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鍾茗第二天請了假,十點左右的時候才拎著書包走進教室,教室裏依然是鬧哄哄的嬉笑聲,鍾茗朝自己的位置走,就聽“砰”的一聲,一本厚重的字典直接砸到了她的背上,鍾茗被砸得朝前踉蹌了幾步,差點撞到林森的桌子上。


    林森伸手扶了她一把。


    字典落在了鍾茗的腳邊,一個女生先得意地朝著別的女生看了一眼,又笑嘻嘻地跑過來撿自己的字典,笑嘻嘻地說道:“對不起啊。”


    鍾茗先於她撿起了那本字典,轉身就毫不猶豫地把字典順著窗口扔了出去,再回頭看了看那個笑容完全僵死在麵孔上的女生,麵無表情地說道:“對不起啊。”


    林森呆住了。


    那個女生顯然沒有想到鍾茗會這樣做,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整張臉都漲紅了,同時她的那些朋友都圍了過來,女生伸手在鍾茗的肩頭上猛推了一下,“鍾茗,你這個死賤人拽什麽?!”


    鍾茗被她推得朝後退了一步,林森已經站起來,隔開了鍾茗和那些女生,略垂著眼睛靦腆溫和地說道:“你們別鬧了,老師就要來了。”


    但那幾個女生不依不饒,完全是意猶未盡:“老師來了我們也不怕,讓她去把我的字典撿上來!”


    “這種賤人居然在我們班級裏,想起來就覺得惡心,搶自己好朋友的男朋友,不要臉。”


    “沒錯,她就是個賤貨。”


    林森的整張臉都漲紅了,不知所措地望著這群女生,“你們別說了,別說了行不行?我去把字典給你撿回來。”


    一個女生立刻看了林森一眼,冷嘲熱諷地說道:“呦,鍾茗扔下去的字典憑什麽要你撿啊?你跟她什麽關係呀?你是不是也想跳樓了?”


    啪!


    坐在座位上的江琪把書本重重地合上,回過頭來朝著那群女生喊:“吵什麽吵,還讓不讓人看書了?!”冷冷地說完這一句,她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水杯,轉身走了出去。


    那幾個女生全都愣住了。


    她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江琪走出去,為首的女生愣了半晌,有點委屈地開口說道:“她凶什麽呀,我們還不都是為了她。”


    別的女生拉拉她的衣袖,“算了算了,你傻啦,誰讓你說什麽跳樓的。”


    飲水機裏的水才剛燒開,江琪默默地接著開水,走廊裏時不時有學生跑過去,杯子漸漸地熱起來,熱氣浮上來,刺到江琪的眼睛裏,江琪始終低著頭,就在熱水將要漫出水杯的時候,有人走上前來,替她關上了熱水的開關,“接水的時候不要想事情,熱水澆到手上的滋味可不好受!”


    江琪這才回過神來,看到了拎著書包的孟爍,孟爍前陣子因為籃球訓練過猛拉傷了韌帶,整整住了一個月的院,剛回校沒幾天,上午的兩節課都過去了,他才拎著書包來,而且還是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對於孟爍的遲到,老師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願意去管了,反正他學不學習都會靠著體育生的優勢直升某個大學。


    江琪說:“你又遲到了。”


    孟爍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他顯然是剛睡醒,所以那張原本輪廓清晰深邃的五官此刻看起來更是凶氣騰騰,與他不熟悉的學生看到了全都如避猛獸一般地遠遠的躲開了,“我今天沒遲到。”


    江琪指了指他手中的書包,“那你上兩節課去哪裏了?”


    “我走錯了班級,順便就在那個班級睡了兩節課,等睡醒了才發現教室不對。”


    “……沒人提醒你啊?”


    “沒人敢叫醒我。”


    看著孟爍那張依然鄭重其事的麵孔,江琪的嘴角無法控製地抽搐了一下,拎著水杯回教室,孟爍也低下頭去接熱水,他高大的身軀把整個飲水機都給遮住了,“挺難受的吧?”


    江琪回過頭。


    孟爍看看她,繼續說:“你看著別人欺負她,心裏也會難受吧,畢竟曾經是那麽好的朋友。”


    江琪看著孟爍的臉,半晌沒有說話,孟爍認為自己說中了江琪的心事,臉上一片淡漠中帶點得意的表情,“我說的沒錯吧?”


    江琪怔了半天,伸手朝前指了指,“你到底是什麽材料做成的啊?”


    “啊?”


