不是掩人,就是掩個別的什麽。夢迢怕他去揭穿,當下把身子一轉,很重地打鼻管子裏“哼”了一聲。


    他又調轉回來,坐在她身後沉默著發笑。夢迢自覺麵上不過去,扭頭將他剜了一眼。


    二人便有些和好了,董墨原本打算搬回屋裏來睡的,偏又聽見他二姐不急著回京的事,回來告訴夢迢。夢迢一聽,又是一種灰心,臉色像先前不好。


    董墨一見她沒精打采的樣子便生氣,自然也不提回屋來住,仍舊睡在書齋裏。


    當下為了去河北的事情,他在廊廡底下徘徊不定,舉步不前。廊外在下雨,絲絲密密的,風吹得益發冷。斜春端著個空茶碗出來,撞見他,將他扯進屋去,“姑娘正鬧肚子疼呢,您還不瞧瞧去?”


    “肚子疼?為什麽?”


    斜春嗔他一眼,他領會了意思,踅進臥房。


    大晌午的,夢迢還蜷在床上睡著,頭發滾得亂蓬蓬,穿著黛粉的寢衣。枕上那張臉泛著細細的汗,闔著眼,額心微微蹙著,麵頰白得慘烈。董墨心登時緊了下,忙走到床上坐著,尋了帕子替她揩汗,“行經鬧肚子疼?”


    夢迢睜眼一見他,滿腹委屈與疼痛一齊湧上來,偏著臉不理他。董墨將她兜攬起來,抱在懷裏,“怎麽這回疼得這樣厲害?請大夫來瞧過沒有?”


    恰值斜春端著薑湯進來,回道:“使丫頭傳話去請了。這回是有些疼得不好,大約是天氣驟涼的緣故。”


    董墨倏地沒頭倒腦地想起什麽,握著夢迢的腰將她退開些許,“會不會是小產了你不知道?”


    夢迢不由得翻了個白眼,眼珠子裏點著淚光,有氣無力地凶道:“有孩子我會不知道?你想什麽呢!”


    “爺別說這些笑話了,真有孩子我們女人家會沒察覺?”斜春好笑著將薑湯遞給他,“快喂姑娘吃了吧,肚子裏暖一暖能鬆快些。”


    董墨將碗口遞到夢迢嘴邊,吃過後仍舊將她摟著。夢迢正睡得不舒服,也就把腦袋枕在他肩上,在他頸窩裏蹭了蹭。貓兒也跳上床來,在夢迢擁著的被子上趴下。


    董墨趕了趕它,“下去,別壓著你姐姐。”


    夢迢懨懨地笑了聲,“別趕它,它壓在肚子上倒舒服些。”


    董墨仍舊將貓兒趕下去,手伸進被窩裏揉她的肚子,力道不輕不重的,揉得夢迢哼了哼,不那麽疼了。她睜開眼對著他的下巴依依怨道著,“怎麽又舍得過來了?我以為你一輩子不同我說話了呢。”


    “真能夠一輩子,不說話也沒什麽。”董墨笑了笑,合著窗外的雨聲,語調也有些淒冷意味。


    此刻說起“一輩子”之類的話,兩人都有些惆悵。偏在這時,聽見外頭來人,大約是丫頭領著大夫進來。簾下一望,進來果然是位大夫,卻不是別人,正是秋生與蔻痕。


    原來蔻痕與秋生外頭訪友歸家,在園子撞見董墨跟前的丫頭,走得急急忙忙的,蔻痕便問什麽事。那丫頭回說是夢迢有些不好,要往外頭請大夫。蔻痕指著秋生笑說他就是太醫,還往外頭請什麽?因此兩口跟著到這屋裏來。


    秋生問了幾句,得知是行經腹痛,笑說:“這症正好對我的藥!宮裏好些娘娘公主也有這點不好,吃了我的開的方,漸漸都有些好了。夢姑娘請睡下去,待我切一切脈。”


    誰知這一切,秋生漸漸將眉頭擰起來。董墨瞧出些端倪,拉著他到外間問詢。秋生反問:“聽說夢姑娘前頭有過夫家,不知有沒有過孩子?”


    董墨蹙著額搖首,秋生又問:“與你呢?”


    “不曾有過。怎麽,是有什麽不好?”


    秋生請他在榻上坐下來,攢著眉默了默,幾番難為情,到底說了,“我實話說了吧,夢姑娘體弱宮虛,生育有些難,倒不是說一定不能生育,隻是,不大容易。留心保養,天長日久調理過來,興許能懷胎也說不準。”


    後頭是他安慰的話。倒是他多心,董墨早曉得這件事,聽了反倒鬆了口氣,“隻要於性命無礙,都沒什麽要緊。請姐夫開下藥方,我這裏使下人去抓藥。”


    “與性命倒是不相幹的,多吃兩副藥,她這腹痛的毛病也能輕減。”秋生亦跟著鬆口氣,兩人且說且行,相請到那頭小書房裏寫藥方。


    臥房裏卻是突兀的一場安靜,雨落停了,外頭說話的聲音漸漸遙遠沉沒。天沒來得及放晴,窗紗外仿佛還蒙著一層陰沉沉的紗,使人在很近的距離間也看不清五官神態。


    夢迢不大能生養的事情早年跟孟玉時就請大夫瞧過,也告訴過董墨,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可此刻蔻痕坐在床前,雖然看不清她的臉色,但那雙冰清玉潔的眼卻幽幽地亮著,像冰水在碗裏輕輕地晃蕩,隨時要溢出來,蟄痛人的手。


