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繼續小心翼翼的滿是哀求的問他,但是聲音已經越來越低了:“可以嗎?”


    過了好像很短時間的一會,她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好……”


    青槿翻轉了一下身,結果從床上掉了下來,她瞬間驚醒,扶住床欄穩住身體,然後落坐在腳榻上。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隻摸到一片水漬。她在腳榻上坐了好一會,才拿袖子抹幹臉上的水痕,然後起床穿衣洗漱。


    吃過早膳,收拾完孟季廷的書房,手上便無事可做。青槿有些頭暈腦脹的,她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出去吹了風的緣故,仿佛像是要生病的征兆。


    她見沒什麽事,幹脆披了一件披風,去了勤善書齋。


    勤善書齋位於宋國公府最西邊靠院牆的位置,書齋三麵環水,像是矗立在島上的一座獨立院子。


    小島通過一座半月石拱橋與府內院其他亭台樓榭相連,同時府牆上獨立開了一個小門,可以直接連通府外。


    勤善書齋是孟家辦家學的地方,在上京城的勳貴侯門中都十分出名。平日裏府中及孟家其他族中到年歲的小公子們就在此處念書,也有許多其他侯門勳貴府中慕名將自家的孩子送到此時念書的。


    宋國公府在這上麵一向來者不拒,十分大方。


    勤善書齋是一個兩進的院落,第一進是學堂,第二進是給來求學的小公子們平時小憩的地方,教學的西席先生們平時也住在此處。


    青槿過了半月石拱橋,到了小島上之後,直接從院門繞過影壁走進去,然後便聽到裏郎朗的讀書聲。


    青槿沿遊廊走到東邊第二間廂房的窗戶位置,裏麵是成排的黑漆書案和坐著的半大不小的小公子們,上首是一張巨大的書桌,書桌擺滿書籍,前麵坐著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的青年男子。


    男子穿灰青色圓領長袍,穿同色寬袖長褙子。清瘦高長,頭戴方巾,麵容清雅。此時手持書卷,正在講課。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大概商周時期,確立了由嫡長子繼承的宗法製度,即王位和財產必須由嫡長子繼承。這一製度的確立,避免了宗族之內為爭奪財產而導致的兄弟鬩牆之禍……”


    他說話時,抬眼間看到站在窗邊的青槿,青槿淺笑著對他招了招手,但他並未回應,依舊在認真講課。


    此時有學生起身表達疑問:“先生,我覺得這不對。嫡長子繼承製雖然避免了家族內部紛爭而起禍事,但人有賢愚,若這個嫡長子並不如他的兄弟們賢能,撐不起家業,這家族雖避免了禍起蕭牆,但也是容易被人從外部攻破而遭遇禍事……”


    另有一個學生反駁道:“你說得不對,兄弟中誰是嫡長一眼便能分辨,然而賢愚卻無法統一衡量。你說他賢,其他人又覺得他愚,那又由誰來決定誰是賢誰是愚呢?若以賢能立嗣,則會變成家長以主觀好惡來挑選繼承人,家族繼承豈不是亂了套了。因此,還是嫡長子繼承製好。”


    先前的學生又道:“怎會無法衡量,我們國家通過科舉選賢納士,從千萬黎民百姓之中尚能選出賢能之人輔佐陛下治理天下,隻要在兄弟之中設立像科舉一樣的製度來選擇繼承人,自然能挑選出最合適最賢能的繼承人,有利於家族傳承。”


    男子見他們馬上要吵起來,於是阻止他們道:“立賢立長一直是千古以來的爭論,你們能有這樣的求知精神,先生很欣慰。這樣吧,今日的課堂作業便是以繼承製中的‘賢長’為題寫一篇述論,老師明天要檢查。”說完合上書籍:“現在散學。”


    學生統一起身跟他拜別,然後窸窸窣窣的開始收拾東西,三三兩兩的又嘰嘰喳喳的結伴離開。


    青槿在廊下等了一會,才看到手持書籍從裏麵出來的男子。


    青槿對她屈了一禮問安:“孫先生。”


    男子是宋國公府請回來的西席,姓孫,名良宜,字子益。


    他是先帝元康十三年的秀才,中秀才時年僅十四歲。之後又於元康十六年考取舉人,按理這樣有才能的人該繼續科考為士。但他自七年前來到宋國公府做西席,之後便一直在這裏,未曾再繼續科考。


    孫良宜笑著看她道:“是青槿啊。”


    青槿一邊隨著他從抄手遊廊往他房屋的方向走一邊聽他說話道:“好長時間沒見到你,我本打算要去看看你。”


    青槿回他道:“我也好長時間沒見到先生了,所以來看看。”


    等到了他住的房間,他放下書。屋內燒著碳,並不冷,於是他將身上外穿的長褙子脫了下來。


    在他脫衣時,她不經意間看到了他圓領袍的領子上麵,不小心露出來的一塊和田玉平安扣,溫潤細膩的泛著白色的光澤。


    那和田玉平安扣青槿也有一塊。


    莊家原是商賈,商賈之家的規矩並無世家大族那樣森嚴分明。她父親雖為獨子,但有一位早逝的兄長。父親秉承母意兼祧兩房,因此,她母親和大伯母既是親姐妹,又是妯娌,又同侍奉一夫。


