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茉對唐光稷帶給她的落差十分不齒,她討厭自以為是的男人。最令人討厭的卻是這男人你又躲不開,上班忙不過來,下班特意捎她一程隻為訓她一頓。


    “檢討書不用寫太長,也不用在晨會時候念,交給我就行。”唐光稷發來一條消息,周茉呸了聲:“瞧見沒?裝好人!那你倒是別讓我檢討啊!”


    她吐了苦水後心情好一些,安靜下來後注意到張晨星情緒不對。


    “你…”


    “我想去廟裏住幾天。”張晨星知道周茉會擔心,就主動說:“還是從前那個。我去呆幾天。”


    周茉點點頭:“去吧,山裏清淨。書店交給我和馬爺爺。”


    “我可以關門。”


    “別!就這點生意你就別關門了。”周茉打斷她:“馬爺爺現在最遠每天到書店,你書店如果也關門,讓他去哪兒啊?”


    “好的。”


    張晨星天不亮就出發,騎著她那輛破自行車。


    出了城拐上一條小路,路邊樹木參天蔽日,最後一點月影和幾盞燈照著她孤獨的影子。馬上要到秋天,早晚有了涼意,微風吹起她的短發,有很久不曾感受到的自由。


    那家寺廟她去過很多次,每年會有特定的時間接受女居士帶發修行。張晨星沒有居士證,但主持從來不攔她。隻是有一次對張晨星說:“佛渡有緣人。”


    周茉來看過她幾次,起初她擔心不定哪一天張晨星剃度出家,從此遊走於紅塵之外。至今這種念頭還有,卻依稀能接受在某一天看到剃度的張晨星。周茉練習過幾次,她一定會控製住自己不哭,上前擁抱找到心靈出口的張晨星。


    四十多公裏,張晨星下午兩點才到。


    很久不這樣長途騎行,下車的時候腿像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把車鎖在山下的樹上,艱難爬到半山。小沙彌把她帶到房間裏,修行之人住的通鋪,推開窗就能看到遠山近林,聽到鳥啼蟲鳴。山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一點點光從葉下透過來,打在牆上有浮光掠影。


    大殿裏很多人坐在蒲墊上閉目誦經,張晨星???找了角落地方盤腿而坐,閉上眼睛。


    她不是因為信仰,是因為清淨。


    是在母親走後的第二年,她暑假回到古城,拎著點心盒子去看奶奶,而老人家閉門不見。張晨星隔著門問她:“阿婆,你不想我嗎?”


    “不想。你走!”


    奶奶說了很多難聽話,最令張晨星無法接受的那一句是:你媽媽去哪了你不知道?她背叛你爸爸!就連你!”


    奶奶要說的話張晨星清清楚楚,她想說:就連你,也不是我們張家人。


    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就是流言蜚語。


    那流言蜚語有鼻子有眼,漸漸就變成了一個有輪廓的具像的人。在那個故事裏,張晨星的媽媽一早就背叛了爸爸,最終與人私奔。


    那時的她剛剛十九歲,好不容易在巨大變故中活過來,僅存的親情亦是支撐她的動力之一。然而就連親情,都這樣無用。


    那天的張晨星想過一了百了。一個人在那條小路上走,一心隻想走到這家每年父母都帶她的寺廟裏,想向佛祖求一個答案。


    此時的她坐在大殿裏聽到周圍的誦經聲,一顆躁動無比的心終於安靜下來。睡前打開手機,看到梁暮發給她幾條消息:


    “方老師來這裏了,你們團在搞聚會,你去嗎?”


    “我猜你八成不會去,沒關係,回頭我拍給你。”


    張晨星回了“不去”兩個字就關掉手機。


    修行之人睡得早,房間裏已經很安靜,她也閉上眼睛,聽深深淺淺的呼吸聲。


    梁暮忙完工作才看到張晨星的“不去”,眉頭鎖著,向有什麽心事。一旁的蕭子朋拿過他手機看了眼又丟還給他:“嘖嘖,你還真是不死心。你這麽缺朋友啊?”


