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金陵六月,初夏時節,陽光分外的暖,下午一兩點鍾,官邸裏也正是清閑的時候,又因此時也是各房午睡的時間,所以都很是寂靜。眼看著日頭正好,花園裏的幾棵樹木間擺放著許多盆景,做出團團圍簇的樣子,千葉石榴已經開了花,點點猩紅,掩映在那一片翠綠之中,煞是動人。


    幾個小丫頭正拿著噴壺在那裏噴水,忽地有一連串的笑聲傳來,站在樹蔭下吊床旁的大丫頭秋珞一手拿著個繡花繃子,一手拿著個針,連著退了好幾步,笑嗔道:“五少爺,你再鬧,我這針線可就不長眼睛了。”


    就一個男子清朗的笑聲傳來:“我隻聽說過刀劍無眼的,卻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針線竟也是不長眼睛的,這是怎麽個不長眼睛,難道你還能在我這臉上繡個鴛鴦不成?那咱們可就是一對了。”


    秋珞笑道:“我可不敢!”


    虞昶軒正自在地半躺在吊床上,他麵容是極深邃英挺的,這會兒微眯了眼睛,做出假寐的樣子來。聽到秋珞的那一句話,就睜開眼睛,直接從那吊床上坐起來,笑了一聲,道:“那你就讓我看看,你有什麽敢的,我知道了,以後也好提防一些。”


    他這話才落,人卻已經撲上來,一把便捉住了秋珞的手腕,秋珞嚇了一跳,往後一退,下意識地那麽一抬手,就把個針沒輕重地戳到了虞昶軒的頭上。


    虞昶軒就把頭一低,做出極痛的樣子來,嚇得秋珞忙湊上來道:“刺到哪裏了?我看看。”誰知手腕子就被他攥住了,虞昶軒笑著朝她臉上親去,道:“你這矯情丫頭,這回讓我掛了彩,你要好好的賠我。”正這樣鬧著,忽聽得身後一聲:“呦,怪不得到處尋不著五少爺,原來在這裏逍遙呢。”


    虞昶軒回過頭來,就見正是世交陶家的兩位小姐雅宜和紫宜攜手走過來,兩人穿著漂亮的西式裙子,裙子上綴著亮晶晶的珠子,猶如兩隻鮮亮的孔雀一般,人未到,脂粉之香已經飄了過來,虞昶軒便放了秋珞,道:“你們怎麽一塊來了?”


    陶家大小姐雅宜微笑道:“怎麽?我們兩個來得不巧了,壞了五少的好事?”虞昶軒知道她話有所指,隻笑笑也就不說話了,一旁的陶家二妹紫宜卻朝著虞昶軒冷笑道:“這青天白日的,也真是難為五少了,要是我,非戳你個大窟窿出來。”


    虞昶軒聽她這句話裏全都是醋意,便笑起來,那一笑間,濃眉斜飛入鬢,透著一派英挺,柔聲道:“若真是紫宜妹妹,拚著被你戳一個大窟窿出來,我也就認了。”


    紫宜撅著嘴,不高興地道:“你認了我還不認呢,似你這樣整日裏花呀草呀都要惹一惹的人,我才不稀罕,你這些哄人的話,隻去找君黛緹說!我是不聽的。”


    虞昶軒淡淡笑道:“你這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黛緹是我大嫂的堂妹,我在她麵前,不過是說些親戚的應景話罷了,這樣你還不高興,那我也沒辦法。”紫宜就“哼”了一聲,一旁的雅宜生怕他們又吵起來,忙笑著打圓場道:“五少,你今晚上去不去湘西飯店跳舞?”


    虞昶軒笑道:“反正也沒事,幹什麽不去,你約了多少人?”雅宜笑道:“你們參謀部裏那幾個人我都給打了電話了,回頭就是誤了軍務,也有一堆人頂罪,總不能讓五少‘一枝獨秀’就對了。”


    紫宜聞聽“跳舞”二字,也顧不得生氣了,很是雀躍的樣子,把裙子稍微往上一提,露出自家一雙華麗的鞋子來,連聲道:“你看,我連這麽漂亮的跳舞鞋都穿來了,等會跟著二姐和大嫂打會兒小牌,咱們這就去吧。”


    虞昶軒看雅宜的安排非常妥當,心想反正父親不在家,逍遙一下也是無所謂的,自己又趁著雅宜和秋珞說話的當拿眼睛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紫宜,陶紫宜便把頭驕傲地一揚,作出一個還未消氣的樣子,嘴角卻是噙著笑的,虞昶軒心中明白,立時笑了起來。


    這湘西飯店正是上流社會的人來玩樂的娛樂場所,虞昶軒與幾個第九軍的年輕軍官陪著陶家姐妹跳了幾回舞。這陶家姐妹本就是交際場上一對有名的姐妹花,陶雅宜更是個遠觀近觀皆可的人物,舞曲一開,就被人邀下了場。虞昶軒坐在桌前,一旁的李伯仁湊過來笑道:“五弟,你看這一對,哪一個好些?”


