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鍾牙子給的名單,姬羲元一個個拜訪過去,可算是請出山幾位仕女。


    幾個人說不同倒也沒什麽不同,有一共同點就是沒有丈夫。


    大多是丈夫命不好死的早,少數是和離在家。


    能將孩子送去給鍾牙子做學生的家庭已稱得上是開明。這樣的人家也不會要求家裏的女兒守寡,再說初嫁由人再嫁由己,雖然二婚不可能完全任由女子自己決定,但比起少女時代好得多。


    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的娘子選擇再嫁的也不多,實在是婚姻裏走一遭就知道,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


    再有個處處糟心的丈夫在旁邊襯托,心裏苦不說翻江倒海,淹死三兩個少女是沒問題的。


    姬羲元一聯絡,她們很快就給了答複。


    人真的很難拒絕自由。尤其是像男人一樣自由。


    姬羲元大肆搜尋人才的動作被人看在眼裏,話裏話外試探的人多了,姬羲元連國子監也不大去了。接下來的時間專心和禮部扯皮。


    趕在截止時間前,姬羲元硬是通過弘文館舉辦考試再塞了一批名單進去。


    大周此時想要參加科舉,得先是鄉貢或者生徒。成為鄉貢或生徒有兩種方法:一、各州府九月份會舉行“解試”,考過解試,就能參加第二年的春闈。二、考過國子監、四門學、太學、律學、書學、算學——中央六學之一的考試或者通過地方官學的考試才能成為生徒。


    姬羲元當時特地請大長公主出來處理弘文館的事務就是為了讓弘文館成為官方承認的學校,這是初出茅廬的姬羲元做不到的事情。沒有人會承認一個以十五歲的孩子為祭酒的學校,但成名已久的大長公主就沒問題了。


    雖然科舉可考的科目眾多,但並不是所有科目都會開考的。比如這次就隻打算開了明經科與進士科,上次比這次多開設一門秀才科。


    謝川一日揚名千萬,就是因為他考中的是秀才科。進士常有而秀才不常有,先帝在位三十五載,統共也不過點了十三個秀才。


    明經科與進士科裏頭也有說法,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能考進士的人是看不上明經的。


    十月底,姬羲元認真篩出兩份名單,前者三十五人,報考明經科,後者八人報考進士科。周明芹、王施雨、王施寒、宋徽音、趙同書等人具在前列。


    所有人的科舉考試資格都是姬羲元親手核驗過,十一月女帝就要在含光殿召見所有參加科舉考試的人員,尚書省的官吏要檢查資格、驗明正身,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


    或許是女帝派人敲打過,姬羲元去尚書省旁觀她們考試的時候,雖然有人神色憤憤,無人質疑女子們的考試資格。


    科舉考試自卯時開始,酉時收卷,入場時有搜身,姬羲元點了兩個女官去搜身。所有學子隻用帶筆墨硯台、清水、食物。


    說來慚愧,姬羲元坐在屋內吃吃喝喝、高高在上旁觀她們考試,她們則坐在尚書省的廊廡專心答卷。


    二月的天實在說不上舒適,一陣風過,姬羲元都看見王施雨打哆嗦了。


    最後姬羲元在禮部官吏不讚同的目光下派人給所有考生都加了炭盆。


    考試結束後,姬羲元親自將所有人都安然無恙送回家中。


    這次閱卷,姬羲元出於避嫌的考慮沒有再旁觀。


    閱卷不但看考生所答如何,還要看考生聲名、往日作品、背後有沒有人。姬羲元上送的四十三人裏,沒有一個是寂寂無名之輩。


    不敢說全能過,三分之一的臉麵還是會給的。


    姬羲元早早為這次科舉考試造勢,不少消息靈通的人家今年都未讓自家兒郎下場。生怕撞了姬羲元的小心眼,像李家一樣片甲不留。


    成績出來時如同姬羲元所預料的,耳熟的名字不少。


    為此,放榜那天姬羲元大開公主府宴請賓客,從鼎都最大的酒樓裏定了席麵,好好慶祝一番。


    姬羲元到的時候,閔明月與王施寒已經坐而論酒一壺,旁邊圍著一圈小娘子叫好聲不絕。


    王施寒鬢發微散,步搖欲墜不墜,兩頰生嫣,嘴角都要咧到耳邊,隻聽她中氣十足地衝著對麵的閔明月吼道:“我老王家後繼有人,我妹妹,王施雨,也是能做進士的人啊。是不是該慶祝?你是不是得再喝一碗?”


