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慈醫院是英國人開辦的,正所謂是醫教合一。醫院的一側就是英國人開辦的教堂,醫院的院長也是教堂裏的一名牧師,醫院裏的大多數護士也是一些有文化的修女,醫院醫療設施是極好的,周圍的環境也很是不錯。


    葉平君的母親自被送到這裏,就被送到了一等病房照顧著,自然有一流的醫生來看護。眼看著葉太太的病竟一天比一天好了,不出半個月,居然可以下床走動,葉平君終於安下心來,而顧瑞同隔三差五地便帶著幾名衛戍來探視病況,言語間更是對葉氏母女恭敬無比,葉平君幾次三番詢問他到底是何人幫忙,顧瑞同隻是不說。


    這天上午,平君喂著葉太太吃了粥後又扶著母親躺下,見母親氣色更是比昨日好了許多,她便微微一笑,心中寬鬆了許多。忽聞得一陣香風從病房的外麵吹了進來,一抬頭便看見白麗媛笑嘻嘻地捧了束花走了進來,葉平君笑道:“你怎麽跑來了?”


    “當然是來探伯母的病了。”白麗媛把花交給一旁的護士去插,轉頭看了看病房的環境,對葉平君笑道:“原來你們住這樣好的病房,這幾天班裏的同學都說你遇上貴人了,看來這話真是不錯的。”


    平君正去給白麗媛倒水,葉母坐在病床上,輕聲笑道:“你可真是不知愁苦的大小姐,哪有誇病房好的?快來坐下。”白麗媛便坐在了葉母的身邊,道:“伯母,我求你一件事情,你把平君借給我吧,今天我表哥生日,下午我到我表哥表嫂家裏去,你就放平君也跟我去玩玩好不好?”


    葉平君剛倒了水過來,一聽白麗媛這話便道:“我不能去,我還要照顧我媽呢。”


    葉太太笑道:“你就去吧,我這身體好了很多了,晚上還有護士照看,麗媛都開口了,你還要駁了人家的麵子不成。”


    葉平君還要說話,白麗媛便撲上來親親熱熱地拉住了平君道:“你就別拒絕了,我就在這裏陪著你,到了下午的時候,我表哥就派人來接你了,咱們車接車送的,玩一個來回,豈不是又方便又開心。”


    見白麗媛這樣,葉平君也就無話可說了,一旁的葉母便笑著隨口問道:“你表哥是做什麽的?”白麗媛一手拉扯著平君,正說著什麽,聞聽得葉母說話,便笑嘻嘻地轉過頭來回答了一句:“我表哥是第九軍的參謀李伯仁。”


    這到了下午,果然有李公館專門派來的小汽車來接。葉太太精神還好,便替平君梳了頭,依然在頭上梳著漂亮的雙髻,垂下兩條烏黑的辮子來,穿了件幹幹淨淨的月白色長衫,白麗媛便笑嘻嘻地領著平君上了車。一路開到了李府,就見大廳裏聚著不少人,白麗媛也不看那些人,隻對站在鋼琴前的一個穿西裝的男子連聲叫道:“表哥,表哥,我幸不辱命,把人給你帶來了,這就是我同學平君,哪裏就比你認識的那些交際花差了!”


    平君聽到這話,先是一怔,白麗媛已經笑著回頭解釋道:“我跟你說實話吧,昨天我表哥也不知道抽什麽風,非說我身邊的同學都沒有他認識的那些交際花好,我偏氣不過,跟他說起了你。”


    她這樣說著,站在鋼琴前的李伯仁轉過頭來,那目光先投到了平君的身上,伸出手來笑著道:“葉小姐,你好。”


    葉平君見他家都是西洋作派,便與他握了手,就見原本在鋼琴前坐著的一個美貌夫人也站了起來,朝著葉平君笑了笑,接著便細細地上下打量了葉平君一番,看得平君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旁的白麗媛便喊道:“表嫂,你這是看什麽呢?”


    李太太便親熱地伸手握著平君的小手,滿臉笑意地歎賞道:“當然是看美人啊,真是絕色的人物,可把我們麗媛妹妹給比下去了,怨不得有人整日裏惦記著!”


    平君略略愕然,這李太太說的一口嬌滴滴的蘇白,聽著就讓人有禁不住親近之感,這會兒又拉起了麗媛的手,笑道:“這裏怪悶的,走,咱們到後麵的小園子裏說話去。”她說完又轉頭看了一眼李伯仁,道:“我們就在園子裏,等會兒你的貴客到了,也一塊過來吧。”


    李太太就領著平君和麗媛到了後麵的園子裏去,就見抄手遊廊周圍都圍著些花木,又堆著些假山,遠處就種著些金桂、石榴、銀杏,古蔭森森,花紅柳綠,環肥燕瘦,又有薔薇牡丹盛開,再往前去,就是一大片嫩綠的千葉石榴了。


    麗媛爛漫無比地笑道:“平君,你看我表哥家這園子,好不好看?”


    平君不禁點點頭,道:“真是好看。”


    李太太就笑道:“這原本是林家在金陵的一處園子,林棠生犯案後被充了公,因我們伯仁查案有功,就把這個園子給了伯仁,少不得也需拿些錢來添補,但到底還是占了個便宜。”


    平君道:“林家?是不是那個私挪公款的前財政部長?”


