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衛瓚規規矩矩不說話,越發有些發悶,這人扮護衛扮上癮了麽,平日裏話那麽多,怎麽這時候又偏偏成了啞巴。


    頓覺口中的元宵無味了,半晌問:“你的是什麽餡兒的。”


    衛瓚說:“玫瑰核桃的。”


    沈鳶“哦”了一聲:“好吃麽。”


    衛瓚說:“也是甜的,你怕是不喜歡。”


    沈鳶險些噎得說不出話來。


    撇過頭去好一陣子,卻是嘴唇讓瓷勺碰了碰。


    那隻他熟悉的手拿著勺子,舀著一顆白糯糯、熱乎乎的元宵湊在他唇邊。


    衛瓚如今那張陌生的麵孔,卻透出一股子熟悉的壞心眼來,哄著他說:“屬下忘了伺候公子了。”


    沈鳶惡狠狠剜了他一眼,不情不願低頭咬著那一顆元宵。


    嚼開糯米皮,玫瑰核桃的香甜塞了滿口。


    衛瓚說:“喜歡麽?”


    沈鳶鼓著腮幫子,冷酷品評說:“不好吃。”


    衛瓚臉上的笑意已經蓋不住了,輕聲問:“公子還要伺候麽?”


    沈鳶又瞪了他一眼。


    他便笑著又舀起了一顆,見著他家公子一臉凶惡地吃元宵。


    就這麽三口兩口的工夫,卻得外頭似是店中人輕聲稟告:“沈解元,安王殿下請您過去說話。”


    沈鳶口中的清甜還在,聞聽此言,登時一怔。


    衛瓚眼中也閃過一道寒光。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俱是猜不透這安王此刻是什麽意思。


    沈鳶思忖片刻,便道:“你去回話與安王,說按理安王傳喚,我本不該相拒。隻是此時身體不適,恐在殿下麵前失儀,故不敢相見。”


    沈鳶此時還帶著衛瓚,並不想在這時起衝突,便將這話說得圓滑婉轉。


    片刻後,聽得照霜低聲道:“公子,安王那邊兒有動靜,似乎往咱們這兒過來了。”


    沈鳶麵色一沉。


    衛瓚立了起來。


    沈鳶低聲道:“你們先進來。”


    便是照霜帶著隨行一幹人等,將桌上東西盡數收起,也是從前沈鳶總愛偷偷讀書,照霜為他收拾筆墨收拾得慣了,這會兒越發迅捷起來,轉眼將桌上湯圓杯盞收起,仿佛隻沈鳶一個人在此就餐似的模樣。


    沈鳶不知怎的,抬眼見著衛瓚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握著腰間的刀,平靜無波地立在窗邊,衝他微微一笑的模樣。


    分明隻是一張陌生的,平靜的麵孔。


    沈鳶在這一瞬間,卻微微將脊背挺得筆直了。


    他唯獨不願在衛瓚麵前恐懼。


    第79章


    安王進屋來的時候,衛瓚已如尋常侍衛一般,立在門邊。


    沈鳶低頭見禮,安王上下端詳了他片刻,卻如初見一般和藹,親切長輩一般慢慢指了指桌子道:“坐吧。”


    沈鳶並不坐下,隻靜靜立在邊上,平靜道:“沈折春不該與殿下同席。”


    安王便微笑說:“我並不是來為難與你的。”


    “不過是恰逢佳節,寂寞無趣,便同沈解元來說一說話。”


    “這世上聽得懂我說話的人,已不多了。”


    若在從前,沈鳶聞聽此言,或許不解。如今心裏頭卻清楚了,用著別人的身份,背著別人的過去,怎麽有人聽得懂葉書喧的心思呢。也許隻有他這與葉書喧境遇相似的一個人,才仿佛能窺得一二。


    這或許便是初見時,安王待他和藹的原因。


    至於後來……


    沈鳶垂眸道:“隻怕我也並非殿下知己。”


    安王轉動著自己畸形手指上的扳指,眉目間微微顯出幾分戾色,卻是柔聲說:“如何不是呢?”


    “怎麽,折春是怕再觀一次刑麽?”


