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他,便神色古怪起來,人也不走了,卻是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的模樣。


    他撐著下巴,笑著問知雪:“你家公子這些天籌備秋闈,是不是又要兩三更才能睡了?”


    知雪眨了眨眼睛,也不答他,就嘀咕說:“小侯爺當鬆風院都是憐兒呢。”


    鬆風院也就憐兒一個傻。


    剩下的都是什麽主子什麽姑娘,個個兒都快成精了。


    知雪看他一眼,半晌眼珠子一轉,試探似的說:“看在沈家那事的份兒上,我勸小侯爺跑得快點吧,照霜在後頭磨劍呢。”


    衛瓚說:“照霜磨劍做什麽?”


    知雪說:“來砍你。”


    衛瓚就笑。


    見沒嚇唬住他,知雪又說:“你別以為我們住在你家,就什麽都能做得了。”


    衛瓚“哦”了一聲,挑了挑眉:“這是你家公子這麽跟你說的?”


    知雪一噎,半晌才說:“公子……公子哪有實話啊。”


    一早上讓她問得麵紅耳赤,嘴唇都快自己給蹭出血了,就說,讓她別管。


    衛瓚心道也是,沈鳶剛剛讓他一句別的,就給嚇跑了,讓知雪那麽一問,肯承認才怪了。


    但越是什麽都不承認。


    就越是有什麽。


    +++++


    沈鳶讀書讀了沒一陣子,就隔著窗,聽見外頭陣陣兵刃交接的鏘鏘聲,他推開窗一瞧,便見見一槍一劍,打得如火如荼。


    照霜跟衛瓚。


    一靈動,一凶猛;一端方,一奇險。


    也不知這兩人怎麽就交上手了,兵刃被落日鍍了一層金,如秋風掃落葉似的,院裏黃澄澄的桂花也跟著簌簌地落。


    沈鳶見這兩人沒下殺招,試探切磋居多,便也在窗邊看了一會兒。


    沈鳶自己雖不能動兵,眼光卻很是毒辣,照霜的劍法是他一步一步糾出來的。


    如今見著,竟不知不覺,將目光黏在了衛瓚身上,挪也挪不開。


    畢竟衛瓚這套槍,實在是漂亮。


    按衛瓚所說,是他夢中跛足,腿腳不便,才漸漸將衛家槍重新變了一套槍法,虛虛實實,煞氣衝天。


    近來似乎已是調整過了,左右輕重都與常人無異,沈鳶再瞧這一套槍法,越發覺著奇險料峭。這時方覺著,衛瓚在武學一道上的確是個奇才。


    有這樣的勇猛強悍,加上帶兵之道的天賦,也不難想象,為何衛瓚夢中哪怕同樣滾落塵埃,卻不可能落得跟他一樣的結局。


    放在哪一任帝王手中,衛瓚都是一眼就能從人群裏挑出來的、不可多得的天賜名將。


    而他沈鳶,始終是要等著人瞧見,等著人相信。


    連他自己,都不甚肯定自己的才能。


    沈鳶越是靠近衛瓚,越是能意識到,若是將他自己和衛瓚放在天平的兩端,連他自己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衛瓚。


    他的確不如衛瓚。


    他定定立在窗前,瞧了好半晌,說不出什麽滋味,隻覺唇齒間百味陳雜。


    見著照霜漸漸落了幾分下風,他便垂眸淡淡喊了一聲:“照霜。”


    他這喊了一聲,兩邊兒便都停了。


    照霜抱著劍,向他一拱手,隻道:“跟小侯爺切磋。”


    卻是知雪把她拉過去,小聲說著什麽。


    衛瓚這人卻忽得竄到他窗前來了,眼巴巴地瞧著他,笑著喊他:“沈哥哥。”


    沈鳶本正是心裏複雜的時候,不欲跟他多說,正想著關窗。


    卻偏偏聽衛瓚低聲道:“我傷著了。”


    知雪照霜那邊都不說話了,眼巴巴看著他。


    沈鳶當著兩個小姑娘的麵,竟是一時語塞。


    ——他對衛瓚的了解,招式變化一點兒變化都沒有,能傷著哪兒。


    十有八九就是裝的,還非得當著人的麵做這樣。


    他問:“傷著哪兒了?”


    衛瓚垂著眼皮,低聲說:“肩,辦差的時候傷著了,剛剛又拉了一下。”


    似乎是認定了他吃不住這乖巧聽話的模樣。


    傷著了找他做什麽?


    知雪不就在那站這麽?