    李太太就領著平君和麗媛在一處平桌露椅前坐下,桌子旁擺著幾樣書本,李太太將書本放在一旁,才笑一笑,道:“這裏麵的事可有些夾纏不清,林家產業,世代積累,金山銀山也拿得出來,別的不說,單林棠生膝下的那一個獨生女兒,就養得是何等金尊玉貴,豈是一般體麵人家比得了的。到頭來給林棠生安了個私挪公款的罪名,說到底還不就是有一幫子人覬覦他的家產,林家又是個人丁單薄的,就好似一個孩子拿著夜明珠在集市裏走,總要叫人給搶了去。”


    麗媛道:“我表哥也是個幫凶,不然怎麽能撈到這樣一個園子。”白麗媛是自家人,李太太也不說她,隻對平君笑道:“葉小姐這樣聰明漂亮,有了心上人了沒有?”


    葉平君還未說話,一旁的麗媛便搶著答道:“當然有了,表嫂也知道,就是那個盛輝錢莊的江家,那錢莊老板江學鏞的弟弟江學廷就是我們平君的心上人呢,兩個人青梅竹馬,郎才女貌,好的不得了。”


    葉平君把臉一紅,便要去堵麗媛的嘴,誰料一旁的李太太先是一怔,接著便對麗媛淡淡笑道:“就你知道得多,這種小兒女之間的約定,怎麽能做數呢!”葉平君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看看李太太笑盈盈的麵孔,她也不好說什麽,就聽一旁有下人走上來擺著梅花酥、蜂蜜印子等吃食,又對李太太道:“太太,放電影的來了。”


    李太太聽了,就對一旁的麗媛道:“這回可是如了你的願了,你表哥知道你不愛看戲,特意賃了一卷電影片來放給你看呢。”麗媛就拍手叫好,站起來鬧著要先過去看看,李太太就道:“要放電影也要等晚上呢,你既然這樣急,我就帶你去看看是什麽片子吧。”她又對平君笑道:“葉小姐先坐會兒,我帶我這淘氣的表妹去看看就回來。”


    平君就點點頭,李太太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微笑道:“葉小姐,我家裏今天請了一位貴客來,怠慢不得,若是他一會兒到了,你就先讓他在這裏坐會兒,我和伯仁就過來了。”


    平君見她這樣特意吩咐,忙點頭應了,李太太這才拉著白麗媛走了。那園子裏風景極好,滿園裏花香陣陣,芳草萋萋,平君正坐著,就見一對漂亮的彩色蝴蝶,盤旋著從自己麵前飛了過去,一齊落在了一朵粉芙蓉的花骨朵上,無聲地晃著雙翼,她玩心頓起,瞧著四下無人,便大膽地站了起來,走過去才伸手一撲,那兩隻蝴蝶竟又飛起,落在另一朵芙蓉花心中去了。


    她就屏住了呼吸,輕手輕腳地走上去,伸出自己的雙手再上去一扣,那一對蝴蝶竟再度翩翩然穿花而去,就聽到遊廊裏傳來一個微微的笑聲,“這明明是一對梁山伯與祝英台,你怎麽就偏要去捉,拆散了人家比翼雙飛的好夢?”


    平君先是一驚,抬起頭來就見遊廊裏站著幾個人,都穿著筆挺的鐵灰色軍裝,牛皮軍靴,而被人團團簇擁著的那一個青年軍人,眼看著那玉樹臨風,那一雙眼眸深邃幽黑,一笑間,眉宇飛揚,更是透著幾分與生俱來的驕傲和磊落,正是虞昶軒。他隨手摘下軍帽遞給了顧瑞同,才朝著葉平君點一點頭,輕聲笑道:“葉小姐,久仰。”


    這一句“久仰”說來,竟似乎是認識她了,平君將虞昶軒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個遍,顧瑞同拿著軍帽帶著幾個侍從官才要轉身,就見葉平君朝著自己的方向看過來,顧瑞同便頭略略地一低,徑直走了出去。


    她看了他片刻,那一雙清眸透出疑惑來,開口第一句話竟是:“你是誰?”


    虞昶軒眼看她花叢撲粉蝶,衣衫迎風翩翩,真是美麗如飄飄仙子一般,又聽她發問,當即微微一笑,真是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姓虞名清字昶軒。”


    平君略一顰眉,她雖是平民家的孩子,但也是知道在這金陵若有人報出虞姓來,那麽此人定就不是一般人了。她就朝著遊廊的那一邊指了一指,道:“你是李家的貴客罷?李先生和李太太都在前麵的廳裏迎客呢,還有好看的堂會戲。”


    虞昶軒便“哦”了一聲,那深邃的目光就停留在平君的身上,輕聲笑道:“也不用那麽麻煩到前麵去,我看這裏就挺好。”平君被他看得有些發慌,轉身就要走,他就上前幾步,道:“葉小姐,請你等一等。”


    平君回過頭來,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你怎麽知道我姓葉?”


    虞昶軒唇角浮起笑意,“李太太在前麵忙得不可開交,就說讓我到這花園裏尋一位姓葉的小姐,說葉小姐跟李家的關係極好,可先幫他們招呼我一會兒,我猜是你,應該沒錯吧?”


