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晚上放學回家的時候,鍾年明顯困得要命。


    才過了一個紅綠燈,鍾年就打了五六個哈欠,眼睫毛上濕漉漉的全都是眼淚,鍾茗奇怪地問道:“你中午沒睡覺啊?”以前每天中午,鍾年吃完了午飯之後都要趴在課桌上睡一會的,保證下午上課有個好精神。


    “中午弄了一個下午的社團報,來不及睡覺。”鍾年哈欠連連地說,“對了,姐,這陣子中午飯你一個人吃吧,我要跟我們班上的男同學一起吃。”


    鍾茗疇了鍾年一眼,“你最好不要整個中午都跟那群男生攪混在一起,中午不睡午覺的話,下午上課你怎麽聽得進去?”


    鍾年嘿嘿一笑,唇角是一片溫柔的弧度,“知道啦,你真囉嗦。”


    馬路上的車流源源不斷地從他們的眼前開過去,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們就像從這個世界遊離了兩尾魚,相濡以沫地停留在一個孤獨幹涸的泥塘裏,用千瘡百孔的身體開出最美麗的花。


    他們一起回到家裏,鍾茗照例逼著鍾年到書房裏看書去,她自己鑽到廚房裏做飯。


    潔白的大米被泡在冷水裏,鍾茗伸手在裏麵一遍遍地攪動著,她的手被冰冷的自來水刺得一陣陣發疼。


    做好飯後,鍾茗走到鍾年的房間去叫鍾年吃飯。


    她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最先看到鍾年像個孩子一樣趴在床上,靜靜地睡著了,烏黑的眼睫毛垂在他蒼白的肌膚上,留下了一片淡淡的陰影,他閉著眼睛,發出輕輕的鼾聲。


    鍾茗慢慢地走過去,拿起一條毯子蓋在了鍾年的身上,鍾年往毯子裏縮了縮,迷迷糊糊地夢囈道:“姐,你不用這麽辛苦……”


    鍾茗無聲地坐在床邊,落日的餘暉從窗外照進來,鍾茗和鍾年被籠罩在那種金黃色的光芒裏,鍾年的背影忽然變得有些模糊不真切,鍾茗默默地低下頭,輕輕地把手放在了鍾年蒼白疲憊的麵孔上。


    大門忽然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


    有人走了進來,熟悉的腳步聲讓鍾茗臉色一白,緊接著,書房的門被一下子推開了,鍾方偉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這一對姐弟,他因為酗酒而隱隱透出些許青色的麵孔上有著令人不寒而栗的陰森表情。


    驟然落入寒冷的地獄裏去。


    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在那一刹那間猛地衝到了頭頂,鍾茗覺得自己的全身都被凍住了,她望著鍾方偉,父女兩個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更直接的說,這更像是一場對峙。


    良久,鍾方偉的目光停留在鍾茗的麵孔上,他竟然有點小心翼翼地說:“我聽外麵說,幾個月前,你們學校裏有一個男生為你跳樓了,學校處分你了嗎?”


    鍾茗說:“……沒有。”


    鍾方偉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鍾茗怔了怔,目光疑惑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居然在剛才的那一句“那就好”中聽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語氣,好像他這次回來,就是專門為了關心地問她一句,學校有沒有開除她。


    結冰的心好像是在刹那間出現了一道小小的裂縫。


    有不知從何處來的一股暖流緩緩地從冰底流過,四肢百骸似乎慢慢地被接通了這一點活氣和暖意。


    太久太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


    鍾茗低下頭,她覺得鼻子有點酸。


    鍾方偉繼續如釋重負地說:“我打聽到那個男生家裏還挺有錢的,那個男生給你錢了沒有?”


    鍾茗的麵孔唰地一下白了,是死魚浮上水麵的時候,肚皮上露出的那一點慘淡的白色!


    鍾方偉看著鍾茗變了臉色,他立刻又緊張起來,甚至有些沮喪,“你該不會讓他白玩了吧?”


    那麽一瞬間。


    鍾茗忽然覺得全世界的黑暗,都在那一刹那朝著自己湧過來,就好像是在冰冷的南極,突然之間,凝固了千年的冰山驟然破碎,轟然間沉入深幽的海底,直線下墜,透明的光亮被深邃的漆黑和冰冷代替,冰冷的潮水把她從頭到腳淹沒,她掙紮著,卻總也逃不過被潮水徹底吞沒的噩運。


    她眼中最後一絲溫熱都散去了,“是啊,我讓他白玩了,你不是天天罵我賠錢貨嗎?你以為我還能值多少錢?”