    孟爍順著江琪手指的方向低下頭,他看到飲水機裏的熱水嘩嘩地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冒著騰騰的熱氣,孟爍也愣了,接著麵無表情地直起身來,舉著自己通紅的手背,朝著醫務室的方向走去。


    中午的時候,鍾茗正準備發短信叫鍾年一起吃飯,卻最先接到了鍾年發過來的短信:姐,我中午要跟著幾個同學商量辦社團報的事情,你別等我了啊,我跟他們一塊吃了。


    鍾茗收起手機,她也沒去食堂吃飯,隻是在學校的超市裏買了一袋麵包,然後在學生活動中心的大台階上坐著,低頭慢慢地吃,她沒坐了多一會,就有一道陰影遮住了迎麵而來的太陽光。


    鍾茗抬頭,然後撇撇嘴,“你是不是一有空閑時間就滿學校找我?”


    “是啊。”裴源坐下來,嗬嗬地笑著,“你臉上的傷這麽快就好啦?自我治愈能力還真強,了不起。”


    鍾茗吃一口麵包,沒好氣,“你這是誇我呢啊?你試試叫人打一頓,我保證你的治愈能力也超強!”


    裴源“切”了一聲,“你能不能別一張口就這麽多刺,那件事我聽說了啊。”


    “什麽?”


    “就是那個男生為你跳樓的事情呀,原來全校都知道,我還當什麽呢!”


    鍾茗回過頭來,她臉上的所有表情都仿佛是在一刹那被風吹散了,當生命裏最沉重的傷口被再次切開,她已經不再奢求救贖和改變,一如最終沉入群山的落日,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結束。


    “為了一個女生跳樓,這種男生真夠差勁的!”裴源說,“我他媽的真瞧不起他,他死了才好!”


    鍾茗愣了片刻,接著憤然地將手中的麵包砸向了裴源的頭,“你他媽的給我滾!”


    裴源把鍾茗扔過來的麵包接住,“你不吃了?”


    “滾!”


    “你還會不會說別的了?”


    鍾茗轉頭到處找磚頭想要砸在這張波瀾不驚的麵孔上,裴源低頭看著那個吃了一半的麵包,紙袋子在他的手指裏發出嘩嘩的聲響,他笑一笑,然後抬起頭對一臉憤慨的鍾茗說:“我以前有一個哥哥,他超級優秀,什麽都比我好,隻要有他在,我就永遠是一個不起眼的人,即便是站在他的身邊,也沒有人會注意到我!”


    鍾茗回頭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嫉妒了?”


    裴源聳聳肩,“一麵嫉妒著站在光芒中心的哥哥,一麵痛恨自己隻能永遠站在渺小的角落裏,我小時候,也確實這樣想過,這麽憤恨過。”


    “……後來呢?”


    “後來他死了啊。”裴源淡淡地說,“我覺得生命,也就是那麽回事吧,沒什麽了不起的,無論你現在做得有多好,到最後還是要死,而且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鍾茗凝視著裴源。


    活動館的台階旁種著一顆高大的鳳凰樹,茂密的樹幹遮擋了大片的陽光,他笑了笑,笑容中有著漫長成傷的寂寞流年味道,樹葉在兩個人的頭頂上沙沙作響,這一季的鳳凰花就要開放了,火紅的鳳凰花,是鷺島百年來不變的顏色。


    鍾茗從他的手裏奪過自己的麵包,“你這個人真是有病!”她拿著麵包轉身走下台階,再從幾個女生身邊經過的時候,那幾個女生立刻回過頭來,不約而同地用充滿了嘲諷的目光目送著鍾茗。


    “就是她啊,高二年級的鍾茗。”


    “牧泉學長就是為了她跳了樓,現在遭到了全校人的唾棄,長得也不怎麽樣嘛,我還以為有多了不起呢。”


    “切,說不定是她往死了倒追牧泉,把牧泉學長嚇得跳了樓。”


    “哈哈哈哈哈……”


    譏笑、輕蔑、嘲諷的聲音猶如在一瞬間破土而出的幼芽,經過了嫉妒的澆灌,立即就以破竹之勢凶猛地上竄起來,在每一顆扭曲的心裏瘋長……而現在掛滿了冷笑的麵孔最終將會被吞噬,麵目全非……


    幾個月前發生的慘劇不過是她們談資中的一部分,直到她們自己都感覺到厭倦,所以她們妄圖從其中再找出一點可以引發新鮮感的東西來。


    裴源把雙手插在校服口袋裏朝前走,幾個正在談論的女生被他毫不客氣地撞開,很快,惱怒的聲音從他的身後響起,“你沒長眼睛啊?!”“腦子有問題吧!”“第一次見到這麽差勁的人!沒素質!”