    平君看他說得這般有板有眼,心想這位李太太真是奇怪,怎麽平白無故地就丟了一個男客人給她,她又不好意思讓這人為難,便點一點頭,道:“那你先在這裏坐會兒吧,我去端杯茶給你喝。”


    虞昶軒笑道:“那倒不用了,這不正好就有麽?”平君本想借著倒茶的機會走開一會,誰料他竟很熟練地側身從圓桌上的茶壺裏倒了茶,竟還連著倒了兩杯,將其中一杯放在了圓桌的另一側,這才對平君客氣地笑道:“我打擾了葉小姐,就先敬葉小姐一杯茶吧。”


    葉平君看他這般客氣,自己也不好推托,便上前來坐下,端起了那一杯茶,也不說什麽,隻放在唇邊潤了一潤,算是領了他的情了。他也不多說,隻望著她笑了一笑,那花園子裏花木繁盛葳蕤,正是傍晚時分,晚霞照在一叢叢的芙蓉花上,更是好看,空氣裏自然浮著一層暗香,有堂會戲的鼓鑼敲打之聲遙遙地傳來,更襯得他們這裏的寂靜,猶如另外一個世界一般。


    平白無故地與這樣一個陌生男子坐著,她總覺得心慌,把那杯子放在桌上,便要站起來,誰知道忽聽到他一聲笑道:“這是葉小姐的書麽?”平君回過頭去,就見他拿起了原本放在桌角的一本《詩經》,就搖搖頭,道:“這不是我的。”


    虞昶軒便“哦”了一聲,拿起書來,隨意地翻了幾頁,忽地笑道:“我有一個小妹妹,平日裏最嬌縱不過了,家裏專門請了古文老師給她授課,她學了幾天,竟編了一句詞,就來考較我了,你猜她說些什麽?”


    平君見他說得這般神秘,便問道:“她說了什麽?”


    虞昶軒便道:“她最好難為人,說的是,蕭史乘龍作鳳鳴,唱與關鳩第四聲,打一個詩經裏的句子。”平君聽他說完了,立時一笑,脫口說道:“這個簡單,一本書裏寫過,我也知道的,關鳩四聲,自然是君子好逑。”


    虞昶軒望著她,黑瞳裏漾滿了星星點點的笑意,“哦,多謝葉小姐指教,原來是君子好逑,卻不知這君子好逑求的是什麽?”


    平君微微一怔,就從那椅子上站了起來,轉頭看著他,那一雙眼睛清清亮亮的,透著份冷意,就在此時,遊廊的一側便傳來白麗媛興衝衝的笑語聲,“平君,平君,原來還有人在前麵彈《胡笳十八拍》,你要不要聽?”


    平君回過頭去,就見白麗媛一路跑過來,在她的身後跟著李太太和李伯仁,卻是一臉無奈的樣子。李太太連聲道:“麗媛,你給我站著,你這真是……”麗媛已經跑過來拉住了平君,一臉笑嘻嘻的樣子,李太太真是沒法子,見虞昶軒坐在那裏,李伯仁略有點尷尬的笑聲就傳了進來,“我說等了這半天不見人,原來五少在這裏呢。”


    李太太也跟著笑道:“原來我們伯仁有這樣的麵子,居然連五少都請到了,這個生日還真是沒白過。”虞昶軒便道:“我來的不湊巧了,沒想到這裏還招待著客人。”


    李伯仁就忙道:“都是自己家裏的人,哪有客人這一說,這園子景色還不錯,五少先在這裏看看,一會兒到前麵吃席去,我和我太太先到前麵看看都準備得怎麽樣了?”李太太也笑吟吟地點點頭,卻又笑著對白麗媛道:“麗媛,你都到這半天了,還沒給你父親打電話吧,快去打一個,免得他老人家擔心。”


    麗媛“哦”了一聲,平君已經先於她笑著道:“我想起來了,我有東西忘在來的時候坐的小汽車上了,我這就過去看看。”她這一番話,把李伯仁和李太太全都說愣了,李太太最先反應過來,忙道:“你忘了什麽東西,我派個人給你去拿就是了,何必你親自過去。”


    虞昶軒抬眸看了平君一眼,笑一笑,“我就是個洪水猛獸?這怎麽我一過來,你們全都爭先恐後的要走出去,大哥家裏什麽時候這麽待客了?”


    葉平君便笑著道:“對啊,李先生李太太快招呼客人吧,我和麗媛一塊去,一會兒一起回來。”一旁的麗媛正巴不得這樣,便拉著平君的手,笑嘻嘻地道:“那我們就走了,在這裏膩味了老半天,我早想玩玩去了。”


    李伯仁眼看著白麗媛和葉平君牽著手順著遊廊走了,卻也幹瞪眼沒有辦法,再回過頭來看著虞昶軒,尷尬地搓了搓手,虞昶軒喝著茶,看著李伯仁那副樣子,忍不住就是哈哈一笑,倒把個李太太氣急了,恨恨地道:“好你個五少,倒騰著我們一家子都給你忙乎,虧你還笑得出來,怨不得大家都說,你還真不是個好東西!”


    葉平君和白麗媛出了園子,她看著白麗媛去打電話,自己便走出了大廳,站在台階上四下地看了看,就見前院的遊廊裏站著幾個衛戍,葉平君便走了過去,就聽得一聲響亮的嗬斥:“站住!”便有兩個衛戍攔住了她。


    葉平君抬起頭來朝前看了一眼,就見一個清俊儒雅的軍人走了過來,正是將她的母親送入醫院並且隔三差五前來探視的那個人,便直接開門見山地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青年軍人見無需再隱瞞了,揮了揮手示意衛戍撤下去,道:“我是虞氏官邸的侍從室主任顧瑞同。”


    葉平君隻把目光停留在顧瑞同的身上,思忖了片刻,緩緩道:“那救助我和我母親的人,就是樓上那位被稱為五少的人了?”顧瑞同便點頭道:“正是。”葉平君聞聽此言,當即脫口問道:“他為什麽這樣做?”