    他一見衛瓚這可憐巴巴的德行,又怕他是白日出去辦差有了暗傷,咬牙切齒、恨恨看了他半天。


    心頭到底是一軟,握著窗的手也鬆了,退了一步說:“進來吧。”


    他這話一說完,便見外頭知雪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沈鳶臉上火辣辣的,儼然要讓自己兩個小丫頭給看出洞來了。


    第58章


    衛瓚近來走窗戶是越走越熟練,哪怕是青天白日的,也是一撩下擺,輕輕鬆鬆一躍,就躍進了窗戶裏頭來。


    臉上懸著的那幾分笑意,看得沈鳶越發氣悶,嘀咕說:“不是傷了麽?我看看。”


    一副他若沒傷,也要給他弄出傷來的模樣。


    衛瓚便真將上衣扯了扯,隻見肩頭烏青了一片。


    ——其實淤青対習武之人根本算不得什麽傷,尤其是衛瓚這種,今日蹴鞠明日馬球的,哪怕什麽都不做,光是玩都要落下些傷來,無非就是故意哄一哄沈鳶罷了。


    偏偏沈鳶還真皺了皺眉,問他:“怎麽弄的?”


    衛瓚笑說:“在見金雀衛爭跤,跟著一起玩來著。”


    沈鳶道:“這也叫辦差受的傷?”


    隔了一會兒,又問:“贏了麽?”


    衛瓚便揚了揚下巴:“你幾時見我輸過。”


    沈鳶輕輕哼了一聲,道:“顯你能耐。”


    衛瓚便在那便笑。


    沈鳶打櫥子裏翻出半罐藥來,手沾了一點,対他說:“別動。”


    衛瓚見了那藥,便知道是專化瘀止疼的,用了半罐子下去,便奇道:“你平日裏用這藥做什麽?”


    沈鳶道:“不是我用的,是給照霜備著的。”


    “她平日裏練武,哪有不磕了碰了的,時間久了,就備著了,要用時直接過來用就是了。”


    衛瓚這才瞧見,那櫥裏許多瓶瓶罐罐,外敷內用,都是些頂好的傷藥。


    這時見沈鳶認認真真用手給他揉開藥膏的模樣,便驀地一頓:“你平日裏……也這麽給她上藥?”


    沈鳶卻是瞪了他一眼,幾分惱道:“胡說八道什麽。”


    “男女授受不親,平日裏都是避著的。”


    衛瓚低低笑了一聲,說:“嗯,咱們親。”


    沈鳶惡狠狠在他淤青上擰了一把。


    疼得衛瓚倒抽一口涼氣,直呼他心狠手毒。


    沈鳶將藥罐一扔,道:“你自己上。”


    “別啊,”衛瓚卻是攥住他的手,笑道,“我不說了還不成麽。”


    沈鳶有時候實在是恨衛瓚這張嘴,無法無天,毫無顧忌,叫人恨得牙根癢癢。有時候恨不得叫知雪將他毒啞,沒準兒還能可愛些。


    衛瓚若無其事說:“照霜的身手比我想的還要好許多,隻怕昭明堂那些正經練武的,也不是她的対手。”


    沈鳶低著頭不滿道:“照霜也是正經練武的,兵書她也讀,隻是在劍術上更有天賦一些。”


    衛瓚輕輕“嗯”了一聲。


    若非重生一次,他也未必能這樣輕鬆占得上風,這樣的本事,沒有十幾年的苦功夫,是下不來的。


    衛瓚輕聲說:“怎的,你還真是將照霜當將軍教的?”


    沈鳶便微微笑了一笑。


    這笑是真心實意的,不加掩飾的,倒仿佛比誇他本人還高興一些似的。


    一麵幫衛瓚勻開藥膏,一麵慢慢說:“照霜就是愛練武罷了,我母親在的時候,最喜歡她,做不做將領的,也全由著她自己的心思。”


    “這世間又不是不曾出過女將,照霜也不比誰差了什麽。”


    衛瓚有時候覺得,沈鳶是真心把照霜是當做將領在養的。


    正是因為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前世照霜的死,才會拔掉了沈鳶的最後一根燈芯。


    沈鳶是真心實意盼著照霜能做他做不了的事情,盼著照霜能飛到他飛不上去的地方。


    誰知這最後一點隱晦的盼望,還沒來得及綻放出光來,便被連累著,死在了未開花的季節。


    衛瓚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子酸澀勁兒來。


    藏在那些対前世命運的嗟歎之間。


    半晌才輕輕哼了一聲,說:“你対她倒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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