    姬羲元聞言順著她的手一瞥,兩人都已經用海碗劃拳鬥酒了。


    閔明月舉著大碗往桌麵一放,打了個嗝,並不上當:“又不是你考中了,你說喝就喝啊,有本事輸,你有本事喝啊。”


    “我可也去考試了,雖然沒考中,那都是孩子耽誤了我的功夫,再過三年肯定有我。”王施寒“噸噸噸”豪飲碗中酒,喝完又扯過酒壺滿上,豪情萬丈道:“隻要此事一開頭,你就等著看吧,史書上一定有我王施寒的大名。你可就不一樣了,不愛讀書。不像我,再過二十年,我閨女也一定能行。”說完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一個玉枕,摟在懷裏喊囡囡,暢想未來。


    閔明月嗬嗬笑:“女帝武舉辦了十年了,不過我要臉不好意思去湊數,還沒下場罷了。到時候看著,是你先名落孫山還是我先榜上有名。也讓我那母親和蠢貨弟弟知道,生兒子屁用沒有。”


    “我那廢物爹,幸好是死了,活著也該羞愧而死。我妹妹是女兒又怎麽樣,這才是光宗耀祖呢,哈哈哈。”


    兩個人都已經醉了。


    姬羲元向要喊人的管事揮了揮手,“喜宴上無大小,何必驚擾眾人的興致。我今日是做東的主家,主隨客便。”


    王施雨見姬羲元來了,立刻拉住旁邊的侍女,悄聲道:“快去端碗醒酒湯來,難喝點沒關係。要立竿見影的那種。”


    周明芹大概是聽見了王施雨說話,從癱倒的朋友身上坐起來,雙目清明。


    放眼望去,滿場百來個人能喝的都倒下了,王施雨是滴酒不沾的,其他人千姿百態。有的圍在一圈投壺,還有人正在鬥詩,愣是比出了詩仙的架勢,喊著:“沒有百篇今天誰都別想走。”


    旁邊一個十三歲的小娘子抱著弘文館的先生嗚嗚哭:“夫子夫子,我娘說了,明天帶我去祭祖,一把火燒了前頭的,今後姚家的族譜從我開始寫。”


    做夫子的,無奈地笑:“好吧好吧,那可得小心點。”


    她是此次最小的考生的,叫姚沁。


    考生名單公示之後,不少人說閑話,說姬羲元任性妄為視朝廷綱紀為無物,仗著身份便利塞了小娘子入考場。


    結果,正是這個一點點大的小娘子的華彩文章驚豔四座,女帝欽點做了探花。


    姚沁從小有過目不忘之能,三歲能誦、五歲能詩、八歲能文,到了親生父親口中還是一句“可惜是個女兒”。誰能料想到今時今日,她一個商戶女兒郎也一步登天了。


    她家經商數載錢財不缺,母親是獨女,招贅的父親考上鄉貢後就琵琶別抱,為了安撫出息的官老爺,她母親白送了半副身家。姚母雖然是招贅,姚沁跟母親姓,但戶籍還是隨丈夫。因此兩人沒有入商籍,姚沁也能參加科舉。


    姬羲元將她們一個個仔仔細細看過去,不知怎的,情不自禁地笑了。


    隻要頂天立地的女子不斷絕,大周的未來何須憂心?


