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這麽笑著,嚇了夢迢一跳,心跟著她啻啻磕磕的嗓子在不規律地抽緊。


    不知老太太想到了什麽,仰著臉,直到笑出些眼淚,裹著憤怒的眼珠子,接連拍了幾下桌,“啪啪啪”,每一下都振到夢迢心裏去。


    她含淚的笑聲在撕裂著,“你又是什麽?你又是什麽?你,你是畜生的種!你是畜生的種!你不是想知道你爹是誰麽?你不是想知道你爹是誰麽,啊?”


    她竄下榻來,捏著夢迢的雙肩,將她也由榻上拔起來,“我告訴你,我現下告訴你,你爹是兩個畜生,兩個畜生,不知道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他們強.奸了我,才有了你,我連他們叫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你不是想找你爹麽,你去啊,你去啊!”


    夢迢給她推搡得趔趄一下,目光難以置信地晃蕩回她臉上去。之後又是一陣沉默,老太太在無聲地笑著,笑得聲嘶力竭,越來越癲狂。她笑轉身,手一揮,將長案上供的花瓶掃了下來,“砰”地一聲,塵埋的過往跌成了碎片,攤在所有人麵前。


    董墨搶先推門進來,見著滿地狼藉,夢迢目怔怔地站在那裏,他忙將她攬著出去。


    落後便是柳朝如進來,拿了笤帚將地上歸置一通,一會擱了笤帚回來,見老太太還背立在那裏,西斜的陽光罩在她肩上,那副荏弱的肩膀在細碎的顫動。她將兩隻胳膊緊緊抱著,顯然是要控製顫抖,然而身體不受控,連兩邊的瑪瑙珥璫也跟著在晃蕩。


    隔會一轉身,人卻是笑著的,隻是頰邊映著繚亂的淚痕,“叫你們聽見了?真是的,何苦招我生氣,叫人白看一場笑話。”


    這話有些埋怨夢迢,卻是鬆快的,仿佛母女倆隻是爭了幾句嘴,不值一提,她已經原諒了她,一並原諒了讓她聲嘶力竭的過去。


    其實她們吵架,柳朝如與董墨都隻聽見了後半截話。為什麽吵起來卻不得而知,單是知道這件事,就夠人吃驚的了。柳朝如闔攏了門,有些沉痛地朝她走來,“你方才說的話,是真的?”


    老太太在榻上歪著肩,將沒燒完的煙重又點起來,“啊,是真的,都二十多年的事了,要不是夢兒慪我,我都想不起來。”


    她與方才那個聲嘶笑著的仿佛判若兩人,整個人又再如往日那般懶洋洋的態度。柳朝如心裏有點刺痛,然而因為她的滿不在乎,他這點痛覺也就顯得有些大驚小怪。


    他在對麵坐下,久久沉默著。老太太半晌沒聽見動靜,疑惑地抬起臉,見他在對麵微笑著,滿麵酸苦。


    她把煙鍋子在他麵前敲一敲,嗔他一眼,裹著眼珠子的淚光幹透了,“得了得了,多少年的事了,不管你是要心疼還是要討厭,這會也晚了些。出去吧,在這裏做出這副樣子,我才沒這閑空看。”


    要不是被夢迢激起來,她可能真是沒多少恨的。回想自己方才那副歇斯底裏的樣子,自己也覺得好笑,仿佛是二十多年前的冤魂附了她的身。


    其實那一點皮肉之苦不算什麽,令她持久銘記的,是過後連綿的餘震。都說是她不好,左鄰右舍都議論是她成日搔首弄姿招蜂引蝶,才逗引來賊人。久而久之,爹娘也這樣想,他們看她的目光逐漸透出怨恨,不用張嘴,她也知道他們是在說“騷貨”,“賤人”。


    反正她無論如何也是不清白的,好在後來發現這世上大多人都不清白。誰人不是自私自利,麵上要為聖人,肚子裏卻都是男盜女娼。隻不過他們掩藏得好。這多少讓她好過了一點。


    柳朝如還那樣看著她,“夢荔,你覺得我會為這事厭嫌你?”


    她銜著煙嘴笑了笑,“我管你是厭嫌我還是喜歡我。我啊,誰都沒心思管,隻管我自己逍遙快活。”


    說完她便歪倒下去,在墊高的枕上,仿佛無憂地餳著眼。沒開門窗,煙霧散不出去,將她霧茫茫地包圍起來,使她感到短暫的安全。


    秋樹掛晴輝,穿透同樣防身的煙霧,落在夢迢疲軟的身段上,綠蔭如幄,掃在她臉龐。董墨瞧著,那是何等清豔。可她自己卻覺得是從骨頭縫裏爛了出來,縱然修修補補,也是無濟於事。


    咂完一這鍋煙,她還沒丟手,眼兒橫在煙杆上嗔怪董墨一眼,“你在那裏看著我做什麽?”


