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領命剛要轉身下車,姬羲元又問:“林醜是不是已經離宮回老家養老了?”


    林醜是宮裏負責行刑的老宮女,滿五十歲後得了恩典賜金回鄉,已經三年了。


    春月應了聲,“說來也巧,林嬤嬤家住豐登縣,離望海州不過三日路程。”


    “不錯,讓夏竹帶兩個人去將林醜請來,說是我有一單請她出手,讓她把該帶上的東西帶上。”


    林醜負責的都是大刑,平日在宮裏當值也是半年輪不到一次的,最擅長的是……淩遲?


    春月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個哆嗦,合上車門去尋人。


    常霆是上次在國子監的黑麵侍衛,負責姬羲元此次出行的衛隊統領,在姬羲元馬車外低頭等候,春月與夏竹上前回話。


    姬羲元收拾好情緒帶著帷帽下車,先說夏竹:“你挑兩個好手立刻出發,帶著林醜直接去望海州等我,不要走漏風聲。”再看向常霆,“望海州有人讓我厭惡,肯定要死一批人的,不殺不足以平我心中的憤怒。你去查一查,眼下這一千人護衛有沒有二心的,和望海城有瓜葛的,都留在路上,不要帶去了。切記不要走漏風聲,都做幹淨。”


    最後吩咐春月:“加快速度,半個月的路程太久了,七天內我要到望海。”


    作者有話說:紅樓啊,海上紅樓,建議大家都了解一下。


    今日吃她,來日吃我。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李白《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唐韋莊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


    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


    勸我早還家,綠窗人似花。


    第26章 望海十日


    抵達望海城時,城外人流如織,眾人見車隊並不驚訝,從中走出一名雲鬟霧鬢的女子上前來見禮。


    “妾身是望海刺史之妻柳氏,特來拜見長善公主。”


    春月上下打量對方,三十許人,柳眉星眼、杏臉桃腮,嘴邊一顆紅痣,與書文所述相差無幾。確認了來人,春月吩咐兩側的侍衛:“撤下兵戈,讓柳夫人上前來。”


    姬羲元就著春月掀開的簾子掃了眼江邊,三月正是春日好風光,宴席直接擺在城外。長亭置酒、絲綢委地,擺盤送菜的侍從無論男女具是玉容花貌,行來往去衣香鬢影,好不風流。


    “起來吧,”姬羲元長途跋涉,形容雖不狼狽,卻也不適合待客。一邊想著自己最近是怎麽了總是被人當街攔車,一邊漫不經心地閑談:“今兒是什麽好日子,這樣熱鬧。”


    “能得見殿下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柳夫人捧了姬羲元一句。


    姬羲元但笑不語。


    柳夫人站於下方,一扇小窗看不清姬羲元的表情,不聞回答,又小心補充道:“最近是上巳節,百姓以江水沐浴身體,去除穢氣,我等來此宴飲祭祀,適齡青年男女相看一二也是美事。若是殿下有閑情,不如一同宴飲。”


    那和姬羲元又什麽關係,平白無故來攔車,失禮於人。紅樓一事在前,姬羲元實在提不起興致教一個歲數是自己一倍有餘的人何為禮數。


    姬羲元已經懶得回複她,春月笑道:“既然是與民同樂的盛事,我們殿下也不好打擾,若是無事,柳夫人還請回去。殿下舟車勞頓正是該梳洗休息的時候。”


    “是、是妾身考慮不周。妾身告退。”柳夫人手足無措地退下。她是望海刺史來此地後新娶的繼室,一州長官的正妻,十年來也沒有幾人需要親自接待,平日裏想見誰,哪個不是早早收拾齊整自覺來見。都快忘記等人是什麽滋味了。幸好其他的官眷沒有上前,否則被人看見尷尬場景,羞也羞死了。


    常霆剛才已經在城門處交了文書,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入內。


    望海本地並沒有專供皇族的行宮,按理說會由地方官員安排入住。不過姬羲元既然有事要做,不可能住到別人的地方礙手礙腳。


    事先翻了翻相關產業,姬羲元找到老太後娘家趙氏倒是在此處有一采蓮苑,夏竹先到一步將地方清掃一遍,眼下直接入住就好。


    沐浴更衣一番後,用膳時分姬羲元收到刺史府上的拜帖,回了個明日的時間。


    姬羲元漱口後派人去請林醜來。


    林醜名兒不好聽,人卻是美人。年輕時在老太後宮裏做灑掃宮女,名林筱曄,正值先帝苦於無兒子的時候,因貌美得了先帝青眼。先帝到底是因為她貌美還是因為她是老太後宮人才對她另眼相看,斯人已逝,具體情況不得而知。還是皇後的老太後親自垂問林筱曄,是否願意做禦妻。


