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姬嫻卻從中發現自己的不滿足。


    作為溫長公主和罪臣的女兒,有幸改頭換麵成為帝女,榮華富貴一生她不滿足。


    擺脫控製自己的阿婆,借著婚約獲得出入自由,她依然不滿足。


    她不滿足於受人關照的現狀,她想握有一定的權柄。


    或許達成後一天,她還是會不滿足。


    女帝匆匆見了女兒們一麵,點了冬月二十八為姬羲元的婚期。晚餐時倆姊妹相對而坐,安靜地吃完。據錢玉說,陛下與幾位相公邊吃邊談論朝政。


    夕陽從宮牆邊斜落,在磚石地上映出兩人的狹長的影子,姬嫻每一步都踏在姬羲元的影子裏,晃晃悠悠地朝前走。


    姬羲元由著她玩小遊戲,不緊不慢地朝前走。


    姬嫻不小心沒跟上姬羲元的步伐,一腳踩在陽光下。她被燙傷似的跳起來,明亮的雙眼燃起一團火,不服輸地狠狠跳進屋簷下,這下沒陽光了吧。


    “小心!”姬羲元被姬嫻的動作嚇了一跳,三步並作兩步快速扶住她,確認她無事才鬆氣,嗔道:“都是十四歲的人了,怎麽還為了一點兒小遊戲與自己生氣呢。”


    關心地護住自己的是阿姊啊。


    姬嫻頗為委屈地說:“今日我本來有些事情想與陛下說道的,陛下忙碌也就算了,連太陽也與我作對。”


    “和阿姊說也是一樣的。”姬羲元道。


    姬嫻猶豫道:“每次我去平康坊,她們都很高興。是因為我在大部分男人們就自覺離去了。這對她們來說更好,所以她們希望我多去。”


    “那你是想將這些地方全都毀去麽?”姬羲元饒有趣味,她對自己的兩個妹妹都很了解,姬嫻或許會因為同情出手幫助,但絕不會參合更多。


    現在看來阿嫻的變化很大,時間的力量永遠令人矚目。


    姬嫻觀察長姊的神色,慢慢措辭:“堵不如疏,想要限製這方麵的事情,還得從源頭著手。”


    有了開頭,一切都順理成章:“此類事件,必須自上而下改變。首先從律法上改變,要求官員不得狎妓□□。進一步整改平康坊,收歸那些女子,包括教坊的女子一起。製定新的條例保護她們,讓她們既有演出的機會,又不至於受製於人。”


    “單單寫明禁止不夠,允許官員相互監督,但凡有非禮的舉止的,都要受到責罰,並且十年不得升遷……”


    “最好還要有人主持大局,這個人得是個女子,才能繼續鋪開下麵的事情。從鼎都開始,步步向外推廣,先限製官員,再治理百姓。”


    兩人一個說一個聽,走走停停到了宮門口。


    姬羲元前頭還聽得認真,後麵就回過味了。


    她忍笑道:“嗯,你說的不錯。”


    後半年的備嫁期姬羲元無事可做,幫著姬嫻促成此事也無妨。總歸是件好事。


    隻要能讓男人少造孽,對女人有所幫助的,都是好事。


    姬嫻不知道小心思被看穿了,滿腦子想的是:如果平康坊收歸於我就好了,那些漂亮娘子也不必忍受那些男人的進出,賺來的錢財也是我的,樂人們也是我的。都是我的。


    姬羲元出謀劃策:“你之後就帶著吳小郎去平康坊吧,去到別人忍受不了,在朝堂之上彈劾為止。無論是彈劾你也好,彈劾安國公府也罷,他們必定要起爭執的。尤其是在我和越王針尖對鋒芒的檔口,一點小事也能起腥風血雨。到時候,才是渾水摸魚的好時機。”


    “我明白了。”姬嫻在宮門內止步,待到姬羲元上車,轉身打道回府。


    她與吳小郎的感情逐步升溫,成為狐朋狗友。但吳小郎是吳小郎,他背後的安國公府才是姬嫻要借勢的主力,最好能借著這件事測一測安國公府對她的底線在哪裏。


    作者有話說:好吧,明天或者後天才能寫到婚禮。


    ……啊,我被榨幹了。


    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更新會很晚。


    第82章 養心莫善於寡欲。


    一連兩個月姬嫻日日不落地造訪,平康坊的夜晚都寧靜許多。她出入平康坊的頻率超過了一些人的底線,彈劾她的奏疏如流水湧上皇帝的桌案。


    剛開始一封兩封全是彈劾安圖公主姬嫻奢靡,整日出入歡場。


    皇帝批複:閑事勿管。


    進而,內容變成彈劾安圖公主跋扈,仗勢欺人。


    皇帝批複:無中生有。


    相關奏疏多了,皇帝直接勒令中書省不必上呈。


    然後就如同姬羲元猜想的那樣,全奔著安國公府去。


    禦史台多人狀告吳小郎貪汙、欺下,乃至於彈劾安國公貪墨軍餉。


    皇帝揉了揉鼻根,回鶻戰爭的勝利帶來榮耀與土地,也為她增添了工作。她對於這些孩子打架似的爭執不感興趣,也抽不出時間聽他們爭吵。偏偏涉及邊關將領,不能放任自流,使小事變大事。


    皇帝推開桌案上成堆的奏疏,嗬斥群臣:“你們是閑的沒事幹了,給朕送一些盡是不知所雲的東西來。輔國公與安國公守邊有功,保護的不隻是大周江山,還有作為大周臣民的你們。現在距離大勝才過去多久,就大肆彈劾安國公這一輩唯一的後嗣。朕的臣民難道是一群狼心狗肺之徒嗎?”