    董墨走來收走她手裏的煙杆,將她摟起來,“要吃晚飯了。”


    夢迢將臉向他肩頭偏一偏,聲音嗡嗡的,“不餓。”仿佛腦子裏也是嗡嗡的,混亂不堪。


    靜了片刻,董墨倏地將她打橫抱起來放到了床上。夢迢疑惑著爬起來,見他皺著眉在櫥櫃裏翻翻揀揀,最後翻出件黑莨紗的圓領袍。那件衣裳夢迢知道,做得尺寸不對,身量有些短,原是要賞給小廝穿的,放在那裏就渾忘了。


    他又剪了快長料子,走來床上剝夢迢的衣裳。夢迢半晌才回神,捂緊了胸口拿眼剜他,“做什麽?”


    “帶你去騎馬,把胸口裹緊一點,不然顛得疼。”他撥開她的手,很是珍重地在她柔軟的心口上吻了下,笑著,光明磊落的模樣,“出去跑一跑就餓了。”


    “我不會騎馬。”


    “咱們倆騎一匹。”


    董墨拉著她出去,那袍子他穿著短,穿在夢迢身上卻長得很,斜春笑說:“背後瞧,姑娘像是爺的兒子,也不怕踩著衣擺摔跤?”


    橫豎是不要的衣裳,斜春將衣擺剪了一截,袖口挽了好幾圈,腰帶纏了又纏。二人走到園中,不甚撞見蔻痕,夢迢不自覺地往董墨身後藏了藏。


    董墨緊握著夢迢,向蔻痕莞爾道:“忘了告訴姐姐一聲,我們要動身去河北了,你們也收拾收拾啟程吧。我路上要折轉到廣平府一趟,恐怕不順路,你們打點好請先啟程,不必等我。”


    蔻痕這回卻不爭了,點了點頭,“好,你忙你的公事。”說完,歪著笑眼看夢迢,“夢姑娘這副裝扮,是要往哪裏去?”


    夢迢把目光避了避,董墨漠然回道:“出去騎馬。”


    蔻痕體貼道:“噢,那可要當心,夢姑娘大約不會騎馬,可別摔了她。”


    他們由門首騎馬一路奔出去,董墨素日騎馬走在路上總是慢悠悠的,生怕馬蹄子踩到了人。此刻日暮,街市上人跡寥寥,他有些不管不顧,十分放縱,將夢迢摟在身前,一路揚鞭。


    天漸漸暗了,身畔花移樹轉,秋風簡直是帶著恨意呼啦啦地朝夢迢身上刮過來,馬蹄子跑得飛快,仿佛將她囤在腦子裏的雜事都甩了出去,使她有些痛快。


    不知跑到哪裏,董墨扶著夢迢下馬。遙天往黑裏墜下去,隻看見周遭一帶黑魆魆的山影,麵前有座小土丘,腳下長滿軟綿綿的草。


    夢迢朝那土丘走上去,底下遠遠的,又有一塊凹地,有幾戶人家在那凹地裏,亮著燈燭,像幾點螢火。山風迎麵撲來,撩動夢迢的衣擺,她一轉身,董墨便提著一盞燈籠迎了上來。


    她偎到董墨肩上去。頭頂星河皎潔,月牙環繞。曠野的風嗚咽著,吹得身如飄零,不知要吹到哪裏去。她往他的頸窩裏貼了帖,仍舊感到滂沱的不安,“是不是出城了,晚些時候關了城門,咱們怎麽回家?”


    “沒有。”他抬手指給她瞧,“是福順大街後頭的那座大山,咱們素日在廊下抬頭就望見的,你看那不是?”


    夢迢跟著他的手望出去,一個龐然大物伏在天邊,看不清什麽模樣,仿似一隻大獸,“平常看著還以為不遠呢,走到這裏竟然還隔得這樣遠。”


    董墨環著她的腰笑了下,“這裏的風吹得倒爽快,老在園子裏憋著做什麽。等你餓了,咱們就回去吃飯。”


    他想得真周到,總是如此,除了公務,他生活裏的一切打算都是關於她的。夢迢從前覺得很幸福,漸漸的,生出些德不配位的心緒。


    她低著臉寂寞地笑了笑,“你就沒話要問我?”


    董墨搖搖頭,把她環得緊了些,“我不想問你過去的事,沒多要緊。我隻想問問你咱們到河北的事情,你說要典當的那些東西,都典了麽?”