    顧瑞同看看葉平君,見她的目光清亮幹淨得如冰雪一般,他緘默了片刻,道:“葉小姐是個聰明人,不用我說,你也是明白的。”


    葉平君微垂了眼眸,心中當然立刻就明白了,再也不需要問什麽,隻轉身要走,忽聽得身後一聲“葉小姐”,她回過頭來,隻見顧瑞同依然筆直地站在那裏,他似是稍稍猶豫,半晌還是說出一句話來:“葉小姐,抽身要趁早!”


    葉平君微微一怔,看了看顧瑞同,見他臉上的表情依然是平靜如常的,她便靜靜地一笑,點頭道:“謝謝你,我記住了。”


    葉平君轉回廳裏來,就見大廳裏已經開了席,她才一進來,早有李太太迎上來笑吟吟地把她領到了首席上來,葉平君便坐在了白麗媛的身邊,白麗媛笑道:“到底丟了什麽東西?找到了麽?”


    葉平君便抿唇笑著,小聲道:“找到了,就是學廷送我的小物件,幸好沒丟,不然……”


    白麗媛就吃吃地笑起來,“不然你可就心疼死了。”她們這樣在席間偷偷地笑著,果然引得一旁的李太太問道:“你們兩個這是說什麽小話呢?這樣開心,說出來讓我們大家都笑一笑罷。”這一句話問的席麵上的其他人都看過來,虞昶軒抬起眼眸掃了一眼葉平君,唇畔亦是含笑,葉平君隻是攔著白麗媛,“沒什麽,麗媛別笑了。”


    這白麗媛本就是個藏不住話的,見平君擋著不讓說,更是非說出來不可,便笑嘻嘻地答道:“隻因為江學廷送你的那一樣東西,你就巴巴地找了出去,這會兒我笑笑還不行了?哪有你這樣的!”


    李太太臉上的笑容立時就僵了,轉眼就見虞昶軒將酒杯慢慢地放在了桌麵上,一旁的李伯仁見此情景,忙就給李太太飛了個眼色,李太太立時就伸手過來拉住了平君的手,溫聲軟語道:“平君姑娘,我今天一看見你就喜歡得不得了,我就想著認你做個妹子呢,你看給我一個麵子認我這個姐姐成嗎?”


    平君笑道:“這我怎麽敢高攀呢。”


    “不高攀,不高攀。”李太太滿臉喜氣,將自己胳膊上的一個金鐲子褪了下來,也不管平君的推拒,直接戴到了平君的手腕上去,笑著道:“等你日後飛黃騰達了,可別忘了我們就是了。”她這就扯著平君的手站起來,替她拿了一杯酒在手裏,親熱地道:“你們大夥可都聽著,如今平君就是我和伯仁的妹子了,以後你們若是誰敢欺負她,我決饒不了他!”


    虞昶軒笑道:“既然是嫂子的妹妹,那我們疼惜還來不及呢,又怎麽敢欺負?”李太太一麵拉著平君,一麵對虞昶軒抿嘴笑道:“五少的話,我可不敢信,別的還好說,就看你一進門,這眼睛就沒從我平君妹妹身上挪開過,你若對我妹妹有什麽念想,沒過我這一關可萬萬不行的。”


    李伯仁便跟著笑道:“這話倒是沒錯,如今有了我和我夫人做平君妹妹的靠山,五少若不先請我們喝了冬瓜湯,就想著疼惜我妹妹,我和我太太可是不答應的。”這喝冬瓜湯是一句老話,就是答謝媒人的意思,李伯仁把話說得極為露骨,整個席麵上的人都心知肚明地笑起來。


    就在這起哄的笑聲中,虞昶軒索性站起身來,黑眸裏漾滿了笑意,隻端起酒盅對葉平君笑道:“平君妹妹,我敬你一杯。”一旁更有人起哄地喊道:“喝什麽一杯,不如就喝一個交杯吧。”


    這一句話更引得桌前的人都哈哈地笑起來,李太太便笑著伸出食指對那一桌子的人指指戳戳道:“好啊,你們這群人敢情今兒都欺負我這妹妹呢,我就偏不讓我妹妹和五少喝這個酒。”她這一句話便是大有火上澆油之意,誰料平君大大方方地一笑,舉起酒盅對虞昶軒道:“大哥賜酒,小妹不敢不受!”


    虞昶軒一怔,看了一眼平君,“你叫我什麽?”平君便笑道:“當然是大哥了,我既然是李先生家裏新認的妹妹,五少與李先生情同手足兄弟,我連帶著叫你一聲大哥,這是沒有錯的。”


    這話才落,幾乎所有人臉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席麵上的氣氛一瞬間便冷了下來,李太太訕訕地,簡直都笑不出來了,唯有葉平君笑著對虞昶軒舉著酒盅,虞昶軒的目光隻在葉平君微笑的麵容上停留了片刻,唇角勾起,道:“說得好!”端起酒盅與葉平君碰了個杯,接著將那一杯酒一飲而盡,朝著葉平君亮了亮杯底,那臉上的笑容,依然是淡淡的。


    葉平君便也將那一杯喝了,將酒盅穩穩地放在桌上,才轉過頭來對李太太道:“我該走了,母親還在醫院裏,我不敢在外麵逗留太久了。”李太太愣了半天,這才聽見平君說話,她一麵看著虞昶軒,一麵猶豫著道:“哦,這……”虞昶軒卻已經站了起來,望著葉平君笑道:“正好我也要走,就順路送送你吧。”