    兩枚一模一樣的平安扣,放在同式無差的兩份聘禮裏,分別送給了她母親和大伯母。後來,她母親手中的那塊給到了她手上,此時正掛在她的脖子上,大伯母的那塊則給了青櫻。


    宋國公府專門撥了一名丫鬟伺候他的飲食起居,孫良宜揮了揮手讓屋裏的丫鬟下去之後,挽起袖子親自給青槿點了碗茶。


    他將碾成粉末的碧綠茶葉倒進茶碗裏,注少許水,用茶筅擊拂,直至茶湯表麵顯現雪沫乳花,持盞幾次注水,最後將茶湯分盛入盞,端至青槿跟前。


    “昨天你生辰,本打算去尋你,跟你恭賀一聲,後麵聽聞世子爺帶著你出去了。”


    青槿端起茶盞小抿了一口茶湯,“嗯”了一聲。


    “哦,對了,我還給你準備了生辰禮物。”說著站起來,走到書案前,東翻翻西找找的一陣亂翻,一邊喃喃道:“我放哪兒了呢……哦,找到了,原來是放這裏。”


    第十三章


    賠禮


    孫良宜送給青槿的,是一塊極品的歙縣鬆煙墨和一支上好的羊毫筆。


    “特意讓人從歙縣和湖州帶回來的,聽說你字練得不怎麽好,好好練一練。”


    青槿將裝著墨錠和羊毫筆的匣子合上,笑著道:“先生真是隨時都不忘教書育人。”


    說著又望了望他房中的擺設,房中除了一張簡易的床,其餘地方擺著瀚如煙海的書籍和書畫文墨,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西邊靠窗的位置放置一張琴案,上麵擺了一把琴。


    青槿突然問他道:“先生博學多才,沒想過去考進士做官嗎?”


    孫良宜端著茶盞喝了一口茶,漫不經心的道:“我生來隨意慣了,既胸無大誌,又無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胸懷,就不去禍害黎民蒼生了。”


    “那先生以後想做什麽?”


    “等……”他說著停頓了一下,挑了一下眉,才又接著道:“大概過幾年就離京去外麵走一走,遊覽天下勝景,累了就找一處書院,還是當個教書匠。然後娶妻,生兩個孩兒,終此一生。”


    他說的時候語氣輕快,目光裏帶著充滿希望的明亮。


    他放下茶盞,又認真的看著青槿,問道:“你到我這兒來,真沒有什麽事?我雖和你並無親緣,但也算得上是你的兄長,你若真有什麽事,你和我說,我自會想方設法幫你解決。”


    青槿搖了搖頭:“我就是最近總有些睡不好,我昨晚夢到姐姐了,不大好的夢。先生,你知道什麽叫心有靈犀嗎?小時候若我有什麽事,姐姐總能心有感應,而我也一樣……”


    孫良宜臉上的表情慢慢的沉下來,許久都沒說話。


    青槿在這裏呆了一小會,然後便離開了。她來他這裏也並不是想讓他做什麽,何況他也做不了什麽,她有時候就是想找人說說話,掩一掩自己的心慌。


    孫良宜在書案前靜靜的坐了一會,然後站起身來,從旁邊的多寶閣前搜羅出一壇子好酒出來,準備去找人喝酒。


    這府裏對宮裏的事情最了如指掌的,除了孟世子身邊的人,便該是宋國公夫人身邊的人。


    孟世子身邊的人一向嘴嚴,倒是宋國公夫人身邊的平麽麽愛小酌兩口小酒。


    *** ***


    青槿剛回到淞耘院,便被孟二夫人羅氏身邊的人請了去。


    孟家二房住在宋國公府西南方向的四宜院,青槿到的時候,孟二夫人羅氏正在花廳裏招待一位女客。


    那女子身穿絳紫色大袖衣,披紅色披帛,頭上戴蓮花冠,額上點花鈿,是一位二十出頭的貴婦。


    孟二夫人與她坐於塌的兩邊,中間放一小幾,幾上擺著茶盞。兩人臉上都是笑意吟吟的,仿佛談得十分投趣。


    見到青槿走進來,孟二夫人對青槿招手向前,一邊對旁邊的貴婦人道:“看看,這就是我們世子身邊伺候最得力的青槿姑娘。”


    貴婦循著聲音轉過頭來看著青槿,麵帶溫笑。


    “青槿,這是延平郡王妃,還不快上前來拜見。”


    青槿上前屈膝行禮:“奴婢見過王妃娘娘。”


    惠氏連忙上前將她拉了起來,笑著稱讚道:“果真是好標致的一個姑娘,不說別人見了,就是我見了都忍不住喜歡。”


    孟二夫人淡淡的含笑,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並不說話。


    惠氏又從頭上拔下一支簪子,然後插到了青槿的頭上:“看看,多漂亮的人兒。”