    虞昶軒便淡淡道:“我看著都不好。”李伯仁便微微一怔,道:“我看五弟在紫宜妹妹身上很是花了些心思,怎麽這會兒倒說起不好了,難不成你這顆心竟是在那位留洋小姐君黛緹的身上?”


    虞昶軒喝著啤酒,漫不經心地道:“陶家姐妹也好,君黛緹也罷,這些個人物,玩玩也就得了,若是費起心思來,也就不值當了。”這話說得身邊幾個年輕軍官都跟著笑,轉眼就見陶家姐妹轉了回來,陶紫宜當然看都不看別人,隻拉著虞昶軒,滿口嚷道:“不管不管,說好一起跳舞的,你倒好,在這裏說起個沒完了,別糟蹋了我新買來的這一雙跳舞鞋呢。”


    李伯仁看著虞昶軒站起身來,便話外有話地笑道:“五弟別忘了剛才的話,可留點神,踩破了人家一雙現成的舞鞋,可要給誰穿去呢?”


    陶雅宜聞聽這話,笑嘻嘻地走過來,拿起一盤牛乳蛋糕用小勺舀了送到甄伯仁的嘴裏去,媚眼如波,嬌柔無限地笑道:“你少說這個,若這麽講來,別忘了,你那位夫人穿的可是我穿過的鞋子呢!”


    這一句雙關語生生地噎李伯仁一個上不來下不去,心知肚明陶雅宜不是個好惹的,自己又是她的一個“入幕之賓”,況且眼下她們的父親陶財政部長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便笑道:“我就想誇誇陶二小姐的鞋子漂亮金貴,這是多少錢買的?”


    陶雅宜坐下來喝汽水,滿不在乎地說道:“不過是一兩千的東西,不算個什麽,李參謀謬讚了。”


    一旁的軍官們看李伯仁就這麽吃了個掛落,全都坐在那裏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忽聽得音樂再起,虞昶軒和陶紫宜在場上翩翩起舞,聽著掌聲如雷,西樂陣陣,正是一片衣香鬢影,紙醉金迷的華麗場麵了。


    到了淩晨兩三點鍾光景,虞昶軒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若再不回去休息,明天上午起不來,叫父親知道了可是了不得,便說了要先走。誰料才走出飯店,就覺得冷氣逼人,瓢潑的大雨從黑壓壓的夜空裏澆了下來,街麵上積著兩三寸的水,等在外麵的侍從官早撐著把傘迎了上來,接了虞昶軒上汽車。


    侍從室總務主任、侍衛長顧瑞同正坐在車內,見虞昶軒上車來,才鬆了一口氣,道:“五少若再不出來,我可就得進去搶人了,這麽晚了回去,叫夫人知道了,我侍從室的兄弟豈不都得再給換一茬。”


    虞昶軒便笑道:“什麽時候就該讓你也嚐嚐那陶家姐妹纏人的功夫,省得你不知我的辛苦。”顧瑞同一麵示意司機開車,一麵笑道:“五少還是饒了我這一回吧,那一對姐妹花,等閑人消受不了。”


    虞昶軒聽了這話,哈哈笑道:“我知道顧伯伯管你管得緊,我也不給你牽這線,回頭別弄得你玩不成女人,反而叫女人把你給玩了,我可罪過大了。”


    顧瑞同道:“五少的女人,我們可不敢動,將來若真是哪一個做了五少夫人,我們可不用活著了。”虞昶軒聽得顧瑞同這一句,當下眉宇一揚,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道:“她們想進我們虞家的門,隻怕還沒有那樣的福氣!”


    這淩晨兩三點鍾,夜色悠悠,四麵雨聲嘩嘩,汽車開了雨刷,一路飛馳著,濺起來的水花又能鋪了半個車窗的雨水。虞昶軒坐在後座,覺得有些困倦,正在閉目養神之際,就聽得“嘩”的一聲,汽車竟然猛然地一個刹車,虞昶軒猝不及防,身體朝前那麽一晃,差點撞到了前麵,抬起頭來道:“什麽事?”


    司機忙道:“有個人差點撞到咱們的車,這會兒人還不走,擋在車前了。”顧瑞同便朝那司機皺眉道:“你倒會說話,我隻聽說過車撞人的,還沒聽說過人撞車的。”那司機立時就閉了嘴,顧瑞同朝著車窗外看著,道:“是不是撞傷了人?”司機趕緊說道:“沒有沒有,不過她好像是撒了一地的東西。”


    顧瑞同朝外麵看了一眼,“五少,我下去看看。”他撐著傘下了車,就見車前有一個瘦弱的女孩子正蹲在雨地裏低著頭撿著地上的什麽東西,車燈雪亮地照在她的身上。那女孩子也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全身都濕透了,還在打著哆嗦,那番雨打風吹的情形,著實可憐。顧瑞同略略一怔,待要上前,就聽得身後車門一聲響,竟是虞昶軒走下車來,顧瑞同忙轉過身去,擋在了虞昶軒的麵前,拿著傘撐在虞昶軒的頭上,道:“這雨太大,五少上車吧。”