    沈鳶瞳孔一縮。


    他不願衛瓚聽著這話,便急促地喊了一聲:“殿下。”


    安王以為是他畏懼,這才滿意笑了笑,眉目間幾分陰翳,道:“罷了,教你的人都下去吧,我的確有幾句話同你說。”


    沈鳶說不出此次與先頭有什麽差別,隻是瞧見衛瓚退出去的時候,目光一直靜靜盯著他,嘴唇動了動,依舊如當初那般說。


    我在。


    沈鳶說不出自己是可笑更多,還是暖意更多,他曾經那般敵視衛瓚,如今卻隻因為衛瓚在場,便有了莫大的勇氣。


    這房間裏隻剩下他與安王。


    門輕輕關上,便見得安王眉目間的和藹消散了些許,說:“如今的確有些瑣事,想問一問折春。”


    “前些日子,靖安侯在北疆連收了兩封京中密信,之後捉出了幾個刺客。”


    此事賴不掉,沈鳶便道:“是折春得知小侯爺失蹤,便寫信請姨父小心。”


    安王瞧著他道:“聽聞沈解元如今替侯府四處應酬,很是風光,與往前已大不相同了。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


    沈鳶這一刻其實本該沉默的,他本不該同安王說什麽。


    安王已走到這一步,並非鼓弄唇舌便可以令其罷手。


    隻是他仍忍不住問:“什麽叫聰明人?”


    “明知忘恩負義,明知會禍及生民,陷世事於水火,仍因幾分妒怨而為之,這便是聰明人麽?”


    他說過了這話,便知有些不妥。


    安王卻輕蔑而平淡地看著他:“不過是些大道理罷了,是個讀書人都會粉飾幾句,可事到臨頭,連幾兩白銀都抵不過。”


    “人之貪婪欲壑,若真幾句道理便可以罷休,這千百年來又何來征戰,你又為何這些年與衛瓚明爭暗鬥?”


    沈鳶卻半晌輕聲說:“我不是與衛瓚鬥,是與自己鬥。”


    “沈鳶學兵書時,頭一句學的便是,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


    “怒可以複喜,慍可以複悅。一時的嫉恨,也總有止息之日。”


    “而亡國不可以複存,死者不可以複生。”


    他一夜一夜憎惡折磨自己,與自己漫長爭鬥,直至自己已確信無法成為衛瓚,仍是無法遏製自己的渴望。


    安王溫聲問他:“果真有止息之日?沈解元未免想得太好。”


    沈鳶道:“縱無止息,我之喜怒愛恨,糾纏往複,也隻應折磨我一人。”


    安王卻是靜靜看了他文弱的麵孔半晌,聽不出話中是譏諷還是嘲弄:“沈解元好氣魄,如今倒還能惦記著為將。”


    “我卻聽說,沈解元如今已連弓都拉不開了,今日我若要取沈解元的性命,隻怕也易如反掌。”


    沈鳶隻是在這冰冷的目光中,反而站得更穩了些,不似與安王對話,卻似與自己喃喃。


    “的確,沈鳶已不能為將了。”


    “若最後這一根為將的骨頭,都被嫉妒折了。”


    “那沈鳶還有什麽?”


    “這遲早付與塵土的皮囊。”


    “還是一肚子的陰謀詭計、刻薄尖酸呢。”


    他話罷,便覺出了前所未有的涼意,卻也前所未有的堅定。


    這次他沒有再因恐懼而後退半步,並非全是為了書本上讀來的大義,也是為了他自己。


    他一頁一頁翻過兵書,一宿一宿想成為的人,並不是眼前安王這般。


    安王那雙眸子注視他,變幻莫測,好半晌輕聲說:“倒是本王想得差了。”


    沈鳶慢慢與他對視,卻是輕輕拱了拱手,低聲道:“折春告辭。”


    出門去時。


    隻聽得身後安王揚聲冷漠道。


    “沈解元,這次本王放了你,隻是我們很快就會決出來。”


    “你與我,孰劣孰優,誰能笑到最後。”


    沈鳶卻是停住了,嘴唇一開一合,站得筆直,慢慢說:“願意領教。”


    室內隻剩安王獨自靜靜坐在原處。


    窗外已燃起了上元煙花,倒映在死水一般的眸子裏,翻不起半絲漣漪。


    ……


    衛瓚的神色一路都很怪。


    直至上了馬車,沈鳶才半晌露出一絲懊惱來,卻是撇過頭去,輕聲嘀咕說:“我與安王說的那些話……你聽著了?”


    衛瓚心知他不好意思教人聽著自己念頭,便揉了揉他的頭發,低聲說:“我憂心他對你下手,便讓照霜將隔壁間包了下來。”


    然後把林大夫聽診的圓筒給貼到了牆上。


    自從知道了林大夫這東西好用,衛瓚出門兒在外,總給自己身邊人配上一兩個,如今正好將沈鳶和安王的話,一字不漏地給聽了下來。


    沈鳶在樓上說得那樣凜然,一想到讓衛瓚聽去了,就難免覺著丟臉,卻是看著窗外,說:“我說了什麽自己都忘了,你也趕緊忘了。”


    卻聽衛瓚又問:“他說的觀刑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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