    培養她們可比天天在朝堂上與糟老頭子扯皮有意思多了。


    作者有話說:出身好的姑娘們,好像得到的很多,至少比起平民百姓家的是很好了。但是比起兄弟來說,落差大的能落血淚。


    第25章 紅樓傳聞


    弘文館與科舉的事情告一段落,姬羲元預備踏上行程。


    再留下來,姬羲元的存在就要對新晉進士們的未來選擇產生影響了。姬羲元連自己的未來都沒有想清楚,又怎麽敢去輕易背負這些用盡全身力氣才從桎梏中掙脫的女郎們的未來。


    於是早早告別親朋好友帶著長長的車馬隊伍走上鼎都外的筆直官道。


    第一個目的地就選擇望海州的州府。


    望海州雖然名中有海,實際上是在內陸。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有三川流過,城中川流向東可直入大海,隻要到了此處,隔海天涯,朝夕可見,因此名為望海。


    且望海州,商貿繁華,各路商品應有盡有。美食美服美人美事享用不盡。還有一處名叫紅樓的地方,金鑲玉砌,美人如雲。真真是個“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的地界。


    一切都是據王施寒說。


    王施寒在知道姬羲元要遠遊的時候,羨慕嫉妒得恨不能將女兒塞回肚子裏,將丈夫殺了算了,好跟著姬羲元出門見識見識。


    臨出門前,與姬羲元依依惜別,頂著黑眼圈拿出據說是她父親當年的遊記摘錄,從中選出望海州的好去處,就差沒抱著姬羲元喊:“你去見了玩了可別忘了深宅大院的我,一定要帶點什麽回來啊。”


    姬羲元含笑打開遊記的時候腦海裏還回響著王施寒哀怨的聲音,當看見裏麵關於紅樓的記述卻是嚇了一跳。


    王遊本人不出彩,卻有一個仕途亨達的好父親,早早做得一部之首位,按理說王遊若是願意入仕,憑借父親也能過得不錯。不過,其人就如其名,一心周遊天下,當時朝局動蕩,遠遠離開鼎都未嚐不是幸事,既然家裏不缺錢財也由得他去。


    他在鼎都裏就是花間常客,平康坊的貴人,來了外地更是缺不了美色相伴。鄉野地方哪裏有美人?沒有,那就不去。因此,王遊多在繁華都市遊蕩,經曆紅塵種種,聲色犬馬。


    世家子弟出身,基本功都是出彩的,字跡飄逸,遊記中一幕幕男歡女樂、生死別離猶然在目。


    姬羲元的年紀正是好奇的時候,興致勃勃地讀下去,偶有不順眼的地方看在新奇的份上也還能忍受。直到閱覽至望海州一篇章。


    王遊在此地遇見心上佳人,此女名清嘉,是望海州紅樓的清倌。王遊首次聽聞其琵琶聲,如聽仙樂。此後多次相邀不得相見,直到紅樓的主人聽說是刑部尚書家的公子主動將清嘉奉上,清嘉勉為其難地赴約,隻一麵王遊驚為天人。於是一日百貫銀錢的花銷,做高山流水的知音,詩詞歌賦地閑談,慢慢熟悉起來。


    清嘉知曉王遊的身份,將因果和盤托出,王遊也知道了她的身世。


    出身官宦人家,父親是微末小官,因先帝末年楊氏一案的波及,本應該沒入宮廷為奴。恰逢新帝登基大赦,父親雖死,母親帶著她們投奔舅家。舅舅舅母是厚道人,並不虧待,照樣如同官家娘子一般過了三年。女學興起,她母親靈敏,嗅到天將變色,說服舅舅將她與表姊妹一同送入女學讀了兩年書。


    及笄年齡的犯官之女,說不得好親事,但她跟著女學的一位先生學得一手琵琶,又通曉詩書,先生憐憫她的遭遇,推舉她去商戶家裏做女師。年複一年,在望海州小有名氣,憑借束脩也能養活自己與母親。每月上交舅母一部分錢銀不白吃家裏。


    十八歲那一年,清嘉去城裏的趙姓商戶家應聘,趙家在望海聲名不顯,家宅不過平常,一應吃穿住用卻是上等。清嘉才上任就發現不對勁,家中女兒眾多長相不相似,婢子們侍奉也不盡心,裏裏外外人來人往,卻沒見到女主人。