    葉平君目光一頓,隻見虞昶軒揚起眉來一笑,神情很是自在,“你既叫我一聲大哥,這大哥送送妹妹,想來也沒什麽問題吧!”一旁的白麗媛看看葉平君,才剛要說話,一張嘴卻是“哎呦”一聲,把頭低了下去,可見被李太太掐得不輕,虞昶軒便笑著朝葉平君一揚手,“平君妹妹,請吧。”


    虞家的汽車就停在李府的外麵,葉平君上了車,虞昶軒便很禮貌地讓葉平君坐了正麵,自己坐在了倒座上,正是葉平君的對麵,隨手便開了車頂的燈,車廂裏頓時一片雪亮,車開動起來,葉平君側過頭去看著街景,虞昶軒卻隻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這樣麵對麵地坐著,卻仿佛是對峙僵持一般,都是一言不發。


    葉平君覺得虞昶軒那目光灼灼的,她隻裝作鎮定的樣子往窗外看著,心口卻是一陣亂跳,不由地攥緊了手裏的一個小手絹,在手指間一圈圈地用力繞著,虞昶軒見她的臉上漸漸地透出紅暈來,那樣靜恬脫俗的美麗,讓他一陣陣地心馳神往。他凝望著她,忽地淡淡笑道:“這金鐲子俗氣的很,真配不上平君妹妹這麽漂亮的一雙手。”


    葉平君回過頭來,微笑道:“這話說反了,這金鐲子貴氣,是我配不起它,今天人多不好意思推托,改天我是要把這鐲子退還給李太太的。”


    虞昶軒笑道:“還了她也好,戴我這一個吧。”他說著,就拿出一個錦盒來,這錦盒一打開,裏麵擺著一個瑩潤明淨的玉鐲子,透著暖暖的翠綠色,隻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一個極珍貴的物件。


    虞昶軒一句話也不說,拿起鐲子就往葉平君的手上套去,更仿佛是給犯人戴上銬子一樣的快而迅速。葉平君嚇了一跳,就要往下褪鐲子,虞昶軒一伸手攥住她的手,“別褪了,這就是給你的,也隻有你配戴它。”


    葉平君禁不住發慌,直往外掙手,“我不要這個。”他就笑道:“怕什麽,難道這鐲子還咬你的手麽?”又頓了頓,凝視著平君,那眼眸裏的笑意越發地濃了起來,柔聲道:“葉小姐,說一句實話給你聽,隻要你點一個頭,我能給你更多,我保證,你要什麽有什麽。”


    那言外之意已經很明顯了,葉平君抬起眼眸來,看著虞昶軒,一雙明亮的眼瞳猶如月下新雪一般,透著清冷之意,“五少,我是貧寒人家的女兒,這樣一個鐲子,我真是沒福氣戴。”


    虞昶軒看著她,隻微微地笑著,葉平君依然道:“像我們這樣的小百姓,都是記得虞家大恩大義,大家都知道若沒有虞家軍,扶桑人早就打過來了,更別說若不是五少你義薄雲天,隻怕我娘也難活命,我這裏也是打心眼裏就敬重著五少的。今兒跟五少這樣說話,並不是我不識抬舉,實在是我福分淺薄,受之不起。”


    這一番話說來,竟然是又知禮又謙恭,生生將住了虞昶軒,說了他一個啞口無言。虞昶軒緩緩地放開了她的手,半晌才笑著說了一句,“你這一頂頂高帽子扣過來,都快把我供成仁義道德的聖人了,真難為你這樣聰明。”


    他這話音才落,平君已經把鐲子褪下來,交還到了他的手裏,這一交一還之間,那車竟是忽然一個刹車,葉平君猝不及防,身體便直往前倒去,被對麵的虞昶軒抱了一個滿懷溫軟,慌得她就往外掙,虞昶軒也不攔,大大方方地讓她退了開去,隻對前麵的司機淡淡地斥責了一句:“小何,怎麽開車的?!”


    那司機就答道:“對不住五少,沒提防前麵有個坑。”


    葉平君什麽也沒說,隻把頭轉了過去,默不作聲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虞昶軒看她的樣子,竟是已然了卻這一段公案的平靜模樣了,他隻笑一笑,那車再行了沒多一會兒,就到了醫院,葉平君下了車,轉眼就見虞昶軒也下了車,葉平君回頭笑道:“我這就到了,不勞五少送了。”


    虞昶軒還是下了車,笑道:“你如今又叫我五少了?”


    平君道:“剛才酒席間的事情本就是為了湊一個趣,若是現在我還一口一個大哥,可真是不知好歹了。”


    虞昶軒定定地凝視著她,眼眸深邃,半晌微微一笑,輕聲道:“叫什麽都好,別人我就不管了,但隻要是你叫的,我都願意聽。”


    他這話很是含著幾分脈脈的情意,平君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虞昶軒望著她,又道:“平君。”伸手就要來握她的手,平君嚇了一跳,慌地往後一退,他輕聲笑道:“怎麽了?就這樣怕我?”