    虞昶軒也不多言,隻朝前走去,顧瑞同忙撐了傘一路跟著,就見那一片車燈雪亮,照得雨地裏一片水花迸濺,那個女孩一身單薄的衣裳,蹲在地上惶急地撿著些散落的銀元,口裏還不住地念著:“……六……七……八……九……九……”她隻伸手在那積了雨水的路麵上尋著,卻遍尋不著那一個,忽見一隻修長的手伸到她的麵前來,那中指與食指間夾的,正是一枚閃亮的銀元,虞昶軒看著那女孩抬起頭來,便微微一笑,把銀元送到了女孩的眼前,輕聲道:“十。”


    雪亮的車燈照在她的臉上,女孩揚著頭,麵頰邊散落著些濕透的發絲,一張下巴略有些尖的麵孔上是白得透明的顏色,唇色亦是慘白,兀自哆嗦著,輕聲道:“謝謝。”那聲音透著一份直透人心的清冽,聽得虞昶軒微微一怔,她伸手拿過虞昶軒手裏的那一枚銀元,起身便冒著大雨跑走了。


    就聽得四麵雨聲嘩嘩,待他轉過頭來的時候,隻見那個女孩的身影已被大雨淹沒,不見了蹤影,隻剩下那依然刺眼的車燈,雪亮地照著這一片雨地,虞昶軒轉回頭來,就見一枚白色的小發夾浸泡在雨水中,他走上前去撿起來,正是一枚小小的玉簪發夾。


    他玩著那小小的一枚玉簪夾子,對顧瑞同笑道:“怎麽樣?”


    顧瑞同仔細地給虞昶軒撐著傘,笑了一聲,道:“別說君黛緹小姐了,我瞧著都比不上陶家的兩位小姐。”虞昶軒便走到車旁,再往女孩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過頭對顧瑞同笑道:“我倒覺得,竟是這一個在天上,那一對在地上了。”


    顧瑞同忙應聲,也不多言,隨著虞昶軒上了車,關了車門,叫了聲“開車”,那汽車便飛也似地往虞家官邸開去,這一路上,虞昶軒將那小小的玉簪夾子拈在手指間,饒有興趣地把玩著,眉宇間卻也沒有疲乏的樣子了。


    正是上午十點左右的光景,明德女中第二堂課的下課鈴聲才敲過,就見一片紅頂赭磚的建築物之間的草坪上,聚集著一些女學生,都穿著統一的月白色上衣,及膝的黑裙、長統的麻紗襪子。這樣的裝束,隻要一走出去就知道是明德女中的學生,不知道羨煞多少同齡卻無書可念的女孩子。


    這才下課,就見教室前麵的草坪上一片女孩子的嬉鬧之聲,在這樣的喧鬧中,就聽見一個女孩子在焦急地呼喚著:“平君,平君,哎,葉平君!”


    葉平君回過頭,就見同班的朋友白麗媛朝著她擺著手,順著走廊一路跑了過來,還沒等喘過氣來,便連珠炮一般地急急說道:“好好的,怎麽就要退學?當初不是說好一起去香港念大學的,如今你這樣半途而廢,算是怎麽回事?”


    葉平君隻低著頭順了順自己肩頭上的藍布書包帶子,再抬起頭來笑道:“是我不想念了,我又不想當女博士,讀那麽多的書有什麽用。”


    白麗媛微微一怔,道:“是不是你母親又病了?”她邊說著邊上前來挽平君的胳膊,誰知平君眉頭微微一蹙,麗媛道:“這是怎麽了?”忙挽了她袖子看,就見一大片擦傷,著實嚇了她一跳,“平君,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


    葉平君忙收了自己的胳膊回來,笑道:“昨天晚上不小心,在街上摔的。”白麗媛便疑惑地問道:“昨天晚上下那樣大的雨,你到街上去做什麽?”她這樣的逼問,讓葉平君也沒法子瞞下去了,便低聲道:“我媽肺病又犯了。”


    白麗媛立時就明白了,便從自己的衣兜裏掏錢出來,把那些錢票子一股腦地都塞到了平君的手裏,道:“這些你先拿著用,等我回去我再跟我父親要一點,無論如何,退學是萬萬不能的,我回去跟我父親說,就先給你放個假,好不好?”


    白麗媛的父親正是明德女中的校長,她這樣說,事情就算是定了的,葉平君看著手裏的那一把票子,此時正是她急需要用錢的時候,隻道:“這些錢我會還給你的。”白麗媛知道她的個性,也不多說什麽,又笑著道:“我這裏還有一個生錢的法子,你要不要聽?”


    平君便道:“什麽法子?”