    《禮記·昏義》有言:“古者天子後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八十一禦妻是寶林二十四人、禦女二十四人、采女三十七人的合稱。


    老太後是清醒且明理的人,從不因小情小愛多生事端。既然不願意像老嬤嬤說的那樣留子去母,當然要給林筱曄一個正經位分的意思。在當時後宮空虛的狀況下來看是極大的榮耀,要是生下子女,前場不可限量。


    林筱曄當即跪地請辭,堅決不受,聲稱:“如果筱曄因為外貌出眾陷入不忠不義的地步,那麽我寧願不要這幅容顏,以刀劃麵、改名為醜,來表明我的忠心。”


    “顏麵有傷疤的宮女是不能留在宮廷任職的,我顧惜你的忠心,還要用你。”


    老太後重賞了她,將她調到尚宮局做女史。未免再生風波,當年親自為先帝召選仕女充盈後宮。


    事已至此,先帝已然忘記林筱曄的事情。


    林醜借此機會一步步成了宮內積威深重的掌刑嬤嬤,年及五十才榮歸故裏。


    姬羲元因一己之私將老嬤嬤再卷入風雲變幻中,命令下達時痛快非常,回過頭來有所後悔。


    因此,換了輕便的家常裝扮,拉著林醜坐下,“此番擅自將嬤嬤千裏迢迢帶來此地,實在是善君的不是,還請嬤嬤恕罪。”


    多年宮廷生活教會了林醜許多,並不把姬羲元的客氣話放在心上,笑道:“奴婢托大說一句,殿下是奴婢看著長大的,比起家裏陌生的外甥子女親近得多,要是有什麽用得著的地方,直說就是了。”


    姬羲元將王遊寫的文章遞給林醜,等她讀完。


    林醜將遊記放下,正色道:“殿下憐弱憫卑,奴婢也感懷萬千,但還是要鬥膽過問一句。奴婢雖不才,也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望海上到刺史下到富商小吏,甚至巡視的巡察使與采訪使都與紅樓一案脫不開關係,紅樓五年前已成規模,而今如何,殿下心中可有成算?”


    要是姬羲元出事,這望海上下血流成河都是輕的。


    謀害皇女是九族之罪,但官商勾結、官官相護、□□擄掠,也是死罪。


    如若將姬羲元坑殺於此,推出二三替死鬼,就能息事寧人。涉及利益,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什麽事做不出來?


    姬羲元所帶來的千人,五百金吾衛是勳貴子弟出身,五百禁軍是父子相繼的軍戶,最後能有幾人活著回去?保護不力,活著回去還要牽累家人。


    就是看在舊主的情分,林醜不能任由姬羲元做下此等燒身之禍事。


    見姬羲元沒能即刻回答,林醜歎道:“事情鬧大固然可以解脫那些可憐女子,不作為的官員與違法的富商官吏都可以得到處置,但殿下的處境會變得極為危險。屆時,這一千人真的能保護公主無虞嗎?如果殿下不能言明,奴婢萬萬不敢將殿下陷入此等危險境地。”說完就要跪下請罪。


    姬羲元扶住林醜的手臂,將人扶著重新坐下,“我知道嬤嬤的擔憂,不會讓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憑這些人的所作所為,要他們千刀萬剮也不為過,但不能將人弄死,死了就是死無對證,我一張嘴是說不過望海上上下下的官吏的。”


    為了斬草除根,她不會將事情做到無法收場的地步。


    “這麽多年過去,正直的人在這裏是活不下去,做了父母官,視若無睹也是罪惡。我觀近二十年望海官吏少有調動、病逝多以升遷為主,也未見得有人告發,此事我絕不姑息。”


    讓姬羲元就此放下,她做不到。


    所以,姬羲元懇切道:“請嬤嬤助我。”


    姬羲元為了讓林醜放心,提出常霆來說:“嬤嬤不知,我的護衛統領是是常家子弟,常家於軍中聲望不下於閔氏,且常將軍領水師駐守東海岸多年,常霆出馬必能取信於人。水師距離望海隻需三日路程,來回六日,今日不算,我再寬限三日,一共九日。我擬在九日內調查紅樓,最多十日,十日之後必定離開。嬤嬤若是信我,就安心住下。”


    讓常將軍調動駐軍非軍令不可,除此以外隻有太子令勉強可以差使。即便姬羲元是太子,觸動了軍隊紅線,陛下與滿朝文武哪個能容她。


    林醜不信姬羲元不知道後果,不到千鈞一發的時候,姬羲元不會去擅自調兵。也知道話說到這個地步姬羲元的決定再不會更改。


    隻要她不把望海上下官員全都下獄,常霆的名頭與一千護衛足夠保姬羲元無虞。


    眼前這個富貴錦繡堆中長成的孩子與她的祖母相去甚遠。有著獨屬於她自己的堅持與風采。


    林醜深深地著姬羲元,撫掌而笑:“好啊,這是我們大周的公主,既然公主有正義之心,不懼艱難險阻,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又有什麽好怕的。”