    她不由得往被子裏縮一縮,像是在一個健全的女人麵前驀地喪失了做女人的資格。從蔻痕目光裏,她知道她是徹底不合格了,是個市麵攤子上上等人家瞧也不會多瞧一眼的劣質小玩意。


    一切殷勤討好的吆喝都沒了意思,夢迢什麽也沒說,往裏翻了身。


    蔻痕反倒替她牽牽被子,溫柔如刀,笑意也如刀,在背後“嗤嗤”地磨得響亮,聲音又輕又狠,“其實沒什麽要緊的,這世上也不見得所有的女人都要生孩子。譬如,譬如‘那些’女人,她們就不用生孩子。有的女人生孩子,反而累贅,她自己就是個累贅,何必又拖著個孩子呢?三墨也不會缺女人給他生孩子,你千萬不要灰心自責,養好身子要緊。”


    夢迢背著身,淒然冷笑了一下,“謝謝你關心。”


    “不客氣。”


    蔻痕在背後噙著笑望她一陣,便打簾子出去了。撞見董墨正遞藥方給斜春吩咐抓藥,她迎麵喊他:“三墨,夢姑娘身上不爽快,你進屋去陪著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幾天睡到書齋裏去了,真是一點不曉得體貼人。今天務必就搬回來睡。”


    董墨不大理她,隨口應了聲,踅進臥房裏去了。


    這兩口子則辭回房去。路上濕噠噠的,處處是不平的小水窪,蔻痕提著裙,走得小心翼翼,那雙月魄色軟綢鞋硬是沒弄髒一點。頭上密樹橫枝,淋漓地滴著水,秋生往她肩上頭發上一看,也仍是精致得滴水未沾。


    他都有些佩服她了,隻是這種佩服裏,卻帶著些不相為謀的隔閡。他不由得笑一下,“你似乎很得意嘛。”


    蔻痕斜仰上眼來,又澹然地落平,“是麽?你哪裏看出來的?”


    “你攛掇著我來給夢姑娘瞧病,好像早就猜到她身子不好,不大能生養,偏要給舅兄知道。我看舅兄一點都不驚,人家大約早就知道了,用得著你來多事?”


    “他是我兄弟,我受祖父祖母之命,來管一管他的事也算多事?”


    秋生輕蔑地掛一掛唇角,“我說不過你,你通篇都是道理。我隻不過想勸一勸你,並不是天下女人都要像你一樣活得規規矩矩才叫好,你也不要管得太寬了些。”


    蔻痕不看他,別有深意地“噢”了一聲,點點頭,“倘或你真遇到個不規矩的女人,還能坦然受之,我才信你這話。”


    言訖,她自顧加快了腳步朝前走,陡地抬手打了下頭上的樹枝。淋淋漓漓的水落下來,打濕了秋生滿身。他心裏是狠了狠,卻隻站在原處無計可施。


    粉紅凋零,煙汀狼藉,頭上的陰綿綿的天微微往兩邊浮動,有了些要晴起來苗頭。下晌果然放晴,隻是風雨洗過,晴也晴得別有一番淒涼意。


    蔻痕倒有一點好,經她一說,董墨有了台階下,下晌便將東西搬回屋裏。夢迢吃了藥,腹痛好了些,要下床幫他歸置東西,被他阻在床上,“你不要下來,還睡著。”


    夢迢嘟著嘴抱怨,“睡了一天了,骨頭都要睡散架了。”


    “那你起來坐著,叫丫頭收拾就成。”


    丫頭們進來歸置他的衣裳鞋襪,他照舊目中無人。將夢迢摟在懷裏,拍著她的背,哄孩子一樣,“餓不餓?姐夫說這藥吃下去餓得快,我讓他們提早擺晚飯。”


    夢迢好容易提起些精神來,並不覺得餓,隻覺嘴裏發苦,偎在他肩上要蜜餞果脯吃。董墨吩咐丫頭端來。他摸進被子裏,仍要給她揉腹,誰知摸到她底下墊著厚厚的草紙,便擰著眉低眼看她,“怎麽不墊些棉布?墊這些紙哪裏睡得舒服。”


    夢迢有些不好意思,把臉往他肩上埋了埋,“這回有些多,墊著布也恐怕滲下去。好好的布,洗不幹淨又得丟,多費呀。”


    “丟了就丟了,省得搬來搬去的,還麻煩。”


    “搬到哪裏去?”


    董墨歎道:“去河北,十月動身。朝廷的旨意早上到了濟南,這頭將孟玉押送回京,摧我盡早啟程去河北。我早上正是要來與你說這個,你這一痛,給我急得忘了。過兩日該吩咐下人們收拾東西了,你娘與妹子,一並這裏的熟人,你也要去告訴她們一聲。河北的事情了結,咱們直接就回京,也不再轉回濟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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