    蕭子朋舉起手:“我幫你數數啊:電梯富二代梁小姐、青年畫家付小姐、鋼琴老師劉小姐,這些都等著跟你做朋友呢!怎麽,你討厭與別人平等交流?不是吧?我沒發現你是小m啊…”


    蕭子朋口不擇言,在他看來梁暮對張晨星這種沒話找話的行為就是“受虐”。張晨星一句好話不跟他說,他卻跟沒事兒人似的。換個人梁公子可就不是這個態度了。梁公子管你是誰呢,敢跟他來勁分分鍾弄死你。


    蕭子朋至今不懂梁暮圖什麽。他追著梁暮逼問:“你們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過往嗎?比如少男少女偷嚐禁果?”


    梁暮抿唇不語,走進自己的房間,順便帶上門。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把行李收拾好丟到車上,在出發前去了趟書店。


    隻有馬爺爺在,手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看到梁暮敲敲腦門:“梁暮?”


    “是的,馬爺爺。張晨星呢?”


    “去寺廟修行。”馬爺爺雲淡風輕一句,梁暮卻以為自己聽錯了:“去哪兒了?”


    “城外的寺廟。”


    “張晨星要出家?”梁暮的心驟然一沉,連帶著語氣都嚴肅幾分。


    “是有這個打算…”馬爺爺喜歡逗人,說完這句看到麵前的年輕人臉色沉下來:“在哪裏?”


    “在城外。”


    “馬爺爺。”梁暮非常認真:“請您告訴我她在哪裏?”


    馬爺爺將地址寫在便條上遞給梁暮:“爺爺沒騙你,晨星隨時準備剃度。”


    “她敢!她話說明白了嗎她就剃度!”梁暮說完轉身跑出去,馬爺爺身子從窗探出去,看到他風一樣消失在巷口。


    年輕人這不要命的姿態太逗了,馬爺爺哧一聲笑了。


    梁暮上了車開導航,蕭子朋在一邊提醒他:“兄弟,你導錯了,咱們要去杭州。”


    “你自己去,我把你放在火車站。”


    “?你讓我自己去麵對老胡這個糙漢?”蕭子朋手捂在胸前,故作驚恐地睜大雙眼:“你確定?”


    “你也該犧牲一下了。”梁暮掃他一眼:“我有事,你先去。我晚上到。”


    說到做到,真把蕭子朋扔到火車站,一個人開車出城。後視鏡裏蕭子朋跳著腳罵他,他一腳油門走了。


    路上風景真他媽好看,但梁暮心裏一直在罵髒話。他決定見到張晨星先把她罵個狗血淋頭,再把她從寺廟裏拖出來。


    出他媽什麽家?滾滾紅塵看完了嗎就要出家!


    第15章 3036天


    車開到山下,沒有路,樹上鎖著一輛破舊自行車,梁暮認識,張晨星的。他費了好大力氣找地方停好車,徒步上山。這些年走南闖北,好像就剩下一把子力氣和滿腔理想,這山上的倒是輕鬆。也加之心裏有怒火,助長他的氣焰,令他更加健步如飛。


    到了門口敲那古刹門,有僧人出來應門,對梁暮說:“今日修行,不開放燒香。”


    “我找人。”梁暮說了張晨星名字,僧人又搖頭:“我們這裏都以居士相稱。”言外之意不知道您要找的這個人是誰。


    梁暮又形容張晨星外貌:好看的年輕姑娘、細高身材、短頭發、看起來脾氣不好。


    僧人點頭:“我知道了。”轉身關上寺門。


    梁暮在等張晨星出來的時候看到一陣風過,樹葉簌簌落下,仔細聽,還有小溪潺潺,比山下清涼,亦比山下清淨。


    這風景並沒讓他火氣消減,在看到推開古刹木門的張晨星瞬間到達頂點。還不等張晨星說話,他先劈頭蓋臉訓人:


    “張晨星你怎麽回事啊?你當年答應我給我的答複呢?你不聲不響玩消失,見麵裝不熟,發消息不回!回就兩個字!”