    平君笑道:“倒不是怕,隻是一個敬。”


    他望了她片刻,忽地也是笑一笑,淡淡道:“哪一個敬,若是相敬如賓的敬,我倒是很願意的。”


    平君心亂如麻,臉上仿佛火燒火燎的,額頭上都湧出了細細的汗珠,幸好夜色晦暗,風一陣陣地吹過來,替她遮掩了這一份窘迫,低聲說:“五少,我有男朋友。”


    他意味不明地笑,“哦,我知道了。”口氣溫和得像逗小孩子。


    她把頭點了一點,算是向他告別,自己轉身順著路邊的小道走了,他一直看著她進了醫院的大門,才坐回到車內,就見車廂的沙發上還擺放著那一個玉鐲子,順手就拿起來,前座的顧瑞同回過頭來,就見虞昶軒望著那鐲子發呆,便笑道:“還是第一次看見五少這麽用心,難道真要娶這位葉小姐當少夫人麽?”


    虞昶軒這才回過神來,聞聽了顧瑞同那一句,先是一怔,又滿不在乎地笑了一聲,道:“我們是什麽人家,若讓這樣一個沒身份地位的女子做了虞家的五少夫人,那可真是笑話了,我隻不過是想……”他這話也沒往下說,再望了望那玉鐲子,隻淡淡地笑一笑道:“不過,她倒是聰明得很。”


    這車一路開回了虞氏官邸,顧瑞同便帶了幾名侍從官回侍衛室。虞昶軒舉步要上樓,就見大丫頭秋珞正從餐廳裏走出來,虞昶軒看著她嘴唇上擦著嫣紅的胭脂,很是好看,便笑著走了過去,秋珞笑嘻嘻地把身體一轉,轉到了一旁的大理石屏風後麵去,卻對著虞昶軒揚了揚手道:“五少爺,你過來,你過來。”


    她這手一招,虞昶軒怎麽可能不過去,當即笑道:“你這促狹鬼,招惹了我就想跑麽?看我怎麽收拾你!”才繞到屏風後麵,就覺得麵頰上一熱,秋珞舉起兩根手指頭在虞昶軒的麵頰上那麽調皮地一按,轉身笑著又跑回到餐廳裏去,虞昶軒眼看著秋珞跑了,就聽得身後傳來一聲:“五哥終於到了,父親剛從政府裏回來,正找你呢。”


    虞昶軒一聽得“父親”二字,心中就是一緊,頓時間就什麽興頭都沒有了,回過頭來見六妹琪宣還笑盈盈地背著手站在那裏,便問道:“父親回來多久了?”


    琪宣指指樓上,“你快上去吧,等你一會兒了。”


    虞昶軒忙要上樓,就聽得琪宣輕呼:“五哥,你等一下。”她跑上前來拉著昶軒的胳膊,往他的臉上看了一眼,噗哧一笑道:“沒事了,你上去吧。”


    虞昶軒上了樓,徑往北麵廳走去,就聽到母親的說話聲,心中略鬆,才走進去,看見父親虞仲權正坐在沙發上喝茶,母親坐在一旁,手裏挽了一串翡翠佛珠,正說著些什麽,他一走進去,虞太太便抬起頭來,隻看了虞昶軒一眼,那臉上的笑容立時就凝固了,趕緊說了一句:“昶軒,你先出去。”


    虞昶軒一怔,就見父親已經抬起頭來,也隻看了他一眼,那一張威嚴的麵孔瞬間便似充了血一般紅了起來,顯然是怒到了極點,話也不說,直接抓起了麵前一個琺琅彩描金菊瓣茶杯照著虞昶軒的臉就砸了過來,正砸在他的額頭上,怒聲道:“你個混賬東西,臉上抹得那是什麽?!”


    虞昶軒把手往臉上一抹,竟然抹出了一手指的紅胭脂來,心中大叫不好,慌就跪下了,虞仲權氣得渾身都打哆嗦,一迭聲地叫人拿家法來,自己也是等不得,抓起一旁架子上的拂塵撣子就要上去狠狠地打,虞太太攔不住,虞昶軒已經連挨了幾下子,他就半真半假地“哎呦”一聲,把旁邊的虞太太心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隻抱住了虞仲權,哭著道:“老爺別打了,你下手也沒個輕重,萬一打壞了他,我也不活著了。”


    虞仲權火冒三丈,“慈母多敗兒,養了這麽一個畜生東西,整日裏吃喝玩樂不務正業,除了丟盡我們虞家的臉麵還有何用,幹脆打死了拉倒!”


    虞太太看虞仲權發了狠勁,索性鬆了手,自己放聲哭道:“你就往死裏打他罷,可憐我這輩子就三個兒子,明軒、曜軒年紀輕輕的硬是叫你送到戰場上去,全都戰死了,如今就剩下這麽一根獨苗,我也不管了,你幹脆打死了他,左右是斷了你們虞家的根,成就你們虞家的滿門忠烈。”


    這幾句話,恰恰是虞仲權的心中之痛,那一念之間,竟是打不下去了,直直地跌坐到沙發上去。二小姐瑾宣早就站在廳外麵,也不敢進來,自己的眼眶卻也紅了,她的丈夫匡炳文曾是七戰區的高參,兩年前就戰死在了滇南的戰場上,匡炳文又是個孤兒,瑾宣隻能帶著兒子匡澤寧又回了娘家來住,孤兒寡母,悲苦自知。


    她這會兒聽著母親哭訴,心裏也是跟著悲痛,還要在心裏提醒著自己不能火上澆油,忙忙地擦幹了自己的淚,看著這邊情形稍緩,忙就叫家仆進去把虞昶軒扶出來,虞太太擦著眼淚跟著出來,一迭聲地要樓下的侍從官去找醫官來,瑾宣跟著忙乎了半天,才走回來,就見老父親孤零零地坐在廳裏,虞仲權看著自己的二女兒走進來,便道:“你五弟怎麽樣了?”


