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知麟兒,卻是生別


    轉眼間便走到了裏院,滿牆的爬山虎抽出了嫩綠的小芽,青石路麵上是才融化的雪水,院子裏種著兩株宮粉梅樹,正是開花的時節,冰枝嫩綠,花瓣粉紅,滿院都浮著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暗香。


    蕭北辰走了幾步,忽然站住。


    遊廊簷上春雪消融,化成清涼的水線,順著廊簷接連不斷地落下來,便好似是從簷下垂下一道道水晶簾幕,林杭景一襲朱青色衣裙,靜靜地站在廊下,寧靜嫻雅的麵容絲毫未變,眼瞳溫和如最清澈的水,亦仿佛是暈染了那粉梅的清香,而披在肩上的雲白花披末端的穗狀流蘇在微風中晃動著,輕柔無聲。


    隻那麽一瞬,一切都已不必再說。


    蕭北辰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嘴唇微微一動,忽地轉過身去,竟然一把將站在他一旁的唐起安揪著衣領抓過來,唐起安還茫然不知所措,蕭北辰的呼吸都紊亂起來了,腦子裏空白一片,心中一陣陣絞痛,好半天才看清自己抓的是唐起安,又甩開他,才扯住了縮在一旁的郭紹倫,已經是火冒三丈,郭紹倫慌道:“總司令,你聽我說……”


    “是我自己要回來的,怪不得他!”


    那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細潤如水,熨貼到他的心裏去,他的脊背都是僵硬的,隻緩緩地放開郭紹倫,呆站在那裏,眼看著前麵的粉梅初綻,雪珠消融,那一瞬心跳如擂鼓,卻不敢轉過頭來看她一眼。


    郭紹倫和唐起安早帶著侍衛官退了出去,那寂靜的院落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遠處的炮聲一陣陣地傳來,轟轟隆隆,她隻是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靜靜地望著他筆挺的背影,淺淺地一笑,柔聲道:“你曾說過要守著我一輩子,可是現在算來,最多不過算半生而已,你這還欠著我的呢。”


    他烏黑的眼瞳裏便是深邃的痛,道:“你可知道我現在……”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我都不怕。”


    他終於慢慢地轉過頭來,望著她柔美的麵頰,一如百合般純淨無瑕,他的聲音便恍惚如夢一樣,就連最真切的呼吸都變得那樣漫長渺遠,“林杭景,你又何必如此?”


    她輕聲道:“因為你是南歸的父親!”


    他一怔,愕然地看著她,“南歸?”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烏黑的雙眸,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是,我三年前生下的男孩子,我和你的孩子,蕭南歸。”


    那樣一句話,便如驚雷一般在他的耳邊炸響。


    他的身體無聲地一震,刹那間便是五內沸騰,軍帽下的一雙黑眸倏地一亮,連呼吸都急促紊亂起來,猛然上前來握住了杭景的手腕,手指都無法控製地發抖,那聲音竟是啞的,顫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們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他在哪?讓我見見他,我現在就要見到他!”


    林杭景心中一陣刀刮過般刺痛,低聲道:“他在美國。”


    他臉上那極度驚喜的表情刹那間凝固了,握著林杭景手腕的那隻手無聲地僵在了半空中,就那樣呆呆地站了好久,久到無法克製的失望和痛楚徹底地占據了他的身體,他方才緩緩地說道:“這樣說來,我竟是見不到他了。”


    她心中酸澀,道:“你一定能見到他……”


    他忽地開口道:“他長什麽樣?像我還是像你?是聽話還是淘氣?三年前……那現在應該是多高?”他的語氣竟然是透著激動的歡喜,也不等林杭景回答他,隻轉過頭去,看著爬滿了半邊院牆的爬山虎,身體竟是抖得,眼瞳裏的光芒也是抖得,臉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嘴裏不住地重複念著,“南歸、南歸、南歸……我的孩子……南歸……”


    林杭景看著他歡喜失措的樣子,輕聲道:“他長得像你,我嬤嬤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再沒有那麽像得了。”


    他的心髒狂跳的便好似隨時都要躍出自己的胸口去,聽著林杭景的話,眼底忽然一片滾熱,隻拚命地攥緊了手指,仰頭去看那庭院的天空,深深地吸著氣,直到眼底的滾熱慢慢褪去,唇角那一抹激動的笑容慢慢地化成悲哀的悵然。