    裴源不動聲色地繼續朝前走,而在他的身後,那些惱怒的罵聲還沒有結束,最終有一個厭惡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裴源的耳朵裏。


    “你要死啊你!”


    就像是一個從幾百米高空上落下來的巨石,猛地砸在他的頭上,把他徹底砸的血肉模糊,那一瞬間,他的耳旁一片轟隆之聲,他的眼前烏黑一片,他真得很想知道,死亡到底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感覺。


    孟爍站在教學樓的走廊裏。


    他雙手支撐在窗框上,目光投向了那個在林蔭路上行走的裴源,他的眉頭深深地鎖起來,他正在努力地在自己的回憶中,尋找著這個讓他感覺到無比熟悉的麵孔,可他就偏偏想不起來。


    走廊的另外一側傳來腳步聲,孟爍轉過頭,看到了正走過來的鍾茗。


    鍾茗的目光最先落在了孟爍的腳上,“你的韌帶拉傷好得挺快啊。”孟爍點點頭,“嗯,還行,反正也沒傷的很嚴重。”


    鍾茗說:“那天的事兒謝謝你啊!”


    孟爍知道她這話說的是什麽意思,他英氣逼人的麵孔上出現了一抹笑容,“沒事,反正我住了太久的院,正好活動一下筋骨,不過那件事……”他頓了頓,“我知道我這麽說你會生氣,但江琪不會對你做這樣的事情!”


    鍾茗默默地低下頭,可能是值日生剛剛做完值日,地麵上是一大片水漬,濕漉漉的就好象是流滿了眼淚的臉,“我知道。”


    “……”


    “可是如果我恨她,她應該會更開心些吧!……至少這樣就會讓她覺得,她是在為牧泉做事,而我是逼死牧泉的那個人。”


    孟爍皺皺眉頭,“你們兩個要鬧到什麽時候?”


    鍾茗微微地笑了笑,“你還是喜歡江琪吧?”


    孟爍立刻就不自然起來了,他用力地揉揉自己的頭發,習慣性地閃爍其詞,“這是另外一件事情!”


    “喜歡就去追啊,光擺酷是不行的!”鍾茗慢慢地走過去,伸手在孟爍的肩頭上拍了拍,裝出一副很“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不是我說你啊,你從幼兒園開始就有這個好麵子的臭毛病,好像自己很不可一世似的,什麽時候江琪再喜歡別的男生你可別上火啊!”


    “你說什麽呢!”


    “少來,當初江琪成了牧泉的女朋友時,你在體育館裏打了一個晚上的籃球,最後體力透支到趴在地板上睡了一天一夜,別以為我不知道,鍾年早就告訴我了。”


    “鍾年這個小混蛋!”


    “別罵我弟!”


    鍾茗要走進教室的時候回頭看了看那個還站在走廊裏的人影,那個叫孟爍的男生正低著頭發短信,烏黑的頭發下那一張麵孔依然英氣逼人,鍾茗默默地轉過頭來,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是被貓抓了一把,難受死了。


    從幼兒園開始就在一起的好朋友。


    很早以前,他們就是朋友。


    他們三個人住在同一個弄堂裏,弄堂裏種植著幾顆白玉蘭樹和合歡樹。


    夏天的時候,鷺島會下很大的雨。


    厚重的木棉花瓣被風吹落,順著排水溝裏半人深的積水一路飄去,穿著靴子踩水的鍾茗就曾清楚地看到有一條大泥鰍從她的麵前遊過去,等到鍾茗想到伸手去抓的時候,那條泥鰍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慌張地叫了一聲,“有魚。”


    就聽“撲通”一聲,孟爍已經直接跳入了半人深的積水溝裏,一旁的鍾年向來都是“孟爍哥的盲目追隨者”,他二話不說也跟著孟爍跳了下去,他們兩個在水裏撲騰了半天,才從水裏抬起頭來,抹著臉上的水珠,說:“在哪?”


    鍾茗站在水溝邊上,十分無語地看著孟爍和鍾年。


    渾身濕透的孟爍和鍾年望著蘇棉棉傻嗬嗬地笑著,兩個男孩子烏黑明亮的眼睛仿佛是被雨水細細地衝刷過,愈發的烏黑明亮,直指人心。


    孟爍——


    那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呢,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到底有多漫長,多久的時光,久到高一的某一天,你親口對我說你喜歡江琪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喜歡你了這麽久。


    可惜有一天,你對我說,你喜歡江琪,高傲優秀美麗的江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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