    瑾宣道:“也沒什麽大傷,就是有點小破皮。”


    虞仲權默了片刻,到底還是心疼這麽一個兒子,長歎一聲道:“你去我的書房裏拿了櫃子裏的化淤膏給他擦吧。”瑾宣忙應著,轉身去拿化瘀膏,專門送到了虞昶軒的房間裏,還特意說是父親送來的,可見這一番教訓,又是付諸流水了。


    虞昶軒其實根本就沒受什麽傷,隻不過是額頭上擦破了點皮而已,這會兒躺在短榻上,虞太太就在一旁掉眼淚,大嫂君敏如正忙著指揮下人拿藥端水的,看虞太太眼淚婆娑的樣子,便走上前來勸慰道:“母親別再傷心了,幸好父親也是心疼五弟的,你看這外傷擦擦藥就好了。”


    虞太太點點頭,泣道:“我也是命苦,辛辛苦苦地養了他們兄弟三個,如今卻就剩下這麽一個幺兒……”她這話才說到這,就見敏如的眼眶也跟著紅了,當年君敏如才嫁到虞家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虞明軒就在川渝守衛戰中犧牲了。


    虞太太一想到了這裏,心中疼痛,便向敏如點點頭,歎道:“我們虞家也是有愧你的,我心中明白。”敏如便道:“都是自家人,說什麽虧欠不虧欠的,倒是五弟這個樣子,何止我們在這裏心疼,還有黛緹呢,您想想五弟和她自小感情就好,她若是知道了,更是不知道要擔心成什麽樣子呢。”


    虞太太再點點頭,說了聲“是啊。”就聽得外麵傳來踏踏的聲音,正是六妹琪宣跑了進來,一看虞昶軒的模樣,再看母親和大嫂在那裏擦眼抹淚很心疼的樣子,便朗聲道:“母親別哭了,論理五哥就該挨點教訓,那蕭家的蕭北辰也不過才比五哥大個一兩歲,在這政壇上翻雲覆雨是何等本事,你再看看五哥,現在是個什麽樣子!”


    虞昶軒聽了這群人在自己麵前說了半天無味的話,早煩得不得了,這會兒就瞪了琪宣一眼,怫然道:“你能不能出去,我一看見你就頭痛!”


    虞太太見虞昶軒不高興了,也立刻回頭看看自己的小女兒,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琪宣,你怎麽動不動就拿那北麵的舊式人家來跟咱們這文明家庭比,快安靜會兒吧,沒聽見你五哥說頭疼?還不趕緊出去。”


    虞昶軒閉上眼睛,不耐煩地道:“我想要睡一會,這天也晚了,母親也去歇著吧。”虞太太看虞昶軒很是困倦的樣子,想著別吵他休息,便扯著琪宣和敏如走了出去,出了房門就叮囑著在這邊管事的朱媽道:“好好照顧著五少爺,要是他有什麽不舒服的就趕緊去叫我。”


    朱媽忙就點頭應了,琪宣在一旁噘著嘴道:“偏心眼。”虞太太轉過頭來道:“你少說幾句行嗎?這幾天沒事兒別來吵你五哥。”琪宣把頭一轉,道:“誰稀罕他,母親這樣嬌慣,早晚害了五哥!”隻扔下那一句,便氣呼呼地跑下樓去了。


    葉平君看母親的病一天天地好起來,也不需要再在醫院裏住了,再說這住院費每天就是好多,她便和母親商量著,開些藥回家去調理,於是跟醫生商量著第二天出院。到了第二天就去醫院的會計部算清賬目,竟是花了將近四百多塊錢,葉平君默默地記在了心裏,才從會計部回來,就見病房的外麵站著幾個衛戍,都背槍站得筆直。


    站在走廊窗口顧瑞同聽到她的腳步聲,緩緩地轉過頭來,望見了葉平君,便向她禮貌地點一點頭。


    魁光閣位於西大門前,向來都是熱鬧熙攘的,這一日卻是靜寂了許多,因為魁光閣的門前站著一整排的憲兵,其氣勢自然是驚人的,另有一些虞氏官邸的侍從人員站在包廂外麵,麵容沉默冷淡。


    她走進包廂的時候,顧瑞同就在外麵把門關上了,那門關合的聲音讓她的心頓時一緊,就見包廂正中間擺放著一張大桌子,上麵擺著各色佳肴,虞昶軒坐在首位上。他剛從校場回來,還穿著帶馬刺的靴子,軍褲,外套倒是脫了,隻穿著一件白襯衫,抬頭一看葉平君站在那裏,便笑道:“站在那裏幹什麽?過來坐著。”


    葉平君就站著不動,虞昶軒見她不動,笑一笑道:“那好罷,我親自來請你入席。”他說完竟站起來,朝著葉平君走過來,葉平君立刻往前走了幾步,默默地坐在了席間,虞昶軒看她坐下了,笑著拿起一旁的一個空碗,殷勤地給她盛了一碗湯,放在她的麵前,道:“這火腿竹筍湯好喝得很,你嚐嚐。”


    他便在她身邊坐下,眸子黑的猶如曜石一般,就見她穿著一件藕色裙子,小小的立領,領子上繡著精致的雕花,襯得頸項潔白柔美,他總覺得那樣美的頸項,如果能再戴上一串明珠,定是再完美不過了。