    他和她的孩子,卻和他連半麵之緣都沒有。


    從廊簷上滑落的水珠打在青石板上,劈啪作響,爬山虎嫩綠的葉子在微風中輕晃,一切都靜謐的恍若溫暖的幻象,他低下頭來,看著她的滿眼眼淚,忽地輕聲道:“你不要哭,我知道,四年前是我錯,我不怪你,我反倒該謝謝你把南歸生下來,我們蕭家現在什麽都沒了,就剩下他了。”


    她閉上眼睛,用力地咬住嘴唇,眼淚順著潔白的麵頰緩緩滑落,他凝注著她,忽地微微一笑,伸手來擦她臉上的眼淚,說,“我說過,我這輩子就怕你掉眼淚,你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麽愛哭成什麽樣子。”


    她含淚道:“你別說了。”


    他還是笑著,說,“我倒想問一句,是不是姓林的都是這樣愛哭?天生眼窩子淺,拿著眼淚不當數,你再哭下去,我可再沒地兒找水晶盤子來接林妹妹掉的金豆了。”


    她把頭一轉,眼淚落下,聲音略有些顫,“都什麽時候了,還愛這樣胡說,你這竟是誠心招著我心裏難過。”他便笑,“那我不胡說了,你倒笑一個給我看看。”


    林杭景抬頭看看他,見他的目光極專注的,她略略地勾了勾唇角,笑得極為勉強,蕭北辰卻先笑出來,道:“你這笑,竟比哭要難看。”他才這樣說著,忽然就咳起來,林杭景嚇了一跳,忙就扶他,“三哥……”


    蕭北辰擺擺手,才要說,“我沒……”誰知胸口便好似猛然被重石壓中,那一瞬便喘不過氣來,咳嗽的居然越來越厲害,牽扯著未愈合的傷口痛得更加厲害起來,他把頭一低,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竟然一下子便跌到了青石路麵上去,唇齒間都是血的腥氣,耳邊是林杭景驚慌的叫喊聲,“來人,快來人!”


    院子外麵便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唐起安的聲音已經傳過來,“總司令!”


    蕭北辰強忍著劇烈的咳嗽,緩緩地轉過頭來看看緊緊抓著他手臂的林杭景,他蒼白的嘴唇上都是猩紅的鮮血,卻對著驚惶害怕的她微微地一笑,輕聲道:“傻孩子,別哭。”林杭景看著他的樣子,心如刀絞,眼淚一徑地往下滾落,他卻伸手過來,緊緊地攥住了她冰涼的手,柔聲笑道:


    “用不著害怕,隻要你在,北新城在,我就在!”


    西線的對峙,便進入了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穎軍與扶桑軍都在暗地裏緊緊地繃著那麽一根弦,知道最後一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每日裏朝著對方陣地打炮轟炸就成了例行公事,一炮打過來,便是天地一震。


    轟——!


    中軍行轅屋瓦上的積雪被震落下,撲撲地碎在屋舍前的台階上,驚的院子裏晚上歸家的麻雀一陣亂飛,因要防著扶桑軍的空襲,中軍行轅內晚上也不點燈,最多用幾根蠟燭,這一到了晚上,前院還好,後院卻是暗暗的,隻有那月色撒了滿地,


    林杭景坐在屋裏剝蓮子,聽著那炮聲一陣又一陣,她隻一顆顆極慢地剝著,擺在桌子上的蠟燭發著幽幽的光芒,她才剝了半碗白白的蓮子,就聽得裏院當值的侍從官“啪”的行禮之聲,有人叫,“總司令。”接著就是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朝著這邊來了,她依舊坐在那裏,知道是他回來了,他這幾日趕去三灣塘布防,開會,一去就是一天一夜,她聽得他的腳步聲,微微一笑,那顆懸定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蕭北辰風塵仆仆,滿臉疲憊之色,才一走進來,就聞得滿屋蓮子的清香,精神不覺就是一振,看著林杭景笑道:“你倒厲害,天還這樣冷,你從哪裏弄的蓮子?”


    林杭景站起身,走上前來從他的手裏接過外套,掛在一旁,才輕聲笑道:“下午的時候跟著郭副官出去,見路邊有個老婆婆在賣這個,雖然是隔年的蓮子,我也全給買了,正好你回來了,咱們就做蓮子粥吃。”


    蕭北辰坐下來,隨手幫著她剝了幾顆,忽然笑道:“原來都這個時候了,還有老婆婆忙乎著賣蓮子。”


    林杭景看看蕭北辰,眼瞳極柔和的,靜靜道:“無論到了哪一刻,人總是要活著的。”


    蕭北辰略略一怔,半晌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地剝著蓮子,忽聽得林杭景笑了一聲,“哎,你這人……你這不是來搗亂嗎?”他一抬頭,就見自己竟是把剝好的蓮子扔到一邊去,反而把蓮子皮丟到裝蓮子的碗裏去了,這樣一來,連他自己都笑,“這回好了,難為夫人要給我做一碗蓮子皮粥了。”