    他看著她,滿目蕭條的期盼。


    “在等典當行的掌櫃湊銀子送來,大約十來日。”


    夢迢明知道他是在等另一個問題的答案。他真好,從不逼她,甘願在未來裏等她。


    但她始終耿耿於懷於過去。她想了許久的問題,答案想不到與她假設過的都相差甚遠。她的骨血裏不帶一點情意,不過是原始的交.媾的結果。恐怕就是這個原因,注定了她一生與情無緣,每次都是難堪收場。


    她抬起眼看董墨,那起伏跌宕的側臉外,馬兒栓在野路邊的樹上,偶爾不急不躁地踢踢蹄子。月亮照著他和他的馬,是個岑寂荒涼的剪影。


    他的話不多,多半是恰到好處的沉默。他怎麽這樣好,好到她想逃。


    作者有話說:


    還有兩章。


    修羅場即將開啟~


    第79章 有憾生(九)


    按說董墨即要啟程河北, 蔻痕與秋生也要打點行李回京,這一趟回去, 少不得要給親戚朋友捎帶些禮。蔻痕正為這個忙, 成日開單子遣人出去置辦。


    夢迢先前還說要替她辦這些禮,真到眼下,也懶得費心了, 橫豎人家不見得要她費心,況且她也忙著她自己的事。


    各人皆不緊不慢地忙著, 唯有秋生有些失落之意, 像是有些舍不得梅卿似的, 把鼻尖埋在她蓬鬆的烏髻裏嗅著, 有些悵惘, “我要走了, 大約還有七.八日的功夫。”


    梅卿想不到這樣快,撳著被子翻身起來, 睜圓了眼,“我姐姐他們還有半個月才動身呢,你們怎麽先走?”


    “原本是要一齊動身的, 但舅兄身上有公務, 要轉道由廣平府往保定去, 我們就不順路了。”


    梅卿發著呆在想事情, 秋生認為她與他是相同的心境,大概也是舍不得他。便笑著起身,抬手摩挲她的腮, “也不是就不能見了, 等夢姑娘與舅兄成親的時候, 你千萬要上京, 咱們還能再續此緣。”


    傍晚紅黯的陽光透過桐油紙糊的窗戶,聽聞寒鴉在啼,風聲輕喧,像戲台子在散場,各人忙著在收拾東西,在欲斷的殘陽裏,窸窸窣窣的聲響那麽落寞。


    連夢迢與董墨都未必能良緣永續,何況他們?再則說,這要是能稱得上一段緣分,恐怕也是孽緣。


    梅卿笑了笑,拾起衣裙套上,弱柳瘦枝的背影漸漸向窗戶上嵌過去,“我一定去。”


    客棧的院子裏充滿行色匆匆的影,都是各有歸宿的旅人。她也該走了,取來一柄菱花鏡坐在榻上重整發鬢,不留神撥開衣襟,看見鎖骨上有一點殷紅的印記,好像給她打了個烙印,標誌著她是誰的什麽人。


    會是誰的什麽人呢?她冠冕堂皇的身份也如常人一樣多,誰的太太,誰的女兒,誰的姊妹。但那都是不可靠的,她並沒有住到他們心裏去,那些身份隻不過是虛無的枷鎖,她甚至感到並沒有被什麽牽絆著。


    她太自由了,無度的自由反倒成了無邊無際的孤寂。


    她抬手摸一摸鎖骨上印子,帶著幾分溫柔的珍重。越摸心裏就越有些淒涼。


    秋生穿上袍子走過來,把她的手歪一歪,鏡子裏投影出他玩笑的臉,“要是給柳大人看見問你,你就說是我做的。”


    梅卿挑一下眼,“你就不怕?”


    “怕啊。”他玩笑道:“但破釜沉舟,未嚐不是件好事。”


    這玩笑裏有幾分認真的意思,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梅卿也不計較,繼而歪正了鏡子浮雲掠鬢。夕陽從他們相簇的肩臂裏擠進來,投射在鏡子上,使兩張臉的輪廓都有些金燦燦的模糊了。


    歸家時天色將墜,梅卿一徑走到老太太房裏闔上門。問了柳朝如,得知是在正屋裏看書,她放心地落在榻上,對老太太說起秋生還有七.八日就要返京的消息。


    老太太一聽,蹙起眉來,慵懶的眼裏迸出凜凜的光,“唷,那就再耽誤不得了。明日,明日你將他邀到盛滿客棧裏,我午晌過去拿人。”


    梅卿略有擔憂,那擔憂裏,又牽連著一絲隱秘的蜜意,“我隻怕嚇不住他,娘猜他今天說了什麽?他說要是給書望知道,索性就鬧出來,說不準還能帶我回京。你聽聽他這話,要是明日他這樣回話,豈不是又跟連太太似的?”