    清嘉問詢學生,學生們隻推說家中都是家主做主,她們全是家主的妹妹。趙家哪裏來的這麽多如花似玉正值妙齡的妹妹,叫人生疑。清嘉第二日就推說生病,請舅舅去辭了差事。


    趙家的家主名趙富,隔日親自帶著媒人上門求娶清嘉。清嘉早將疑點一一告知親人,且趙富年近三十,樣貌不協,做母親的當然不同意。趙富放下禮物就變了個人,態度極其強硬。宣稱清嘉已是他的人,兩人早有首尾,他是男人有擔當,這才上門提親,如果不願意,就不要怨怪流言蜚語不近人情了。


    舅舅是望海州的錄事,在望海有幾分聲名,哪能接受這樣的羞辱。當場將人轟出大門,轉頭安撫怒不可遏的親人,表示明日就去衙門告他一狀。結果,舅舅灰頭土臉的回來了,形勢比人強,清嘉被迫嫁人。趙富得意洋洋的嘴臉,清嘉能記一輩子。


    清嘉嫁給趙富後才知道,趙富是望海紅樓的主人。雖然勾欄瓦肆總被稱呼為紅樓,但在望海隻有一座城西的紅樓。紅樓外表平平無奇,內裏的裝飾極盡奢華,明麵上隻做酒店,偶爾有人來吹拉彈唱的也是請來的師傅,不做皮肉生意的。實際上,是達官貴人的淫窟。清嘉嫁進趙家之後就成了紅樓的琵琶女,不但要給其他被趙家控製的女子授課,晚上還要陪客。


    王遊就是她的客人之一,也是近期最重要的客人。清嘉將此事告訴王遊當然不隻是講故事,而是盼著眼前這個男人作為刑部尚書家的公子,可以將事情轉達給他的父親,使得趙富的罪孽得到懲處。


    王遊聽得淚滿衣襟,離開望海州前問清嘉願不願意隨他離開,衣食無憂是可以保障的。再多的,就不符合王公子遊戲人間的理想了。將這件事告訴家裏的老頭子,老頭子或許會管,但王遊的好日子也結束了。他是一個紈絝子弟,睜一隻眼閉一隻就好,為了一個女人得罪太多人不值得。


    清嘉沉默了。


    她的寡母舅家都在望海州生活,擅自逃離不過是給家人平添負擔罷了。眼前的男人,再怎麽英俊瀟灑、揮金如土,也不過是個趙富一樣的男人。


    擦幹眼淚,還是得繼續在這座女人染紅的高樓裏苦熬下去,或許哪一天能熬出頭,或許就這麽死去也未可知。


    這一切和王遊沒關係,他同情、憐憫,然後飛快離開了紅樓,身後是男人訓斥責打女人的聲音。


    清嘉在王遊筆下成了一個命運多舛的女子。


    文末一句“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了結全文。


    僅此而已。


    她的無助、絕望是不被放在心上的。


    她求家,家無能助,求國又無門,遇見的都是拉扯她墜落的嫖客。嫖客隻關心自身的體驗,感懷落難女子的遭遇,熱衷於勸妓子從良,也熱心於拉良家婦女下水,卻絕不肯多耗費一絲一毫的力氣的。


    她能信任誰,又能選擇誰。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晼晚,殘霄猶得夢依稀。


    馬車顛簸一下,將姬羲元從幻想中驚醒,不知不覺間書早就放下了,抬起頭來時淚流滿麵。


    姬羲元看書時不喜歡有人打擾,春月坐在車外與趕車的太監閑談,此時感到顛簸,責問前方開路的侍衛兩句後,春月連忙掀開簾子查看:“殿下……”


    見姬羲元落淚,春月一巴掌呼在馬夫背後,“停車,送溫水來,殿下的茶盞打翻了,我去打理一下。”


    小太監一個激靈,停車喊人:“春月姐姐莫急,我這就去。”


    姬羲元掏出手帕擦幹了眼淚,眼角與鼻尖的紅色一時半會兒退不下去。


    春月膽戰心驚地倒出一杯茶端給姬羲元。


    姬羲元慢慢喝了,沙啞著嗓音道:“你去把常霆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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