    “過幾天財政部長家的陶氏姐妹要辦個小舞會,也叫了我去,我跟她們說說,讓你去幫個忙什麽的,我琢磨著能得不少的小費呢,我就怕你……不願意。”


    平君忙道:“你別多想了,這事兒我願意做,我現在若是能得一筆錢幫我母親買幾幅好藥,那可真是……”她這話還沒說完,白麗媛已經爽快地道:“那行,你就在家裏等著,到時候我去找你,你先回去照顧你母親吧。”


    葉平君便點點頭,將白麗媛給的那些錢塞到了自己的藍布書包裏,轉身出了明德女中的大門,又不禁地轉頭看看女中的校門,心想我這樣貧苦人家的女孩子,拚得母親這幾年的省吃儉用,能在這樣好的學校裏讀上幾年書,想來也就心滿意足了,但上大學這些話,可見真是癡心妄想了。


    她收起了這些心思,轉身順著西北路往前走,一路上有人力車夫跟著問要不要車,她也不答應,隻默不作聲地走著,一路走到西鋪藥店裏按著藥單子買了藥,拎著幾包藥回家去。她家裏就是大雜院裏的一處房子,很是簡陋,她一進大門,就見同院子住的趙媽媽迎上來道:“姑娘你可算回來了,快去看看吧,你媽咳了一個上午了。”


    葉平君嚇得忙快步進了自家的屋子,一麵掀著裏屋的簾子一麵喊了一聲:“媽。”就見自己的母親靠在床上,略微歪了頭,手裏攥著個手絹在那裏捂著嘴咳著,葉平君忙走上前去道:“媽,你快躺下。”


    葉太太抬起頭來,看看葉平君,又咳了幾聲,輕聲道:“我還是坐一會兒吧,躺下胸口就疼得厲害。”葉平君就拿過自己的枕頭來墊在葉母的身後,又搬過一旁的被子來給葉太太蓋上,葉母看著她那極麻利的動作,忽地垂淚道:“平兒,是我連累了你,可憐你長了這麽大,竟是一點福都沒享過。”


    葉平君便拿起一旁的手絹給母親擦了淚,微微地笑道:“這天下福氣有好多種的,我能跟媽這樣廝守在一起,就是我的福氣,好幾輩子才修來的呢。”她這話說得很是明白懂事,卻讓葉母愈加地難受起來。葉平君拿過一旁的藍布書包,從裏麵掏出白麗媛給的一把錢來,對葉母道:“你看,這是麗媛給我的,校長還說讓我好好照顧媽,準了我好長一段時間的假。”


    她把那些錢全都放好,又拿起一旁的藥來,笑道:“媽先躺躺,我去外麵把藥煎了再燒午飯。”葉母點著頭,忽然想起來了什麽,道:“學廷……該回來了吧?”葉平君聞聽這一句,頓時把臉一紅,應了一聲:“嗯。”


    葉母便蹙了眉頭,歎道:“你們的事兒我也知道,學廷是個好孩子,隻可惜自小父母見背,也是可憐,你們在我眼前長大,我知道你們之間……有情分,我是沒什麽意見,我隻怕江家是大戶人家,學廷現在又是個從扶桑留洋回來的,到時候他哥哥嫂子不願意和咱們這……”平君聞聽此言,隻是微微一笑,道:“咱們家怎麽了?沒偷沒搶,也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家。”


    葉母看著平君那副淡定從容的樣子,禁不住笑了,不得不輕聲地說了一句:“你這孩子……還真是個孩子。”說到這裏,葉平君也不好意思往下說了,隻拿著那一包藥道:“媽,我去給你把藥煎了。”便走了出去。


    她提了藥到了外屋裏,抬眼就望見院子裏的那一叢碧綠的玉簪叢居然露出了點點的嫩白色,這本是七月份才開的花,今年卻開得這樣早,難道是因為學廷就要回來,草木也知人心了,她這樣想著,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發髻,觸手一空,這才想起學廷送自己的那一枚玉簪夾子不見了,原本她早上梳頭的時候就發現了,昨天晚上那樣大的雨,定是在找大夫的路上丟了。她便慢慢地放下手來,單望著那束將要盛開的玉簪,心裏忽地一陣陣的失落。


    虞昶軒因這幾日父親整日在政府裏忙著,沒人管束他了,索性放了膽子和陶家姐妹跳舞去,連著幾日都是從晚上一直鬧到第二天淩晨,一直到了淩晨三四點鍾才睡下。這一醒來就是下午兩三點鍾的光景,才從床上起來洗漱換衣服,便聽得外麵有人念道:“五少爺醒了?快沏茶進去給少爺漱口。”聽這聲音正是在這邊管事的朱媽,就聽得門響,自然有小丫環走進來給虞昶軒送茶來。


    虞昶軒漱了口,轉頭就瞧見床旁的櫃子的角落裏還擺放著那一小枚玉簪夾子,這原是他前幾天回來的時候放在那裏的,這會兒便拿起來淡淡地瞧了一眼,頗覺無味,隨手便丟到一旁去,轉身去了客廳。


    虞昶軒才下了樓,就聽得客廳裏傳來一兩聲動靜,正是虞家最小的六小姐琪宣正拿著個小榔頭在裏麵敲核桃呢,二姐瑾宣和大嫂敏如都在一旁幫著她,再往一旁看過去,坐的就是大嫂敏如的堂妹,君黛緹。


    大嫂敏如向來都是個眼尖嘴利的,最先看到虞昶軒走了進來,便笑道:“五弟可是醒了,今兒怎麽沒去軍中忙?”


