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道:“講一講當時的具體情況?”


    “躍進當時在重案二組,前任組長是洪金明,還有秦力、黃衛和吳小衛。躍進和秦力關係最好,秦力替躍進擋過子彈,是過命的交情。躍進和我結婚時,秦力還是單身漢。他和躍進是搭檔,經常到家裏來吃飯。秦力是在1994年辭職,辭職那天晚上,還到家裏喝酒,那天很熱,我把電扇推到客廳。後來秦力和躍進都喝吐了,屋裏都是酒臭味。”


    時間會淡化很多事情,但是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總會記住青春往事。甘甜盡管和田躍進離了婚,可是談起前夫時總是使用“躍進”兩個字。她回憶起與重案二組秦力等人交往的細節,充滿惆悵。


    侯大利道:“你們離婚是哪一年?”


    甘甜道:“1994年8月,我被黑社會威脅以後,躍進仍然不管不顧繼續調查胡衛。這導致我又被人威脅了一次,還被捅了一刀。捅到腿上,出了血,傷不重,警告的意思更多。這一次之後,我徹底失望,堅決離婚。他這人自私,隻考慮自己痛快,根本不管家人死活。從被人用槍頂著頭到被捅一刀,隻有四五個月時間,我是真受不了,每天提心吊膽。我們離婚後,躍進應該頹廢了一段時間,後來也辭職了。得知躍進辭職,我恨他,既然要辭職,為什麽不早點辭職?辭職後,躍進帶著女兒生活。現在想起來,我也很自私。”


    侯大利是田甜的未婚夫,知道另一方的看法。他正在想著田甜講述往事時的淚眼,門鈴響起。


    甘甜用紙巾擦了手,來到門前,湊在貓眼前看了一眼。她猛然打開門,道:“楊可,你怎麽來了?”


    “我原本要出去旅行,臨時改了主意,到江州玩兩天。”楊可撲到母親懷裏,不停轉圈。轉了兩圈之後,甘甜道:“楊可,停下來,媽媽要暈了。”鬆手之後,楊可發現還有一個年輕男子坐在客廳沙發上,道:“他是誰啊?”


    甘甜道:“叫哥哥。”


    楊可用審視的目光瞧著侯大利,道:“哪裏跑來的哥哥?”


    甘甜道:“姐姐的丈夫。”


    由於特殊的家庭環境,田甜比尋常孩子的叛逆期來得早一些,很長一段時間仇視母親,拒絕與母親來往。楊可知道在江州有這樣一個姐姐,從小到大,隻見過數麵,而且還有一次不歡而散。說實在話,她對姐姐沒有什麽感情。


    侯大利的目光沒有離開楊可。楊可在十五六歲的年齡,穿了一件帶有元寶領和泡泡袖的天藍色連衣裙,隨意挎著一個斜挎包,腳下是小皮鞋。她留了一頭超過其年齡的披肩發,發梢還有點淡紅色,比普通的中學生成熟。她的五官與田甜有六七分相似,滿臉是未經社會毒打的幸福感。


    甘甜道:“叫姐夫。”


    楊可翻了一個白眼,道:“不叫,他們沒結婚。”


    甘甜斥責道:“你怎麽說話的?”


    “我說的是實話,都沒有見過田甜幾麵。”楊可翻了一個白眼,轉身進了臥室。


    甘甜對小女兒著實寵愛,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她不忍在侯大利麵前責備小女兒,道:“對不起啊,她和姐姐沒有在一起生活過。”


    “媽,那我先走了。改天我們約時間去見一見田甜。”最初看見與田甜有幾分相似的楊可,侯大利還有幾分親切。可是楊可對姐姐不恭,這讓他對楊可的觀感直線下降,對其未作評論。


    甘甜站在門口,目送女婿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一時之間,百感交集,頗有幾分惆悵。關上防盜門,楊可探頭出來,道:“那個人走了?”甘甜歎了口氣,道:“他叫侯大利,是你姐的未婚夫。”楊可道:“長得挺帥,就是頭發都白了,活像個老頭。這人是做啥的?”甘甜道:“他是警察,和你姐在一個單位。”楊可撇了撇嘴巴,道:“既然和田甜在一個單位,為什麽要讓田甜去抓人?他那時做什麽去了?躺在家裏享清福。哼,假模假式的。”