    老太太盯著她看一瞬,倏然笑了,妖嬈的眉間眼底,滿是淩冽的嘲諷,“他這話你也肯信?你別是吃了什麽迷藥吧。這類話你聽得還少了?臨了臨了,跟你姐姐似的,也糊塗起來了。”


    一席話仿佛一盆涼水澆下來,梅卿打個冷顫,清醒過來,“娘說得是。”她頓一頓,在完全的絕望裏,還有點模糊的不死心,“就怕八千銀子他拿不出,要跟咱們死扛,真就不怕鬧出來。”


    “我想他一定有這個錢,你放心,就是沒有,四.五千總是有的。”


    老太太把煙在榻圍子上磕一磕,“篤、篤、篤。”徹底敲碎了梅卿那點莫名其妙的幻想。


    梅卿笑著點點頭,天色忽然落下來,匯成她眼底漆黑的安定。


    這夜真是有些反常,梅卿隻睡了兩個更次,四更醒來,輾轉枕上,死活再睡不著。柳朝如在身邊睡得正好,呼吸略重,韻節平緩。梅卿翻身將他望著,一片月魄入帳,帶著一點魅惑的藍色,鑲滾著他大起大落的側臉弧線。


    他們睡的兩床被子,梅卿睡外頭,他睡在裏頭,楚河漢界劃分得格外清楚。他這個人,連睡覺也十分規矩,睡下去是什麽姿勢,早起醒來仍是那姿勢。或許是梅卿睡在身邊的緣故,他睡著了也是平躺的,翻身也極少,生怕不留神碰到她似的。


    梅卿百無聊賴,睡也睡不著,偏要跟他過不去,往他被窩裏鑽去貼著他。床架子一響,柳朝如便迷迷糊糊醒了,往裏頭讓了讓,“怎麽?”


    那嗓子含含混混的,眼也未見睜開,使他這一行動作像是本能。本能地退避她。梅卿心頭很不痛快,作怪一般地偎過去,把腿也搭到他身上,“我做了噩夢,嚇著了。”


    “嗯?”柳朝如複往裏靠了靠,整個人貼著牆,“要不要點燈?”


    梅卿趁他迷糊著,把往日難啟齒的話輕輕說出來,“你摟著我,我就不怕了。”那輕緩的口吻裏,幾乎帶著些哀求的意味,隻不過要一個人肯抱抱她,抱抱她,說不定她也肯融化。


    柳朝如徹底清醒過來,稍稍抬頭一瞧,她整個人都貼來她身上,腦袋湊在他頸窩裏,噴出輕熱的呼吸,吹得他渾身冒出雞皮疙瘩。他極不自然地抬了胳膊將她摟住拍一拍。


    那隻手落在梅卿肩頭,每一下都僵硬。她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勉為其難,她將手陡地在被子裏摸了他一下,也清晰摸到他本能的膨脹的慾望,但他克己地退避三舍。


    梅卿忍不住刻薄嘲諷,“你是不是男人?都這樣子了……”


    夫妻這幾年,她當然知道他是個男人,隻是不把她當女人。一個男人有時候太正人君子,是有些傷女人自尊的。他是不知道,還是不在意,無從計較。反正他順理成章地將手收回去,向裏翻了身,輕飄飄地道:“你要覺著我不是,我也無話可說。”


    梅卿心裏一陣酸痛難抑,很大動作地鑽回自己的被子裏,翻身向外。慪了一場氣,依舊睡不著。她空睜著眼,月光從眼照進她空空的心底,裏頭空的仿似有回音,是一個女人歇斯底裏的叫嚷。


    光滑的錦被上,一朵一朵黯淡的芙蓉花泛起冷的幽光。


    比及天光放亮,梅卿一刻也不能等,立時起身穿衣洗漱。柳朝如比她還要早,業已出門往衙門裏去了。她獨個在房間裏描眉化妝,打扮得比往常還精細。


    今日議價,她得格外用心裝黛。要讓人掏錢,就得叫人看著她值七.八千銀子,再不濟,也得值上四.五千。


    這時候老太太走進屋裏來,上下將她打量著,嘖嘖稱讚,“好,就得叫姓鄺的瞧瞧,就是敲他七.八千他也是不虧!你先去穩住他,娘晚些時候過去。”


    梅卿收拾停妥,在鏡前照了照,裏頭簡直照出個新娘子,通身流光溢彩,美豔動人。但新娘子眼底並不見什麽喜氣,反倒有些悲涼的笑意向外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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