    虞昶軒便坐在了茶幾旁邊一個獨立的西洋椅子上,笑道:“大嫂笑話我,父親本是讓我先在第九軍中曆練個幾年,這時候也沒什麽大事兒落在我頭上,我去了也是白去。”他回完敏如的話,就看君黛緹低著頭端著茶杯在那裏抿茶喝,就笑道:“鳳妹妹什麽時候來的?”


    君黛緹笑一笑,道:“剛來沒多大一會兒。”


    大嫂敏如見他們兩個說話,一麵從肋下的旗袍扣子上解下手帕來擦粘著核桃渣滓的手,一麵笑道:“都這樣大了,還叫我們黛緹小名兒,合著就你一個人知道她的小名叫鳳兒,知道你們親近,還非得拿出來顯擺顯擺不成。”


    虞昶軒笑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以後不叫了,免得又招大嫂不高興。”敏如笑道:“你愛叫就叫,隻怕就算是我不願意讓你叫,卻還有人願意聽呢,是不是,鳳兒?”


    君黛緹正在那裏幫忙拾敲好的核桃仁,聽得堂姐這一句,便道:“堂姐又開始捉弄人了,再這樣說,我也不玩了,就回家去了。”虞家二小姐瑾宣就笑一笑,對黛緹道:“這真是大小姐脾氣,你倒是說說,你堂姐說了什麽不好的,你就要鬧著回家去?”


    黛緹就窘在了那裏,扭捏著更是說不上話來,虞昶軒本是在脂粉堆裏混慣了的,君黛緹在姿色上雖然遠沒有陶家小妹那般嫵媚動人,但也很有幾分風情,他總不免要多看幾眼。君黛緹見他這樣注視自己,便假裝去看一旁的琪宣磕核桃,有意無意地露出自己很美的一張側臉來,戴在耳垂上的銀杏墜子在麵頰邊來回晃著,虞昶軒笑一笑,一旁的下人就端來了給他用的點心和牛奶。


    端坐在一旁的虞太太還戴著玳瑁金絲眼睛在那裏看報,忽地道:“怪不得你們父親這幾日忙成那樣,連家都不回,這竟是政府裏又鬧了一回翻天覆地呢。”二小姐瑾宣道:“我倒也聽說了,前幾天就傳說著行政主席牟林森要下野?”


    虞太太道:“這牟林森到底不是楚文甫的對手,也怪他自己不爭氣,布置個什麽戰略計劃,到底還是讓江北得了利,一個好好的虎陽關愣讓蕭家軍攻了去。據說蕭家軍領兵的還是個蕭少帥,我看牟林森還有什麽麵子往下折騰!也幸虧你父親前陣子病休,沒一塊跟著丟了臉麵。”


    敏如就笑道:“母親也不用擔心,不過是粉墨登場唱大戲,你方唱罷我登場!管它楚家還是牟家,還不都得聽咱們虞家的!”


    六妹琪宣坐在一旁,忽地開口道:“我聽說人家蕭少帥也不過二十多歲,能力卻比我五哥強了何止百倍,這般有為,真是個大大的英雄。”


    這一席話很是突兀,說的大家都有點愣了,虞昶軒滿不在乎地吃完一塊點心,道:“琪宣這定是看上江北那個姓蕭的小子了,你既如此稀罕,讓父親給你說說去,咱們就來一場南北聯姻,就讓你嫁過去,也省得整日裏南北對峙,打起仗來沒完沒了,怎麽樣?”


    六妹琪宣回過頭來看著虞昶軒,朗聲道:“五哥看著罷!等我到了二十歲,你怎知我不能嫁他?!”


    虞太太知道他們這一對兄妹氣場上很是不合,再接上兩句準能鬥起嘴來,便打過話頭,對虞昶軒道:“我看你這陣子仗著你父親不在家,可胡鬧的很,你父親那邊的事情說話就要忙完了,你也該收收心了。”


    虞昶軒一看母親要開口教訓自己了,忙應了一聲,東西也不吃了,站起身來就往外走,道:“母親說的是,我這就到陸軍部看看去。”


    琪宣“哧”地一聲笑,揚聲道:“難得五哥要忙乎正事兒了,那可得叫你的司機留點神,別順手把車開到什麽湘西飯店、百樂門的,那可鬧笑話了。”


    虞昶軒聽都不聽琪宣的嘲笑,起身就走,君黛緹看著他一路出了客廳,居然連頭都沒回,那一點失望的表情,竟是不知不覺地掛在臉上了,敏如就在她的手心上輕捏了一下,緊接著對琪宣笑道:“六妹,我不是跟你說過黛緹的鋼琴彈得是極好的,你要不要聽聽?”