    侯大利比楊可大了十二歲,這十二歲如一條天河,讓兩人產生了深深的隔閡,完全不能互相理解。侯大利沒有了解楊可的欲望,楊可同樣如此。


    侯大利坐上越野車,想了想與甘甜的談話,便拿出小本子,記下與甘甜談話時無意間獲取到的信息。他原本還準備探望田躍進,撥通電話後,才知道田躍進和新婚妻子外出旅行了。


    8月12日下午2點,回到刑警老樓辦公室,侯大利慢慢恢複了平靜和理智。


    侯大利意識到從甘甜那裏得來的信息非常重要,最關鍵的線索似乎不在當前,而是出現在十幾年前。十幾年前的舊事如宇宙大爆炸,持續影響到現在。這也就意味著偵辦白玉梅案甚至是楊帆案不僅要盯著楊永福,還需要把目光前移,盯緊發生在九十年代的事,特別是1994年間的事情。


    侯大利如老僧般坐在窗前,一頁頁翻看筆記本,腦中湧出了各種信息碎片。信息碎片原本做著布朗運動,沒有規律可循。某個時刻,一兩個信息碎片發生了粘連,引起連鎖反應,信息不斷發生碰撞和融合。


    微風起,幾片落葉飛舞,掉於窗台。


    良久,侯大利合上筆記本,來到會議室。在沒有與甘甜見麵之前,他提審李小峰的重點放在肖霄身上,現在增加了一個重點,通過李小峰的回憶增加對1994年諸多事情的了解。


    “為什麽要深挖1994年的事?”江克揚對這個問題有幾分不解。


    侯大利道:“白玉梅案發生在1994年10月,遇害時是秦永國企業的財務人員。”


    江克揚道:“李小峰在1994年也就十一二歲,還在學校讀書。”


    侯大利道:“1994年是一個特殊年份,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發生,丁麗遇害,黑社會老大胡衛被槍殺,白玉梅遇害,甘甜被人用槍威脅,重案二組秦力和田躍進先後辭職。”


    江克揚這才意識到1994年確實不一般,道:“這麽多事,讓我捋一捋。”


    侯大利道:“這些事,我們還要持續討論,今天先商量提審李小峰的事情。”


    商定審訊方案以後,侯大利和江克揚來到看守所,提審李小峰。


    走進四麵牆,牆內特殊的肅殺之氣讓侯大利不由得想起了周濤。周濤原本也應該來到專案二組,參與偵辦命案積案。誰知飛來橫禍,遭遇了陳菲菲案,被關進看守所。一堵高牆,周濤和侯大利被分隔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區間,過著完全不同的人生。


    提訊室內,滿臉沮喪的李小峰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有人進入,也沒有抬頭。直到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李小峰這才不情不願地抬起了頭。抬頭見到侯大利,他有些羞澀,也生出了幾分希望。


    走完必經程序,侯大利輕言細語道:“李總,我們過來核實一些情況,希望你能配合。”


    這一聲“李總”讓李小峰頓時長舒了一口氣,如找到知音一般,道:“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我說的都是實話,就怕你們不相信。”


    “不管什麽情況,說實話對李總最有利。”侯大利語調平靜,如同對朋友說話一般。


    李小峰挺了挺腰,道:“我確實是在說實話,沒有一句話是假的。如果說假話,五雷轟頂,天誅地滅。我估計你們不會相信。夜路走多了撞鬼,我就是撞了鬼。”


    侯大利道:“我想要看一看是什麽鬼,是你內心的鬼,還是外鬼?”


    李小峰抬頭看了侯大利一眼,想了想,道:“你問吧,我相信你。”


    “你認識肖霄嗎?”


    “認識。”


    “講一講認識經過?”


    “我在金色酒吧認識的肖霄。當時我和幾個朋友喝了酒以後,一起到金色酒吧玩。金色酒吧的歌手棒,氣氛好,這在江州是有名的。我們進去的時候,肖霄恰好站在台上唱歌。她和其他打扮妖嬈的歌手不一樣,穿了一件那種男人穿的白背心,素淨,又很性感。我覺得這個唱歌女子不錯,便給吳新生打了電話,才知道在台上唱歌的女歌手叫肖霄。吳新生接到電話半小時左右,來到酒吧。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喝了酒。”


    “一起喝酒的有哪些人?”


    “有吳新生、肖霄,還有兩個人,這是6月下旬的事情,那時天剛剛熱起來不久。”


    “還有兩個人,是哪兩個?”


    “那天本來就喝了酒,有些頭昏,另外的人實在想不起來了,是吳新生的朋友。我記得這裏麵的人就數肖霄年輕漂亮,我對其他人沒有興趣。”


    “有沒有陳菲菲?”