    青槿連忙拒絕:“王妃,奴婢受不起。”


    孟二夫人對她道:“既是王妃賞賜,你直接謝恩就是。”


    青槿隻好道“是”,對惠氏屈膝行禮謝恩。


    惠氏連忙拉了她的手:“不用多禮了。”說著拿了青槿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又用另外一隻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道:“好姑娘,我家王爺前幾日灌了幾碗黃湯,說了幾句胡話,唐突了你,你可別往心裏去。”


    “奴婢不敢。”


    孟二夫人見差不多了,便讓青槿下去了。


    孟二夫人又和惠氏含笑宴宴的聊了一會,看天色已將到中午,又笑著道:“王妃留下來用午膳吧,我已經吩咐了廚房,準備了席麵。”


    惠氏道:“不必了,王府事情多,一天都離不得人的,你如今管著國公府中饋,也是貴人事忙的,怎敢叨擾太久。”


    “王妃也太客氣了,這馬上都是一家人了,說話好生見外。不過王妃既然不得空,我也不多留你。以後世子夫人進了門,兩家還是要多多走動才好。”


    “那我去給老夫人問個安?告一聲辭。”


    “那成,我隨您一道去。您也別見怪,按理該母親親自出來接見您,隻是母親今日一大早就鬧頭疼,府裏請了大夫,實在精力不濟,這才交代了我好好招待您。”


    “二夫人哪裏的話,老夫人身體不適該好好將養,倒是我來的不是時候。”


    兩人一起去了歸鶴院,惠氏跟宋國公夫人說了兩句話,告了辭,這才回了延平郡王府。


    胡惟瑞今日一直留在府裏等她,她一回來,便著急問她道:“怎麽樣?”


    惠氏甩了甩袖子,坐到玫瑰椅上,道:“別提了,我和國公夫人都沒能說上兩句話。她說身體不適,讓她家二夫人出來招待的我。這個羅氏可真是個能人,不過是個庶媳,也好一番派頭……”


    說著把今日在宋國公府跟孟二夫人說話的情形表演了一遍:“我和她說‘我家王爺前兩日對府上的婢女失禮,是我家王爺不對,我向貴府道歉’。她跟我說‘王妃哪裏的話,都知道郡王爺不是有心的,府中不曾見怪,就是青槿姑娘也是沒往心裏去,不信我把那丫頭叫過來,你親自問她。’,然後便真把那丫頭叫過來了……”


    說著“嗬”了一聲,繼續道:“我堂堂一個郡王妃,還要低聲下氣的給一個婢女道歉,我這王妃連臉皮都沒了。”


    胡惟瑞聽著不滿的沉下臉來,既恨國公府折他王府的臉,又唯恐真因為前兩日的事情讓兩家越來越生分。


    惠氏繼續道:“我跟那位二夫人無冤無仇,她倒像是為了捧著那丫頭故意替她出氣。可見這個叫青槿的姑娘,在他們家世子心中分量不輕,連她這個二夫人都禮讓兩分。小姑子嫁過去,日子恐怕沒這麽好過。”


    胡惟瑞不屑的“嗬”了一聲:“不過是個丫鬟,就算得了主人的寵,頂了天就是個妾室。他孟季廷隻要不昏庸,至少麵上也不會讓個妾室壓在正夫人頭上。”說著加重了語氣:“我延平郡王府也才是他正經的親家。”


    惠氏翻了一個白眼,一個男人偏寵正妻以外的人,哪管昏不昏庸,那女人站在那裏,就已經是戳正頭娘子心窩子的事……比如他們郡王府側院裏住著的那位玉姨娘。


    惠氏對小姑子還是有幾分喜歡的,自她進門,這位小姑子對她禮重有加,行事也進退有度、穩重有節,既能幫著她管家,也能時不時替她壓住不安分的妾室。


    惠氏於是對胡惟瑞道:“王爺若真是想要對小姑子好,不如多給她些嫁妝傍身。有了銀錢,以後就算夫妻不諧,她日子過得也自在些。”


    胡惟瑞冷撇了她一眼,冷道:“你咒我妹子呢?我妹子是什麽人,自小聰慧敏達,難道還會不如一個丫鬟不成。就算剛進門一時落了下風,日子久了,她也有手段籠住丈夫的心。”


    不過給她多添些嫁妝倒也沒錯,一來顯得他延平郡王府對這門親事的看重,二來等他妹妹過了門,他這個兄長還多的地方需要她幫襯的,兄妹關係自然是越親近越好。


    胡惟瑞對惠氏道:“把家裏在金水橋那邊的兩間旺鋪和清涼山那塊百畝莊田添進玉璋的嫁妝單子上去。”


    他說完便轉身去了胡玉璋的院子,對正在看書的妹妹獻功道:“好妹妹,為了讓讓你能十裏紅妝的風光出嫁,你哥哥我可算是盡了力了,都快把你嫂子的嫁妝都填進去了。父王去世時,讓你我兄妹二人互相扶持,我這個當兄長的總算沒有辜負父王的囑咐。”


    胡玉璋抬眸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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