    六妹琪宣正是愛玩的年紀,一聽這話就來了精神,核桃也不磕了,站起來拉著君黛緹的手笑嘻嘻地道:“走,我們到琴房去,早聽說你這國外回來的文明種子最是了不得,你快彈給我聽聽。”


    瑾宣便笑道:“六妹不要太貪玩了,可別忘了下午還有家庭教師來給你上課呢。”


    琪宣應了一聲“知道了。”便拉著君黛緹一路跑了出去。


    虞昶軒從廳裏走出來,便吩咐傭人去把侍從室主任顧瑞同叫來,自己徑直上樓換戎裝,才換好從洗漱室裏走出來,就見顧瑞同已經等到那裏了,他便道:“走,到陸軍部去。”顧瑞同愣了一下,道:“今天晚上陶家姐妹的舞會不去了?”


    虞昶軒便道:“趕得上就去,趕不上就不去,這種事兒還用認真去想麽!”他一麵係著袖子上的扣子,一麵往外走,就見虞宅的管家周泰走進來躬身道:“五少爺,陶家二小姐打了電話來。”


    虞昶軒頭都沒回直接往外走,冷冷斥道:“一群沒眼力的東西,沒看我忙著,這會兒哪有空應付她。”管家周泰忙就應聲退下,顧瑞同看著虞昶軒走了,也就一路跟著出去了。


    自原江南中央政府財政部長林棠生因私挪公款獲罪被關押後,江南陶氏算是借此機會扶搖直上,一手控製了中央政府的財政大權。然當時政局動蕩,外有扶桑軍虎視眈眈,內有江北蕭氏軍閥及其他小勢力分割半邊天下,中央政府雖名為中央,實則隻占得南麵半邊山河而已,且政府內部政治鬥爭十分殘酷,有道是:“楚家的天下虞家的軍,牟家的黨派陶家的財”!


    眼看著南麵幾個權勢大族你爭我奪,勢力此消彼長,如此鷸蚌相爭,究竟這得力的漁翁,到底是外侵扶桑,還是江北蕭氏,抑或是其他勢力軍閥等等說法,卻又暫不得而知了。


    這陶家姐妹是上流社會的頭牌交際花,論家世背景都是一等一的,陶家姐妹辦晚會,自然也不會含糊。陶府的大門上早就掛出了鬆柏枝和萬國旗,滿院子都紮著彩紙條,掛著燈籠,鮮花綠葉,很是繁華熱鬧。而有了白麗媛遞話說情,葉平君才進得了陶府,隻站在院子裏幫著迎客,就收了不少小費,眼看著男女紛遝,高朋滿座,大廳裏又奏著西樂,直到夜裏去還不見人散。


    葉平君按著陶府管家的吩咐端了咖啡去給陶家二位小姐,就見白麗媛和幾位名媛正陪著陶家兩位小姐在廳裏坐著,陶家二小姐陶紫宜穿著件低肩束腰的連衣裙,氣呼呼地坐在那裏發脾氣:“不去不去,我連著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不理我,那個假洋鬼子君黛緹一回國,他就要鬧一個魂不守舍,這會兒來了也不進門,反而讓我出去看他,天下哪有這樣好的事情!”


    陶雅宜便笑道:“妹妹這脾氣發得可不對,你沒聽說人家剛從陸軍部過來,家都沒回就直接來看你了,你別傷了人家的心,快出去看看。”


    陶紫宜便看了看姐姐,正巧一旁的平君過來送咖啡,她又看看平君,忽地噗嗤一笑,站起身來便朝著一旁的桌案走去,寫了一個條子走過來,腳下的ferragamo皮鞋隻把那地板踩得嗒嗒作響,她把紙條往平君的手裏一塞,揚起眉頭道:“你跟著外麵的侍從走,替我把這個條子遞給五少,再告訴他一句,今天我累了,若有心,明兒再來見我吧!”


    葉平君接了紙條,應了一聲“是”,才走到廳外去,一旁的雅宜便笑道:“妹妹又開始作怪了,你寫了什麽給五少?”


    這陶家二小姐陶紫宜本就有些任性嬌慣,想著虞昶軒就等在外麵,她更要弄出一個風流婉轉、高高在上的樣子來,才是本事,聽得大姐這樣問,便把頭一揚,冷笑一聲道:“自然是拒客條了,他這樣對我,我索性也要拒他一回,才出了這口氣呢。”


    這葉平君攥了陶二小姐的條子,便到廳口找到了正等著陶二小姐的侍從,那侍從領著葉平君走出了陶宅,就見朱門一側的暗處裏停著一輛軍用汽車,侍從卻不走了,隻站在那裏,葉平君回頭看看侍從,侍從便一個立正,做出一個警戒站崗的樣子來。


    葉平君也就轉過頭來,攥了紙條朝著汽車走過去,才走到汽車前,就見站在汽車前的一個戎裝軍人,這夜色朦朧地照下來,葉平君也看不清楚那個人的長相,隻將紙條遞上去,那人看了葉平君一眼,卻不伸手來接紙條,葉平君就道:“陶二小姐說她不來了。”


    發了怔的顧瑞同聽到她那一句話,這才回過神來,忙接過紙條,就見那車窗被緩緩地搖下,那車廂內沒有開燈,隻有淡淡的月光透進來,虞昶軒坐在車內,手指間夾了根煙,任它燃著,也不朝窗外看一眼,隻說了一句:“她還說什麽了?”