    “沒有,我是最近才認識的陳菲菲。”


    “你和肖霄有沒有發生關係?”


    “你怎麽知道我們發生了關係?”


    “回答問題,別反問。”


    在前麵的對話中,侯大利客氣地稱呼李小峰為李總,讓其放下包袱和抗拒心。這一句稍顯嚴厲的“回答問題,別反問”又讓李小峰感受到了壓力,記起了自己階下囚的身份:“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直接回家。第二天中午,我給肖霄打了電話,約她到馬背山莊園。肖霄果然很爽快地答應了,在約定時間,自己開車到馬背山莊園。那天晚上,我們發生了關係。”


    “你和肖霄是什麽關係?”


    “我和肖霄沒有關係,要說關係,就是炮友。我們發生關係後,我給她買了包包,送了手表,還給了錢。我們是那種沒有男女感情、純粹打炮的炮友。”


    “你和肖霄發生過幾次關係?”


    “我們是在6月下旬認識的,很快就發生了關係,在七八月有三四次約會。”


    通過一問一答,侯大利梳理清楚了肖霄和李小峰交往的時間和頻次。在肖霄和李小峰交往的這一個時間段,肖霄還是邱宏兵的情人,而邱宏兵已經謀殺了他的妻子張冬梅。


    “你和陳菲菲發生過關係?”


    “前些天,我有客人,肖霄帶著金色酒吧的炮姐、桐桐和陳菲菲來山莊。陳菲菲唱歌很好聽,人也漂亮。我喜歡年輕漂亮和個子高挑的女生。四個人中,我就瞧上了肖霄和陳菲菲。那天晚上,我就和陳菲菲發生了關係。”


    “第一次見麵,你們就發生了關係?”


    “男歡女愛,對我們來說很正常。”


    “你同時約了陳菲菲和肖霄,腳踩兩條船。”


    “肖霄和陳菲菲不是我的女朋友,就是交往而已。”


    侯大利記下了李小峰和陳菲菲第一次發生關係的時間,8月8日晚和8月9日淩晨。陳菲菲死亡的時間是在8月11日淩晨。


    “你和陳菲菲第二次發生關係是哪一天?”


    “是8月10日。我9日離開江州,到總公司處理了業務。10日下午回江州,給陳菲菲打電話,約她到山莊。陳菲菲這種女孩子都喜歡抱大腿,我算是大腿吧。她接到電話,根本沒有猶豫,爽快答應。”


    “你為什麽不約肖霄?”


    “男人都喜歡嚐鮮,陳菲菲更有新鮮感。我和肖霄就是炮友關係,彼此沒有承諾。我喜歡她的肉體,她喜歡我的錢,僅此而已。”


    李小峰和侯大利都是江州的富二代,條件很接近。如果沒有楊帆案發生,侯大利極有可能就是現在的“李小峰”,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成為偵查員的侯大利和成為老板的李小峰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生活方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思想觀念相差十萬八千裏。


    李小峰在第一次被訊問時已經交代陳菲菲的死亡過程以及對她的拋屍過程。對其他人的調查、沿線的視頻資料和現場勘查能夠與李小峰的交代互相印證。


    隻是,屍檢報告出來以後,屍檢報告的結論與李小峰的交代有明顯出入。按照李小峰本人的說法,陳菲菲應該是在做愛過程中的特殊體位導致身體出現問題,他承認了自己的責任在於使用特殊體位。但是,他沒有提到用藥的事情。如果是不當用藥導致陳菲菲身體出現問題,其責任明顯要輕。這是一個疑點。


    李小峰根本不知道抽屜裏有藥品,但是,在頭孢拉定盒子上有他的指紋,在內盒上有模糊的指紋,疑似他的指紋。讓人比較疑惑的是李小峰交代了特殊體位導致陳菲菲的死亡以及他的拋屍過程,為什麽要隱瞞抽屜裏有藥品?這讓偵查員深感不解,是第二個疑點。


    陳菲菲案由江州刑警支隊管轄,具體由重案大隊偵辦。省公安廳專案二組的工作重點是盯住與楊帆案和白玉梅案有關的所有案件,以及“挖兩麵人和幕後黑手”。在陳菲菲案中,專案二組想要弄明白是誰在操縱整個事件。


    由於意圖非常明確,侯大利很注意回避誘導性提問。


    在山南政法大學讀書時,教授反複提醒過,複句極有可能帶有誘導性。比如下麵這個例子:你在2009年7月7日去陽州的目的是不是要讓五哥把賬款交給你?這就是一個明顯的誘導性問話,在其中預設了兩個內容:時間和地點。這句話是一個複句,要把它變成非誘導性發問,需要這樣拆解:第一句,2009年7月7日你在哪裏?第二句,你為什麽要去那裏?拆解後的兩個問題都是單句,不再屬於誘導性發問。


    簡單句的問話也不一定都是非誘導性的,連謂結構(有兩個謂語)單句容易演變成誘導性發問。比如,你在2009年7月7日駕車去陽州的目的是什麽?