    他望著她,溫和地笑道:“我聽說你母親要出院了,特意來接你們。”


    葉平君道:“不敢勞煩五少,我母親就在樓下等著我,跟五少說完了話,我就和母親回去了。”


    虞昶軒微笑著道:“就別回你們那個大雜院了,那裏哪是人住的地方,我特意為你和你母親新置了一個地方,幹幹淨淨的小四合院,你喜不喜歡啊?我再找幾個人去伺候你和你母親。”


    葉平君平靜地道:“這我更不敢了,就連住院的這些費用,我還在想著怎麽還給五少呢。”


    虞昶軒便看了看她的眉眼,那英挺的麵孔上一片得意的笑意,“若是說還錢的話就太見外了,葉小姐是個聰明人,又何必硬要裝糊塗,難道還不清楚我對你的這片心麽?”


    葉平君抬起一雙明澈的眸子看著虞昶軒,清清楚楚地回答道:“五少,我男朋友江學廷就要回國了。”


    虞昶軒居然不置一詞地笑一笑,竟就拿過一旁的洋酒來斟了一杯,才喝了一口,葉平君就道:“五少,若是你沒什麽事兒,我要回去……”這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見虞昶軒放下酒杯,抬起自己的手掌聞了一下,淡然自若地道:“真糟糕,居然還有些血腥味,竟然洗不掉了。”


    他說完,轉過頭來對葉平君溫聲道:“剛在校場裏開了一槍,挺好的一匹千裏駒,我也很喜歡,隻可惜馴服不了,還留著它有何用!”


    葉平君看看他烏黑的眼睛,那一張清秀的麵孔依然是平靜的神情,隻道:“萬物都有各自的緣法,它命中注定不該是你的,你就是要了它的命,它也不是你的!到頭來白費心思,不過是一場空而已。”


    虞昶軒笑了一聲,“你這話倒是有些道理,早聽得你這一句,興許那匹馬還能活著,隻可惜我偏偏是個不講道理的,天生就有個不聽人勸的毛病。”


    葉平君便低頭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錢來,連同幾個銀元一起都放在桌子上,道:“你替我母親支付了醫藥費,這裏有些錢,我先還你這些,剩下的容我慢慢想辦法罷,我總會還清的。”她又轉過頭去看看外麵,道:“我母親還在樓下等我,我該下去了,不然她要擔心的。”她就要站起來,虞昶軒把酒杯往桌麵上一擱,淡淡道:“坐著。”


    那一句話不輕不重,卻壓迫力十足,葉平君看看虞昶軒,見他那臉色很是不好看,她便微微笑道:“我倒突然想起一句話來,是五少曾經對我說的。”虞昶軒見她這一笑,他便也笑起來,輕聲道:“是麽?那我真高興,原來我對你說的話,你都好好地記得。”


    平君就笑道:“五少那一句話說得很有道理,是我一時糊塗去捉兩隻蝴蝶,五少當時就說,那明明是一對梁山伯與祝英台,你怎麽就偏要去捉,拆散了人家比翼雙飛的好夢?如今想來,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虞昶軒臉上的笑容便就無聲地隱沒了,隻是看著她,目光透出一種幽深的冷意來,“你還真是記得清楚!”


    他那目光看得平君的心都不禁地一顫,一刹那緊張得手指都發緊,卻還是要硬挺著說下去,“五少,我們這樣小家庭的女孩子,隻想著相夫教子,做個賢妻良母,清清白白的過這一輩子,別的再沒有了,就請你高抬貴手,放我走罷!”


    他定定地看著她,她的麵容依然極平靜的,隻是略略地將頭垂下去,雪白的麵頰一側散著些烏黑的小碎發,下頷是極柔和的弧度,柔軟的嘴唇瑩潤嬌豔,他的喉嚨忽然有些發緊,渴了一樣的感覺,下意識地抓起那一杯酒,猛灌了自己一口,沉聲說道:“那個姓江的到底有什麽好?!”


    平君清清楚楚地回答:“他能給我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


    她即使不抬頭,也能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她點到為止,不敢再說多,站起來就往門外走,雙腿卻禁不住地發軟,心跳得飛快,從桌前到門邊的那短短幾步,竟那樣遠,但總算走到了。


    她推門出去的時候聽到身後“啪”的一聲,是他砸了一個酒杯。


    她連頭都不敢回,就那麽走了。


    眼看著初夏的陽光化成燦爛的金色,照著西大門的街麵,街道一側是一棵高聳的銀杏,翠綠的扇子葉片在風中亂飛,虞昶軒隻站在明亮的窗前,看著葉平君扶著葉母一步步地朝前走,她略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扶著母親,那烏黑的頭發便散落在風中,千絲萬縷的,便好似把人心都給纏住了。


    虞昶軒慢慢地轉過身來,靠在窗前,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來抽,一旁的衛戍走過來給他點了煙,那白色的煙霧升騰起來,直將他的眉眼都給遮蔽了,一旁的顧瑞同看他的臉色很是難看,便走上前一步來,勸道:“五少,容屬下多一句嘴,那陶家姐妹和君黛緹小姐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你又何必為葉小姐此等小戶人家的女子費這些心思。”


    虞昶軒那臉卻是陰沉沉的,隻把手裏的煙往地上一扔,一腳踩了上去,轉頭看見旁邊的小櫃子,抬起那穿著牛皮軍靴的腳就踹了過去,那小櫃子應聲倒地,擺放在上麵的一盞茶壺落在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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