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篙香夢,月轉星移


    第二日大雪才歇,從百葉窗外透進來的光芒明晃晃的刺眼,林杭景剛剛睡醒,才從床上坐起身來,就見床的另一側空空的,她微微一怔,伸手在那錦被上一摸,觸手便是一片冰冷,他竟是早早的就走了,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雲藝的聲音傳了進來,“少夫人快起來,樓下有人找你。”


    林杭景忙披了長衣去開門,一開門就見雲藝滿臉喜氣的樣子,對著林杭景道:“少夫人,郭副官剛從火車站接了兩個人回來,說是林老爺和林太太,這會兒正在小客廳裏歇著,等著少夫人下樓呢。”


    那一連串的話便如驚雷一樣在杭景的耳旁響起,杭景的心狂跳起來,竟然不敢相信雲藝的話,道:“你說……誰來了?”


    雲藝笑道:“是林老爺和林太太,少夫人的爹娘到了。”


    林杭景的眼裏一下就湧出眼淚來,便好似站都站不穩了,推開雲藝便往樓下奔,雲藝慌地在後麵趕著道:“少夫人,你慢點,別摔著。”林杭景也顧不得了,一路奔下樓去,一推開會客室的門,就見到那一對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她還來不及說話,隻叫了一聲,“爹,娘……”眼淚早已經成串地從臉上滑落下來。


    而站在會客室裏的,正是被南麵中央政府關押長達八年之久的林棠生夫婦。


    八年的關押,八年的骨肉離分,林棠生早已經是鬢生華發,攜著林太太的手轉過頭來,一眼瞅見林杭景,林棠生的眼睛立時就濕了,一旁的林太太更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伸出手來,哽咽著叫了聲,“九兒,我的孩子……”


    林杭景幾步奔上去,撲到林太太的懷裏,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便是孩子般地哭泣,一旁的林棠生也止不住落淚,伸著手將林太太和杭景都攬到自己的懷裏,顫著聲道:“八年……八年……我還以為咱們這一家人再沒有這樣團聚的一天,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我的九兒……”


    就在此刻,會客廳的門忽然推開,林杭景含著淚轉過頭去,就見副官郭紹倫帶著幾名侍衛官站在那裏,在郭紹倫身邊就是穎軍幕僚餘白老先生,郭紹倫一臉鄭重的表情,對林棠生恭敬地說道:“林老先生,車都備好了,可以走了。”


    林棠生點點頭,“好,辛苦你們了。”林杭景卻呆住了,怔怔地問道:“這是要去哪裏?”


    郭紹倫道:“總司令下了令,即刻送少夫人一家人乘火車到金州,從金州的豫港乘油輪到美國去。”


    林杭景心中忽然一陣微微刺痛,凝看著郭紹倫,道:“這是他下的令?”郭紹倫應了一聲,林杭景道:“他現在在哪?我要見他。”


    郭紹倫看一看林杭景,為難地說道:“少夫人,這確實是總司令的命令,我們也隻是奉命行事,別的什麽我們也不好說。”


    林杭景默默地看了郭紹倫片刻,那目光清亮的仿佛是能看穿人心一樣,隔了半晌垂下眼眸,輕聲道:“好,我知道了。”


    因新平島處於扶桑軍的控製之下,林杭景一行人便無法從新平島的秦港乘油輪,不得不繞一個大彎子先乘火車去金州,再從金州的豫港乘美國油輪“邁阿密”號前往美國,從北新到金州,卻要在火車上顛簸三日,幸好訂的是火車特包,包廂內安逸舒適,倒也不會太辛苦,然而第一天夜裏,就從廣播裏傳來穎軍與扶桑軍在新平島西線正式開戰的消息,扶桑軍為求速戰速決,發揮空中和地麵的綜合戰力對穎軍西線展開全麵攻勢,才一開戰就采取大規模的空中轟炸,堅持“以炸迫降”,穎軍死傷無數,第一道防線岌岌可危……


    夜已經很深了,廣播還在那裏播個不停,一字一句都揪著人心,林杭景獨自在一個包廂裏,聽著車窗外傳來的轟隆隆聲音,包廂裏隻開著一盞小小的台燈,略微有些昏暗,偶爾經過小站,有雪亮的光芒從車窗外掃進來,卻也是一晃而過。


    林杭景隻默默地坐在沙發上,身體無意識地隨著列車的顛簸而晃動,目光安靜得近乎於麻木,她聽的那廣播裏傳來的聲音,隻是攥緊了手,手指深深地扣進手心裏去,卻也不覺得痛。


    三日後,火車抵達金州,卻接到消息說“邁阿密”號油輪因突發故障,暫靠泊維修,這一拖便說是要半個月的時間,將林杭景一行人都阻在金州,郭紹倫便安排著林家人都住在了金州一個美使館薦任官在山上的別墅裏,隻等上船,金州靠海,氣候溫暖濕潤,環境很是清幽,林杭景整日裏陪著父親母親,片刻都不願意分開,八年的離分,總是有無數的話要說,這一日郭紹倫才從外麵回來,就見林杭景下了樓來,對著自己笑道:“郭副官,跟你告個假兒,這就要上船了,我看這山裏景色很不錯,想著下午的時候帶著我父親母親出去走走。”