    這句話並不是一個複句,隻是一個連謂結構單句。但這也是誘導性問話,裏麵預設了方式和地點。要把它變成非誘導性發問,需要拆解成三個問題:2009年7月7日你在哪裏?你是怎麽去的那裏?你為什麽要去那裏?


    當一個句子裏的謂語隻有一個,且起到修飾作用的部分(定語、狀語、補語)越少時,句子的誘導性就越小。因此,製訂審訊提綱時,侯大利會在訊問前再次檢查自己的提問提綱,著重查看每一個問題在句式上是否都是單獨謂語的單句,每一個問題中起修飾作用的部分是否都做到了最少化。這種用語法結構來衡量的方式簡單又有效。


    訊問到此,沒有發現肖霄操縱陳菲菲的線索。侯大利稍稍停頓,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重新翻了翻審訊提綱。


    “你在8月10日回江州,誰還知道?”


    “駕駛員,還有總裁辦的人。”


    “你約了陳菲菲到山莊,有誰知道?”


    “還是駕駛員,我在車上打電話,沒回避他。等到陳菲菲上山,清潔員和廚師就知道了。聽陳菲菲講,她接到電話時在打麻將,打麻將的人是肖霄、桐桐和炮姐。陳菲菲還借了肖霄的車。”講到這裏,李小峰想起了這四個女人各有不同的滋味,越發覺得自己落到這個處境生不如死,一時之間,悲從心來,惶恐不安。


    侯大利梳理了今天得到的信息,再和第一次訊問得到的信息進行對比,道:“陳菲菲拿駕駛證的時間不久,技術很一般吧,肖霄願意把自己的寶馬車借給陳菲菲,很大氣嘛。”


    李小峰道:“和陳菲菲比較,肖霄確實比較大氣。我都是主動給她買東西,不管買啥,她都大大方方接受。我看得出來,她沒有因為拿了我的東西就刻意討好我。陳菲菲不一樣,我給了她一個包,她兩眼放光,是發自內心喜愛,看我的眼神立馬就不一樣。”


    侯大利笑了笑,道:“你經常送包?”


    看到侯大利臉上終於出現笑容,李小峰也鬆了口氣,自嘲道:“女孩子都喜歡名牌包,我讓人到國外采購了一批,價格不貴,牌子響,遇到感覺不錯的,就送一個。”


    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肖霄家裏的經濟條件還不錯。後來,父親肖衛星生意徹底失敗,欠下了一家人靠工資永遠都還不清的債務。肖家破產,負債累累,徹底淪為社會底層。肖霄用過名牌包包,陳菲菲則沒有用過,兩人麵對名牌包時的心情並不相同。李小峰雖然誇肖霄大氣,其實更喜歡陳菲菲那種狂熱的目光。麵對這種目光時,他在女人麵前才更有強烈的心理優越感。


    聊到此,陳菲菲和肖霄的關係基本清楚,很難再深入下去。侯大利開始有意識地進入閑聊模式,試探著詢問九十年代發生過的事情:“我在江州一中讀高一的時候,你應該是在江州學院讀高三吧。”


    “嗯,我比你要大個兩三歲。”李小峰原本說知道當年轟動一時的楊帆案,話到嘴邊,又覺得這個話題不適合在此刻提起。


    “在我印象中,楊國雄的兒子楊永福也在江州學院,你們當年能玩得到一起嗎?”侯大利在紙上隨手寫了1994年,輕描淡寫地問道。


    侯大利莫名其妙提起這個話題,讓李小峰多少有些意外,道:“我讀高三,楊永福讀高一,接觸得不多。我們兩家的企業還存在競爭關係,有一段時間勢如水火,楊永福見到我就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和我打架,玩不到一塊兒。”


    侯大利道:“我沒有在企業工作,隔行如隔山,有些事不太明白。楊國雄當年是什麽情況?”


    “楊國雄死了好多年了。”


    “隨便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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