    葉平君站在車外,她也不往車內看,隻靜靜地道:“陶二小姐說,她今天累了,若有心,讓你明天再來看她。”


    虞昶軒便淡淡地笑一笑,手背向外隨便地揮了揮,顧瑞同道:“沒你的事兒了,你走吧。”葉平君便轉過身去,朝著陶府的大門走去,虞昶軒便坐在車內,將那根煙順著窗口扔了出去,隻把頭往後一靠,顧瑞同已經坐上車來,對前麵的司機道:“回官邸。”


    那車開始發動,虞昶軒的目光就那麽隨意地一掃,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後視鏡上,隻見那鏡麵上映著一個女孩子纖瘦的背影,頭上挽著烏黑的雙髻,背影被月光照著,嫋嫋身姿便仿佛是芬芳吐沁的白玉簪,更是楚楚動人。


    那車已經開了起來,司機就聽得虞昶軒一聲急促的“停車!”,司機慌就停了車,虞昶軒已經推門下了車,對著那背影喊了一聲:“你站住。”


    那女孩的背影便無聲地頓了頓,靜靜地轉過頭來,就看那月色如霜,映照著一地的樹影,她淡淡地回眸一望,白皙秀美的容顏竟仿佛是融到了霜白的月光裏,眉清目秀猶若春日裏的一瓣雪白梨花,靈秀中透著一分淡淡的香寒氣息。


    虞昶軒隻覺得自己的心怦然一動,呼吸猛窒,竟就呆呆地站在了那裏。


    葉平君站在明地裏,隻回頭看了那麽一眼,也隻看到朦朧的夜色裏站著一個人,她心中微微一緊,轉過頭來便快步往前走,就見白麗媛已經走出來,站在陶府的大門前朝著她招招手,道:“平君,咱們走吧,你就坐我家的車回去。”


    葉平君忙走了上去,看白家的司機已經把車開了過來,麗媛牽著平君的手上了車,汽車便朝前開著。麗媛還在興致不減地講著晚會上的事情,言語間有著對陶家姐妹很是欽羨的意思。平君在一旁聽著,在白家的汽車與那輛汽車交錯而過的時候,她默不作聲地朝著車窗外看了一眼,見那輛黑色的軍用汽車被那一片陰影罩著,一晃,也就不見了。


    白麗媛的意思是直接把車開到葉平君的家門口,誰知那車還沒進自家的弄堂,葉平君便叫了一聲停車,對白麗媛笑道:“我想起來了,我要給我母親買幾片雲片糕呢,你就在這裏把我放下吧。”


    白麗媛便笑道:“看你這樣子,今兒晚上定是拿了不少的小費。”


    葉平君笑著點頭,才下了車,眼看著白家的汽車開走了,就見另外一輛小汽車緩緩地停在了路邊,平君也不回頭看,隻心平氣和地朝前走著,卻不進自家的弄堂,另拐進了一條小巷,悄悄地躲在了一戶人家的廊簷下麵,稍停了一會兒,就覺得有小汽車的燈光朝著這邊一掃,接著,就是車開走的聲音。


    葉平君這才放下心來,心想還好自己發現得早,她轉身順著弄堂的牆壁往外跑,一口氣跑回家裏去了,誰知才一進門,就聽得趙媽媽在院子裏哭著,一轉頭看到平君跑進來,就驚慌地喊道:“姑娘,你媽不行了,剛吐了幾口血就昏了過去了。”


    那一句話才落,平君就差點站不住,叫了一聲:“媽。”隻往自家的房子裏奔,竟忘了那每日走來走去的門檻,一下子就被絆倒在地上,嚇得後麵的趙媽媽念了一句“哎呦我的天。”慌忙上前來扶,隻見平君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自己,徑奔到裏屋去了。


    這一天下午,顧瑞同剛從侍衛室裏出來,就看見虞家的管家周泰灰頭土臉地下了樓,顯然是在上麵挨了罵了,嘴裏還在不住地咕噥著:“什麽玉簪子?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連見都沒見過,讓我上哪裏找去。”


    顧瑞同才走上樓去,就見虞昶軒靠在小客廳的牙板浮雕花卉紋的西式沙發上,將腳抬起交疊著擱放在前麵的茶幾上,正在那裏閉目養神,聞聽得顧瑞同的腳步聲,睜開了眼睛,笑道:“顧大哥,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帶你去看一個好人兒去。”


    顧瑞同道:“看什麽好人兒?”


    虞昶軒便笑著從那沙發上站起來,那牛皮軍靴踩在綿軟的地毯上,毫無聲息。他轉過頭來看看顧瑞同,道:“還記得那天雨夜裏倒在咱們車前的小姑娘麽?昨天我派人跟著她,可算是找到了她的家門。”


    顧瑞同恍然大悟,又笑一笑道:“小戶人家的女兒,有什麽看頭。”虞昶軒笑了一聲,已經朝外走去,邊走邊朗聲笑道:“那你可就錯了,這個小戶人家的女兒,還真是大有看頭!”