    高高一疊奏疏倒下,散落一地。


    天子一怒,群臣噤若寒蟬不敢應答,生怕做了被殺的雞。


    唯有四個宮女在一片安靜中,窸窸窣窣地收拾地上的奏疏,整齊擺成兩摞。


    皇帝瞧著那遝玩意就來氣,“不必呈上來了,發下去叫他們看看,寫的都是些什麽。”


    數量驚人的多,大朝會排在前列的重臣人手一本,還有的多。


    太尉閔清洙看了個開頭就笑了。他運氣不錯,手裏分到的是彈劾姬嫻夜不歸宿、留宿歡場的奏疏。長篇大論,旁征博引,就差沒說公主不雅的行為要引起亡國之災。


    不論感情,姬嫻都是閔清洙名義上的女兒,話該說還得說:“安圖尚未成年,有的也是孩子的好奇心罷了,何必苛責。”閔清洙翻到最後一頁,署名是禦史中丞張某。


    “哎呀,”閔清洙點出人群中的禦史中丞,“先是長善,現在又是安圖,張中丞何必揪著小娘子的私事不放。”


    上回被姬羲元在同僚麵前駁斥,至今還在禦史台受人議論。張中丞每每想起那天丟的臉,難受得如同有蟲蟻啃咬心髒。


    張中丞冷哼道:“長善公主開的好頭,帶著皇女們絲毫沒有皇室女子應有的儀態。安圖公主夜宿花柳的事情都做出來了,宣儀公主至今在外尋仙。曆朝曆代找不出比我朝更荒唐的公主了。”


    門下省趙侍郎揣著奏疏,向皇帝拱手:“皇子女們身上流淌的是姬氏高貴的血脈,生來擁有尊貴的地位。相應的皇子女們也就要承擔責任,他們是天下人的榜樣,一言一行都代表著皇室的形象。古時齊桓公喜好紫服,引起群臣效仿,百姓見了也跟著紛紛穿紫衣,全國上下皆以紫衣為榮,爭相購買下紫衣的價格十倍於原先的價格。賢臣管仲請齊桓公自言:吾厭惡紫色衣服的臭味。此後,紫服在齊國的價格逐漸下跌回。這就是上行下效啊。”


    “我大周的國土比之古齊國,何止十倍。公主們出格的行為,帶來的影響也已初見端倪。壞影響比起齊桓公隻會更嚴重。陛下,恕臣直言,三位公主的所作所為都表明她們不是合格的皇室公主。”


    齊桓公好紫服的故事中涉及四方,君主、臣子、百姓、以及勸誡的賢臣。


    趙侍郎這是自比賢臣,他不但在勸告皇帝效仿先賢,約束公主。更是在與皇帝說現在女子入朝為官的形式是錯誤的,會引起百姓動亂,應該遏製。


    此刻在場的女性官員眾,勃然大怒者不在少數,錢玉都微微皺眉。


    皇帝道:“既然彈劾安國公一事,諸卿無話可說,那麽就談一談趙卿所說的吧。”


    宋侍郎與裴相頗有默契,同時踏出一隻腳。對視一笑後,宋侍郎讓步,抬手示意對方先行。


    裴相名裴妙真,出身有“百世卿族”之稱的裴氏,裴氏早在前朝就已是四世三公的大族。在大周立國之際,裴氏立下汗馬功勞,兄弟三人受封一公爵倆侯爵。數代以來人才輩出,連續四代人出了六位宰相。


    到了先帝時,為了政局安穩,特地讓裴氏駙馬房的裴妙真入宮伴公主讀書。至今,裴妙真已經伴隨女帝三十載。


    同朝的高官不乏有裴姓者,但裴相這個稱呼獨獨給了裴妙真。這便是她在朝中的地位,就猶如鍾牙子在士林中的地位。她是皇帝年幼時的伴讀,皇帝何時站上朝堂、接觸政務,她就何時幫著理事。兩人的深情厚誼眾所周知,稱得上是朝堂上的定海神針。


    裴相動了,宋侍郎自然不會相爭。她有自知之明,說的話不如人有分量,要承認。


    裴相走出兩步,議論的聲音微弱下去。


    她儒雅笑道:“趙侍郎的話,是有道理在的。但是,凡是不能一概而論。我先問趙侍郎一句話,在趙侍郎看來,越王如何?能不能稱得上是合格的皇子?”