    她年雖老,言語間顧盼神飛,可以推見年輕光景。


    姬羲元將林醜送出門,轉頭伏案繼續梳理望海的人員關係。


    她確實沒有欺瞞林醜,常霆是常家子弟,不過常霆的常與常將軍的常並非是一個常。太子印鑒姬羲元也是有的,早兩年還給女帝了。姬羲元也確實打算在十日內解決紅樓,方法也像姬羲元所說的,難登大雅之堂。


    嬤嬤告老三年了,有些消息不靈通。為人正直的嬤嬤也不清楚,現在的年輕人是可以不要臉麵的。姬羲元雖然不要臉,但麵對長輩臉皮還是厚不起來,所以遮遮掩掩難以開口。


    古人歌項羽,至死不肯過江東,也罵劉邦真小人。


    以史為鑒,曆史告訴姬羲元,要殺真小人,就得用小人的法子。尤其是麵對趙富這樣的小人,大擺鴻門宴,將他的依仗一一去除,剩下的自然可以慢慢審問。


    夫善遊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


    既然趙富汲汲營營地攀慕富貴,姬羲元就給他大把的機會,十天裏辦十天的宴席,明日通過刺史夫人將姬羲元要在望海停留一個月的消息傳揚出去,自然會有無數人捧著帖子往采蓮苑裏送。


    也不知道趙富的紅樓業務全不全,有沒有供富貴夫人享樂的場合。姬羲元願意深入了解一下,給趙富送兩個把柄,傳揚一下公主好男色的名聲。


    是不是忘記了什麽呢?


    姬羲元想了半日,滿腦子摔杯為號、刀光劍影。


    作者有話說:感情線的話,會在姬羲元十八歲以後。——作者得了一寫未成年談戀愛就渾身難受的病。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史記》夫善遊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淮南子·原道訓》


    第27章 刺史來訪


    姬羲元千裏迢迢來到望海是為遊玩的,至少出發點是遊玩。


    為了使人放鬆警惕,姬羲元特地派人打探采蓮苑附近的屋舍,能買則買,不能買就租。


    姬羲元入城時聲勢不小,稍微有些人脈手段的人家都早早收到消息。麵對姬羲元的要求自然無不有應的。


    這些院落裏除了安置帶來的侍衛、侍從、車馬,特地空出兩處離姬羲元居住的采蓮苑最近的院子。


    孫刺史按照姬羲元答複的時間入府拜訪,還沒進門就看見周圍的全是忙忙碌碌的人。


    接引孫刺史的是冬花。


    離鼎都沒帶公主府管家的嬤嬤,春月就要頂上管家的職務,夏竹最近要麽跟著林嬤嬤要麽隨著常霆出門,總是四處奔忙。秋實是練家子出身,閔清洙專門尋覓來的護衛,平日不出聲,卻是不離開姬羲元身側的。


    冬花名義上是春月的副手,實際上比其他三人資曆都深,原先是金鑾殿伺候的。春月有什麽忙不過來的、不會做的,都是冬花出手料理。


    春月最常跟在姬羲元身邊見人,外人對她有所了解,冬花則不然。


    她一身妥帖的宮裝穿著,發麵無裝飾,見人就帶三分笑,樸素又和善。


    小宮女們最喜歡圍著冬姑姑問東問西,覺得她溫柔。


    孫刺史也覺得冬花觀之可親,毫無架子地與冬花拉家常,“姑娘真是麵善,仿佛哪裏見過。”


    冬花笑容可掬:“確實是見過的。孫公四年前回京述職,金鑾殿外廊下就食,還是奴婢送的餐食。”


    孫刺史名孫明,原先是在懷山州做通守的。入京述職時望海州的刺史郝銘徽剛升入京中為吏部尚書。朝中為了空出的位置搶的頭破血流,相互攻訐到了無法收場的程度,最後兩方都被女帝趕出了金鑾殿。下一個入殿覲見的正是孫明,平白撿了個便宜。


    這事不算隱秘,誰人不羨慕孫明的好運氣。


    少有人知的是,當時女帝心煩意亂之下離開金鑾殿散心,也沒人敢在女帝氣頭上提醒孫明還在等候。但孫明又不敢擅自告退,隻能一直等下去。


    女帝回來後聽閔清洙說起,賞了一頓夕食。


    隔天任命就下達了。


    四年過去,孫明實在記不得眼前的年輕女官是不是當年的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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