    “你想氣死誰啊?”


    “我看那電推子到哪了?你要剃的比當年還幹淨嗎?”


    梁暮繞到張晨星身後,看她腦後到頭發少沒少,是不是跟狗啃的似的!沒少,那也不行!


    “我告訴你啊,你別給我來那套!你出家一個試試!”


    “你還想怎麽著?一消失好幾年!說過的話跟放屁似的!你跟我裝失憶呢?你前塵往事沒了斷,你別想出家!”


    梁暮將憋在心裏的話悉數吐出,因為激動原本一張好臉變得通紅。梁暮也是個倔人,你愛怎麽著怎麽著,但你得把話說明白。


    這世界上如果真有很多傻人,那梁暮也要算一個。他因為一個答案等了八年,他不傻誰傻?


    “誰跟你說我要出家?”張晨星一雙清冷的眸子帶有一點困惑,梁暮說的話她大多當耳旁風,獨獨問他誰說她要出家。


    梁暮猛地想起馬爺爺帶一點深意的眼神,住了嘴。萬萬沒想到慈祥的馬爺爺是這種風格,不動聲色給年輕人下套。梁暮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丟臉。


    丟大臉了。


    風很靜,兩個人麵對麵站著都不說話。張晨星低頭看了會兒自己腳尖,終於抬起頭看向梁暮:“我不出家。”


    “那你來這幹什麽?”


    “這裏安靜。”


    張晨星不知如何表達,有一些時候她心裏頭腦裏非常吵鬧,無論做什麽都沒法安靜下來。這裏能讓她安靜,也能讓她睡得安穩。她在這裏,深夜不用出去走,躺在窗邊的位置,聽著那風穿林打葉,就能入眠。


    “安靜完了呢?”


    “回去。”


    “當真?”


    “當真。”


    梁暮的心放下了。


    在來的路上他心中有止不住的可惜,也有那麽一個念頭:就算出家也是張晨星的個人選擇,理應被尊重。但他就是覺得可惜。至於可惜什麽,他自己都說不清。


    這會兒他搖搖頭,笑了。梁暮的笑一如從前那樣真誠,若微風拂麵,天地通透。


    “行吧。”他伸出手想揉揉張晨星頭發,見她向後退一步就撤回手,頗有一點無奈:“好好修行吧。等我回來你跟我說說你體悟到什麽了。”


    “我自行車還在山下嗎?”張晨星問。


    “綁在一棵樹上。那破車…我琢磨著小偷懶得偷。”梁暮心情舒暢,開始揶揄張晨星:“你這幾年真是沒白長,騎這麽遠腿沒折。得了,我先走了。”


    梁暮轉身離開,走幾步又回頭,而張晨星已經邁進門裏,順手關門。那破木門吱吱呀呀,兩人目光相遇,頓了那麽一頓,張晨星垂下眼去。


    梁暮向山下走,林間秋風帶有一絲清涼,突然間就理解為什麽張晨星要來山上待幾天。


    人間太嘈雜了。


    張晨星心裏不定多少吵鬧,這裏能盛得下她所有的情緒,讓她把那些天大的事放歸在山裏。


    挺好的,張晨星懂得自洽。


    梁暮開車前給張晨星發了條消息,將他這一上午的真實感受告訴她:


    我其實很擔心你。盡管如你所說,我們少年時隻見過幾次,甚至不能把我們之間的交流稱之為友情。但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在我心裏,你是我特別的朋友。


    還有,聽說你要出家,我被嚇壞了。總覺得活著也挺好,而你還沒盡興呢!


    等我回來你跟我說說這修行的體悟,回頭我也來待幾天感受感受。患難親兄弟,這事兒我不能讓你自己來。


    梁暮真是從來沒這麽溫柔而有耐心過,如果被蕭子朋知道他給張晨星發這樣的消息,肯定又要笑他被鬼附體了。蕭子朋不懂,他和張晨星寥寥幾麵???,每一麵都很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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