    林杭景忙收了蕭北辰麵前的那堆蓮子,笑道:“我這忙乎了半天,你倒好,一上來就給我毀了一半,算了算了,總司令的貴手我可不敢勞駕,你到那邊去好好地喝口茶,休息休息就算是給我幫了忙了。”


    蕭北辰便笑道:“我怎麽聽著你這話就不像誇人呢?你可給我把話說清楚了,不然別想讓我消停。”林杭景把那剝好的蓮子放在一旁,回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快喝你的茶吧,那麽多的話,你倒跟外麵那大炮一樣,沒完沒了了。”


    她這話音才落,就聽的遠方又傳來一陣轟隆隆的炮聲,竟如一陣雷從天空中滾過一樣,震的屋子裏的燭光都跟著晃,趕得這樣巧,他二人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便是一笑,那炮聲轟轟隆隆,卻也沒了淒涼的意味了。


    林杭景剝好了蓮子,回頭對他道:“我去把這粥煮上,等會兒端來給你當宵夜。”


    蕭北辰坐在那裏點點頭,道:“好。”


    林杭景端著蓮子走出去,春風料峭,還透著冷意,天井裏的梅樹卻依然是開得正好,林杭景走了沒幾步,就聽得在裏院值班的崗哨那裏傳來竊竊的私語,有人說,“總司令今兒下午在三灣塘親筆昭告各部隊、各將領,‘國將不國,軍人有何顏麵苟活,今此大戰在即,穎軍定要與扶桑軍血戰到底,誓與北新城共存亡’!”


    林杭景聽得那麽幾句,手指略略地用力,攥緊了盛著蓮子的碗沿,默不作聲地轉身進了廚房做蓮子粥,耳旁不由自主地都是那麽幾句話,“血戰到底……誓與北新城共存亡……”,她不知不覺間發了呆,竟忘了往水裏加米,待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燒了一鍋的熱開水在那裏了。


    院子裏的月光很是明亮,白浸浸的一片,夜已經深了,林杭景端了粥回來,才一進屋就是一愣,見他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她放輕了腳步走上去,將蓮子粥放下,轉身那了掛在一旁的外套給他披上,眼見他滿臉疲憊之色,更是不願意驚動他,隻默默地坐在一旁,陪著他。


    桌麵上的燭光無聲地搖曳著,一片幽幽的光照下來,照在他的側臉上,他烏黑頭發下的麵容極其清俊英氣,隻是眉宇間籠著一片疲憊之色,她靜靜地看著他,忽然微微一笑,隻可惜那一抹笑容,卻是含著一抹無言的落寞。


    最初見到他的那一刻,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那一句戲謔,一個扯手的輕薄,卻從此將他們兩個遠遠的隔了開去,他是心高氣傲,她是倔強固執,這樣的一錯再錯,卻原來她要等到這麽久以後,才這樣仔仔細細地去端詳他。


    桌上紅燭的火焰發出劈啪的聲響,他忽然肩膀一動,竟然醒過來,就見她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那一瞬間,便仿佛是夢一般,他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道:“我竟睡著了。”


    林杭景微微一笑,也不說什麽,隻起身將那一碗粥端到了他的麵前,道:“快吃吧,一會兒可就真涼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也覺得餓了,便道:“還真香,正巧我也餓了。”


    他低著頭吃粥,林杭景便去一旁拿了才給他洗好晾幹的軍裝和襯衣來,借著蠟燭的光熨燙,她站在那裏一麵等著熨鬥熱起來,一麵將襯衣折好了,拿起熨鬥慢慢地熨燙,將衣服燙的平平整整的。


    蕭北辰看著她手就沒有停過,便說,“這些活都有侍從官去做,你別忙乎了。”林杭景認認真真地將那軍裝燙的筆直,柔柔地一笑,麵頰的兩側便出現了兩個淺淺的酒窩,“你就別管了,這些我願意做。”


    她這樣說著,手上的動作也不停,那軍裝被她熨燙的筆挺,回頭看他已經吃完了粥,便道:“三哥,你過來穿上給我看看,好不好?”蕭北辰笑道:“我這天天都穿,你還看不厭啊。”他這樣說著,已經站起身來,走到她的麵前去,任由林杭景將那一件戎裝外套給他穿上,林杭景慢慢地給他係著扣子,緩緩道:“南歸有我父母照顧,定會好好的,所以無論到了哪一步,我都陪著你,要麽一起生,要麽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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