    這正是五六月份,因接近了傍晚時分,薄薄的夕陽灑照了半個弄堂,放學歸來的孩子舉著算盤在弄堂裏飛快地追鬧跑過,嘻嘻哈哈地笑著,賣豆幹的老頭挑著貨擔子一路叫賣著,那一聲聲的“五香豆幹……”傳來,透著分外的悠長和蒼涼,便仿佛是沉澱在這弄堂裏的亙古歲月一般。


    顧瑞同簡直就不敢往虞昶軒那裏看,料想此刻虞昶軒的臉色定是難看極了,他隻能看著站在前麵的一對老夫婦,老夫婦很是惶恐的樣子,老頭子囁嚅著道:“就我們……兩口子住在這裏,哪有……哪有什麽姑娘啊。”


    顧瑞同揮了手讓老夫婦離開,走到車前,對坐在車內的虞昶軒道:“五少,看來我們找錯地方了。”虞昶軒便淡淡一笑,道:“這哪裏是找錯地方,分明是她耍了我,她以為這樣我就沒辦法了麽,倒是激了我的性子,我還非找到她不可!”


    正這樣說著,就見遠處一個老太太拉扯著一個醫生模樣的人朝著這邊走過來,邊走還邊絮絮叨叨:“這人命關天的,就讓你出趟診怎麽了?你快給看看去,這都吐了一夜的血了,可憐她那姑娘都哭成什麽樣了。”


    那醫生便歎道:“趙老太太,不是我不願意去,跟你們說了我治不了,她那病得上外國人開的醫院裏去,我早就沒辦法了。”


    老太太便恨恨地看了醫生一眼,大聲地斥道:“你以為咱們平君姑娘不想,她哪裏還有錢,可憐她們孤兒寡母的,你就當積德,再去看看吧,若再想多要幾個錢,可真是沒天良了!”那醫生便跳腳道:“你這老太太,怎麽還罵上我了呢!”


    且說這一邊,葉平君還在外屋裏手忙腳亂地煎藥,就聽得裏屋裏葉母的咳聲越來越急,還雜著喘息之聲,平君慌忙就拿起抹布墊了手,端起火上的藥罐子往藥碗裏倒藥,倒了一碗藥就往屋裏送,一掀簾子就見母親趴在床上,嘴上全都是血,把被單都給浸透了。葉平君叫了一聲“媽”,慌忙放下藥碗去扶葉母,就見母親麵如死灰,嘴角都是血,隻把眼睛睜開細細的一條縫,氣息奄奄地流淚道:“平兒……媽恐怕是不中用了……”


    平君也不哭哭啼啼,隻默默地咬著嘴唇,扶起母親靠在自己的身上,另一隻手去端那碗滾燙的藥,舀了一勺吹涼了往母親的嘴裏喂,眼看著母親閉著眼睛落淚,藥也喂不進去了,她便斬釘截鐵地道:“媽要是不念著我,隻覺得自己挺不住了,那索性我就死在媽前頭算了,反正我在這世上也沒什麽親人,早死早好!”


    那一句話說得葉母五內如沸,隻顫著說了一句:“你這孩子……”平君也不說話,再喂一勺藥過去,葉母就是拚著難受,也要往下咽。就在這個時候,就聽得外麵傳來趙媽媽的一聲呼喚,“平君姑娘,醫生來了……”忽的一陣紛遝的腳步聲,又是趙媽媽在院子裏叫,“哎,你們……什麽人?站住,那屋子……不能進去!”


    葉平君才回過頭,就見那布簾子一掀,竟走進來幾個戎裝軍人,為首的一個隻往葉平君的臉上看了一眼,便對身後的衛戍說道:“沒錯了,就是她,快把老太太抬走。”他話才說完,就見那幾個衛戍走上前來,不由分說推開葉平君,就去抬迷迷糊糊的葉太太。葉平君整張臉都白了,一碗藥全都摔在了地上,瘋了一樣撲上前來撕扯道:“你們幹什麽?!放開我媽!”


    顧瑞同直接上前一步,一隻手便拉住了葉平君,道:“平君姑娘,你放心,我們是要救你的母親,絕對沒有惡意。”


    葉平君回過頭來瞪他,目光雪亮,不卑不亢地怒斥道:“你們這麽青天白日、不由分說地上我家來抬人,還說什麽沒有惡意,快放下我母親,難道真以為這世上沒有王法了麽!”


    顧瑞同忙解釋道:“我們是按照姑娘一個熟人的吩咐,特意來送姑娘的母親上醫院的,姑娘若不信,這就跟我們一起走吧。”


    葉平君一怔,隻定定地看著顧瑞同,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清亮猶如月下新雪一般,顧瑞同便朝著外麵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微微地一笑道:“我們到底是好心還是惡意,平君姑娘隻管一去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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