    郭紹倫忙道:“少夫人客氣了,我這就去安排一下……”


    林杭景便溫和地笑道:“隻不過是出去走走,也不往遠地方去,若還麻煩侍衛官跟著,倒沒意思了。”


    郭紹倫見林杭景這樣說,也不好意思勉強,便點頭答應了,到了下午,林杭景便帶著林氏夫婦出去,順著石階往山下走,走了會兒,就見一個小茅亭,裏麵還坐著幾個茶客,取了新鮮的白雪煮水烹茶,林棠生本也是清幽名士,對茶道頗有研究,便與那幾個茶客攀談起來,林杭景拿了墊子鋪在石凳上,扶著母親坐下,將一碟茶客們送來的茶點心放在石桌上,笑道:“走了這半天,母親吃塊綠豆糕吧。”


    林太太點點頭,一麵吃糕一麵與林杭景說些閑話,就聽得那一桌忽地傳來一句,“南麵中央政府前兒晚上突然襲擊了穎軍的南線,你想想穎軍幾乎把所有的兵力都投在了西線和扶桑人拚命,哪裏還顧得了南麵,楚文甫這回可撿了個大便宜,一舉攻占了虎陽關,蕭總司令這一戰,恐怕是凶多吉少!”


    另有人道:“我這輩子算是真真地見識到了什麽叫落井下石,南麵中央政府這一舉真讓國人寒透了心啊,護國會的三位領導人向南麵中央政府抗議,一夜之間全給抓起來了。”


    還有一個人歎道:“聽說南麵中央政府要穎軍總司令蕭北辰歸順中央,率領穎軍撤回南麵,環衛中央,這無異於是把江北二十四省生生白丟給了扶桑人,被蕭總司令一口回絕,蕭總司令那抗戰通電說得好啊,中間有一段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頓了頓,清清喉嚨,便朗聲念了起來,“……想我蕭北辰身負國仇家恨兩重孝,況眼見國破如此,人民罹難,北新城內數十萬大軍,若從南撤之說,望賊寇即遁,棄城而去,置北新百姓於扶桑鐵蹄,實乃賣國求榮,天理難容,蕭氏穎軍縱粉身碎骨,亦不屑為之……”


    那字字句句傳來,削金斷玉般地擲地有聲,卻也一字一字地壓在林杭景的神經上去,她隻默默地坐著,手裏拈著綠豆糕,林太太看著綠豆糕被她一點點地拈碎了,散落在石桌上去,她竟也不覺,林太太眼眶頓時濕了,忽地伸手過來握住了林杭景的手,低聲道:“九兒,就當母親自私,咱們都走到這了,不去想那個,就當那些都是夢,不去想……”


    林杭景抬起頭來看著林太太含淚的眼眸,微微一笑道:“母親,我給你倒茶。”她拎著茶壺穩穩地倒了一杯茶出來,茶香嫋嫋地飄出來,她將茶杯放在了林太太的麵前,道:“母親,你喝茶。”林太太哪裏還有心情喝茶,望了林杭景片刻,看著她溫和的眼瞳,忽地落淚道:“杭景,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你這個傻孩子……”


    林杭景還是從容地笑著,輕聲道:“母親,我還有個事兒沒告訴他呢。”


    她隻安靜地坐著,再也不說話,眼前的一切都漸漸地迷離起來,四周談論的聲音竟是忽遠忽近地,唯有那風吹過樹木的聲音,真真切切地如海浪一般在她的耳邊回響著,而樹葉子嘩嘩作響,卻仿佛是又下了一場雨一般,有葉子隨著風兒飄飄泊泊,四處飛舞,竟不知要落到何處去了。


    人生也不過就是幾十年的光陰,若說那些過往都是夢,可是怎會有這樣長的夢,長到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一輩子都被折進去了,陷進去了,回首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真實的就好像是現在伸手去碰,還可以感覺到滾熱的溫度,卻原來在沒有他存在的時間裏,日子都沒有了重量,一晃間,竟都匆匆過去了,此時此刻,四麵寂靜,隻聽得那樹木隨風搖晃之聲如浪濤陣陣,這一切卻更像是一場夢,這樣的虛幻縹緲,隻有記憶中的他,他曾對她說的那一句舍不得,才是最真實的。


    這一天傍晚,郭紹倫才在房間裏打完電話,就聞得有人敲門,他放下電話,走過去開門,一看是林杭景站在那裏,便道:“少夫人,我這邊剛收到消息,明天就能送你和林老先生、林太太上船了。”


    林杭景道:“那我明天和郭副官一起送我父親母親上船。”


    郭紹倫一怔,道:“少夫人說什麽?”