    趙侍郎即將嫁女兒給越王做孺人的事廣為人知,眼下既然要損一,就不能再捧一,不然在皇帝心中就要留下壞印象。


    他極力撇開關係:“越王年幼,尚且在國子監讀書,與外界少有交流。我不敢擅作評價。”


    裴相總是講道理的,“年幼與在國子監讀書不是合格與否的理由。安圖公主也在國子監讀書,她雖年長越王三歲,但也才十四,說年幼不為過。與越王有什麽不同呢?趙侍郎隻看皇女不看皇子,便是片麵之詞。趙侍郎可認我這句話?”


    眾人的眼神隨著話語落在趙侍郎身上,猶如針紮。


    趙侍郎道:“即便我所說的話有不周到之處,公主們出格的行為也不會因含糊不清的話而抹去的。”


    “那事情就變成了公主們個人是否可以出遊、救人、玩樂、尋仙問道了。”裴相笑著問旁邊的人:“這些事情,在場的諸公,有哪個是不能做的?”


    如果不引申開,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罷了,誰都可以做。


    裴相再問:“既然都是平常的小事,每個人都可以做,也會去做,那公主們能帶壞什麽風氣?”


    趙侍郎皺眉:“裴相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出遊時幹預地方習俗,為救人殺人,連續兩個月出入平康坊擾亂百姓生活,尋仙問道到了非仙人不婚、不遇仙人不歸的地步。如果其他女子也像三位公主一樣,不服從管教、肆意觸犯法律、擾亂他人的生活、為了虛無縹緲的東西拋棄家庭,未來的大周會變得雜亂不堪,鄰裏鄰外充滿爭吵、尊卑被破壞、不樂於成婚生子,這是危害江山社稷的行為啊。”


    “趙侍郎才是杞人憂天,聽見風聲就疑心是颶風,聽見雨聲就擔心洪水要淹沒都城,看見太陽出來早一刻鍾就認為是大旱。趙侍郎讀書夠多的話就會知道,天氣的變幻是有規律的。”


    裴相溫和地關心對方的腦子:“陰陽輪換,日月變遷,不符合你認知的事情不一定是錯誤的。但趙侍郎少喝了一杯水就擔心全天下缺水的心理肯定是有錯誤的。”


    裴相向皇帝送出手中的奏疏,“陛下請摒棄落後於世事的人,聽妾一言。齊桓公終究是人,他所能造成的影響不過是身邊的臣子,那些虛榮的臣子才是帶壞百姓的最大原因。應該讓官員樹立榜樣,定下官吏不可狎妓的規矩,通過官吏教化百姓。如果這方麵的需求被遏製,那些無辜的女子也可以成婚生子,這才是繁盛人口的大道。”


    宮人將裴相的奏疏遞上皇帝的桌案,皇帝看完後大悅:“文章條理清晰,行文卻略有稚嫩,不像是裴卿的手筆。看來朕又要多一左膀右臂了,這是哪位賢才的建議啊?”


    裴相躬身回答:“正是被張中丞與趙侍郎挑剔的安圖公主。公主體察平康坊的民生,認為這種地方不該是官吏常來常往的場所,年幼不敢擅專,托妾代為轉達。妾認為公主的善行足以作為天下人的表率,行事周全不輸平常的官員。因此,妾鬥膽懇請陛下使安圖公主主理此事。”


    皇帝高興不已,“朕有佳兒,能為朕分憂,諸位愛卿以為如何啊?”


    官場宴樂,總是請妓人來暖場,女官吏拂袖而去的不在少數,如今改了,當然是好事。


    她們齊齊道:“陛下英明。”


    男官員則聞之色變,“這……陛下三思啊。食色性也,這……這豈不是扼殺了人生一大樂。”


    宋侍郎在一旁潑涼水:“亞聖言:養心莫善於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放任食與色兩種欲望的人,心裏怕是存不下多少良知。沒有良知的人也不適合為官吧。”


    說到這,她錘手笑道:“這不就巧了嘛,隻要辭官而去,就可以放任欲望控製自己了。不如讓出官位給能控製欲望的人吧。”


    第83章 教坊司


    宮人帶著皇帝的旨意在姬嫻的住處撲了個空,姬嫻又去長善公主府小住了。


    雲遊四方的姬姝將姬羲元暫留在卅山縣的部分人遣送回鼎都了,同行的還有她送給母父姊妹的禮物。姬姝在外不放過一座名山,遙遙望見秀麗山水,也要去拜一拜,意外得了饋贈。積少成多,變成行路的負擔,索性一次性差人送回來。


    姬嫻正是為了二姊的贈禮出宮,一個沒注意就被姬羲元扣下帶孩子。


    姬羲元在卅山縣救下的女嬰與大雅小雅也被送回,當初冬花夏竹擔憂孩子養不活,不敢給取名。現在已經能跑能跳,還能說簡單的話了。為她取大名這事也就提上日程。


    大雅小雅知曉自己的來曆的,安排起來相當簡單。七八歲的年紀正是讀書的好時候,往弘文館一塞,自有嬤嬤照顧衣食起居。作為婢女買來的孩子能入學堂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兩人千萬個滿足。


    這兩歲的嬰孩難辦,姬羲元空不出手來帶孩子。


    她自己都沒成婚,自認還是阿娘的孩子呢。


    哪裏會帶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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