    ——你以為我還能值多少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呼吸猶如眨眼間被無數生著倒勾刺的荊棘重重包圍著,那些尖刺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咽喉,深深地攫取了她的呼吸,讓痛苦變本加厲,讓絕望如影隨形。


    到了晚上八九點鍾的時候,下起了大雨。


    整個街麵上都是雨水,仿佛是整個世界都積滿了雨水。


    大雨嘩嘩地落在已經冰冷的身體上,瑟瑟發抖並且疲憊到了極點的裴源在積水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


    有幾個男生攔住了他的去路。


    裴源抬起頭,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已經被迎麵一拳狠狠地掀翻在地,一頭栽進路邊的積水中去,額頭立刻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


    拳打腳踢接踵而來,勢單力孤並且一上來就處於下風的裴源連站都站不起來,有人按住了他的頭,冰冷的雨水又如噴薄的潮汐,瘋狂地刺到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裏,眼前一片刺骨的黑暗。


    有人朝他臭罵道:“我告訴你,到了鷺島一中你就得聽我的!”


    身上的痛卻忽然在一刹那消失了。


    裴源從積水中抬起頭來,他看到林森瘋狂地撲向那些人,大吼大叫地用拳頭去攻擊那些剛剛攻擊了裴源的人,磅礴的大雨在整條街道上降落,裴源的耳邊轟隆隆的一片。


    他看到了有人一拳打倒了林森。


    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力量,憤怒的裴源忽然從雨地裏爬起來,抓起路邊的一個外賣送的大箱子,喊叫著朝著那個踢打林森的人奔去,然後雙手舉著箱子狠狠地朝那個人的背部砸落!


    路旁邊的店裏有大人的聲音傳過來,“你們幹什麽呢?再打下去我報警了啊。”


    那些人罵罵咧咧離開的時候,裴源和林森還筆直地站在一起,他們一起在大雨裏瑟瑟發抖,全身緊繃。


    直到那些人的背影徹底消失。


    林森回過頭來看了裴源一眼,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麵頰上一片青紫,他說:“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裴源說:“你他媽的管不著!”


    林森給了裴源狠狠的一拳頭。


    裴源被打得朝後退了幾步,他的臉上也有著一大片青青紫紫的傷痕,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他看到了林森離開的身影,鋪天蓋地的大雨將他們阻隔開,分成各自為營的孤零零角落。


    裴源忽然一屁股坐在了雨地裏,他很想咧開嘴大哭,其實根本不用那麽麻煩,他隻是動了動唇角,就有滾燙的眼淚從他的麵龐上滑落下來,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劈哩啪啦地落在地麵上髒汙的積水中。


    直到那場大雨慢慢地停止。


    裴源一個人待在台階上,他寂靜無聲地坐在那裏,就像是一個沿街乞討的乞丐,有無數雙腳在他的眼前晃過,他在行人投過來的異樣目光中依然安之若素。


    溫熱的液體順著他挺直的鼻管流下來,一滴滴地落在天橋的路麵上。


    裴源伸出手來擦了一下,他看到了滿手的鮮血,裴源默默地看了看手掌上的血跡,他略微低下頭,鼻血瘋狂湧下,止也止不住,慢慢地……又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這次是從他的眼眶裏往外湧。


    淚水的滾燙吞噬了肌膚的冰冷……


    心髒好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地翻絞出來,疼痛一點點地滲入他身體裏最脆弱的地方,他痛得發不出聲音來,整個身體都已經被那種疼痛侵蝕,也許更像是蠶食,蠶食掉他的每一根神經,沒一絲呼吸。


    有人站在了他的麵前。


    裴源抬起頭,他看到了重新走回來的林森,他身上還穿著濕淋淋的校服,裴源的眼珠慢慢地轉了轉,唇角的血絲被路燈照耀的鮮豔奪目,林森俯下身來,默默地把一塊幹淨的紙巾遞到他的麵前。


    “你怎麽又回來了?”


    “我回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哦。”


    “還有多久?”


    “沒多久了,不就那麽回事麽!”


    林森看看低著頭擦鼻血的裴源,他的眼睛裏忽然升騰一片晶瑩剔透的濕漉漉光芒,被燈光照著,分外得刺眼。


    眼淚裏銘刻著那些年少輕狂的年華。


    記憶中屬於朋友的愛和勇氣,一如突然而起的一場純白色大霧,慢慢地走失在輪回的四季裏。


    轉眼間。


    盛夏流年,光影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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