    林杭景語氣堅定輕柔,道:“我要回北新。”


    郭紹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趕忙道:“少夫人,現在世道如此之亂,切不可意氣用事,總司令吩咐我將你送出國去,我怎麽敢抗命,更何況這路上極其凶險,扶桑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林杭景的目光略微無聲地一頓,隻是那眼底還是一片堅毅的顏色,看看郭紹倫,隻靜靜地說道:“你既說這路上凶險,那如果在路上真遇到什麽凶險,你就記得我是你們總司令的人,決不可受半點屈辱,隻要一槍斃了我,就算是郭副官成全我了。”


    郭紹倫呆呆地看著林杭景,道:“少夫人……”


    林杭景微微一笑,烏黑的眼瞳裏有著一片清光,透著柔和的堅定,“無論如何,就辛苦郭副官這一次,把我帶到他身邊去。”


    眼見著時間推移,西線戰況尤為激烈,眼見扶桑軍分三路進攻,連破兩道防線,南線又是中央政府接二連三的轟擊,如此兩麵夾擊,戰局之慘烈令人心悸,穎軍奮勇作戰,有死無降,扶桑軍節節推進,穎軍直撤到北新城外的豫家界、苗店、三灣塘一帶與扶桑軍對峙,扶桑軍也是損失慘重,暫無力再戰,雙方都達成了心照不宣的休養補給,隻等最後一戰,便是死守北新!


    中軍行轅內,開了整整一個上午的軍政會議才剛剛結束,穎軍首要都走了出去,隻剩下蕭北辰一個人還站在桌前看那戰略地圖,直直地盯著那地圖,心知這樣兩麵夾擊,力量懸殊,如今戰局已定,如此對峙態勢不過是拖延時日為北新城內百姓爭取逃亡時間,可憐有心殺敵,卻終究是無力回天!


    唐起安還站在一旁,就見蕭北辰忽然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一驚,一眼就看到蕭北辰的後背軍裝上漸漸沁出殷紅的血跡,竟是傷口流血,慌地他喊道:“總司令,你的傷口……”


    蕭北辰在新平島戰役受的傷,子彈從右胸穿了進去,幸而打傷的是肺葉,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卻是險之又險,為免擾亂軍心,除了蕭北辰的幾名親隨和特別安排的德國醫生,並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受傷的事情。


    蕭北辰麵色憔悴,呼吸一陣紊亂,還在那裏道:“我沒事兒,用不著這麽大驚小怪的。”


    唐起安卻是不得不慌,對外麵的衛戍喊道:“快去叫那個德國醫生過來。”


    蕭北辰踉蹌著坐到椅子上去,隻覺得頭痛yu裂,耳周圍全都是難以忍耐的嗡嗡之聲,如匕首在瓷麵上劃過般刺耳,滿世界都是這樣的嗡嗡之音,他突然之間什麽都不知道了,身體是空的,腦子也是空的,根本就感覺不到傷口迸裂的疼痛,眼瞳裏是一片窒息的黑。


    唐起安守在一旁,看他的樣子,心裏更是忐忑不安,看著外麵德國醫生大步走進來,身後還跟著背醫藥箱的護士,唐起安忙退到一旁,看著德國醫生帶著護士給蕭北辰重新包紮了傷口,纏好了繃帶,方用生硬的中文對蕭北辰道:“總司令心力交瘁,這樣下去不利於傷口愈合,如今傷口還有感染的跡象,決不可再操勞了。”


    蕭北辰聽著那德國醫生的話,也不應聲……從窗外吹進的晚風從他的麵頰邊慢慢地拂過,一旁的唐起安送著德國醫生出去,回來看蕭北辰還直挺挺地坐在那裏,便走上來道:“總司令,到裏院休息休息吧,若有事兒我馬上報告。”


    蕭北辰深吸一口氣,半晌從椅子上站起來,因剛才換藥的時候把戎裝外套脫掉了,這會兒唐起安忙從一旁拿了軍氅過來,給蕭北辰披上,又叫了幾個侍衛官,一路跟隨著蕭北辰到裏院去。


    這中軍行轅是蕭北辰的後方指揮部,前院議事,裏院休息,走出前院,穿過一個小小的月亮門,便是一個幽靜的小庭院,才剛抽芽的綠樹掩映著小小的屋舍,一眼看去,就和普通的民宅沒什麽兩樣。


    蕭北辰帶著幾個侍衛官走到了裏院,就見正在裏院當值的侍從官上前來立正道:“報告總司令,郭副官回來了。”蕭北辰一抬頭,就見郭紹倫站在門房一側,見到蕭北辰,慌地立正敬禮,蕭北辰看他一眼,默默道:“他們都上了船了?”郭紹倫麵有難色,略有些支吾地點頭,幸虧蕭北辰也沒看他,隻朝著前走。


    唐起安跟上來,看郭紹倫的樣子,道:“郭副官,什麽時候到的?”郭紹倫一麵拿眼溜著走在前麵的蕭北辰,一麵回唐起安的話,道:“剛到沒一會兒,這一路烽火連天,幸好有史密斯薦任官幫著,才能這麽順利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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