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溫念的上一輩子,孤兒院的院長就常用這種目光看他們。


    但不會用這種目光看來訪的客人。


    她眼神詢問老板娘,獲得了一個風情萬種的笑容,她假裝不好意思地轉頭看司塵:“這家店該不會是黑店吧?”


    桃花村是黑村,桃花客棧是黑店,合理。


    司塵:“什麽黑店?”


    “除了開客棧之外,還幹其他暴利又欺壓客人的生意。”


    他恍然,連轉頭都沒有,直接說:“這裏前不久剛死過人,每間房都有,你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吃完就離開。”


    “沒必要用這麽尋常的語氣,真的沒必要。”溫念歎氣,“您不擔心我們等會兒的菜裏有額外的調味料麽?”


    經常給病人的藥裏加額外輔料的某人:“有什麽關係嗎?”


    無論是他還是她,都免疫絕大多數的毒。


    溫念:“……”


    真沒想到,她到這裏,居然也算三觀正直了。


    好煩。


    大約是察覺到她的煩躁,大夫嚐試安撫病人的情緒:“他們不會給我們上有問題的菜的,不必擔心。”


    幹黑店的,除了狠辣之外,也會足夠小心。


    他們看不出來他的實力,便會好生招待,好生送走。


    溫念扯了扯嘴角:“沾您的福。”


    如司塵所料,他們的菜很快就上了,和菜一起來的,是熱情好客的老板娘。


    “兩位點了一套招牌菜,小店就額外送一壺桑念酒。”老板娘執著酒壺,言笑晏晏,一般人很難拒絕她的酒。


    但是司塵拒絕了:“不必。”


    “這酒不烈,清甜可口,便是小娘子也喝得。”


    “我今日的藥都還未喝,怎麽能喝酒呢?”溫念撐著臉,也笑著看老板娘。


    老板娘對上她仿佛洞悉一切的清亮目光,心底驀得發怵,維持住笑容,收回自己酒壺道:“姑娘也是去桃花穀求醫的?”


    他們的動靜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在眾人的注視中,溫念似真似假地說:“您為什麽不覺得我們是從桃花穀裏出來的?”


    老板娘完全不信:“姑娘說笑,從桃花穀裏出來的,沒有一個還需要喝藥的。”


    “那可不一定,我的病,就是那桃花穀神醫都治不好,先生您說是不是?”


    司塵:“……”


    溫念見他不接腔也不尷尬,繼續演下去:“說出來可能沒人信,但我家先生的醫術和桃花穀神醫不相上下。”


    人群中隱隱傳出不屑的嗤笑聲。


    但對於看不出修為的人,他們還保持了基本的敬畏,沒有人開腔嘲諷,讓溫念頗感遺憾。


    老板娘:“姑娘慎言,雲先生脾氣好,但並不代表為他所救的人脾氣好。在詆毀一位大能前,還是三思為妙。”


    溫念繼續說著在他人看來非常瘋狂的話:“即使我當麵詆毀,他也不會把我怎麽樣。”


    老板娘笑了笑,留下句“您慢用”,就轉身離開。


    左手桌上的小公子好奇地湊過來問:“這位前輩也是醫修?”


    “醫術好便是醫修麽?”她反問,“先生的劍術也很好,豈不是也可以稱為劍修?”


    “這當然是要根據自己選的道來算的,道友也是金丹期了,怎的問出這種話來。”


    溫念轉頭盯著司塵:“先生是什麽道的呢?”


    司塵:“即使是醫修,也各有所逐,或為治病,或為救人,或是其他。”


    小公子疑惑地說:“治病救人……不應該放在一起麽?”


    溫念卻明白話中的意思——他是前者。


    倘若直白地問他,他似乎也會直白地回答。


    她隻是習慣了試探,不願意相信輕易得到的答案。


    要考慮更信任一點麽?


    “你去桃花穀恐怕不會得償所願,我得到確切的消息,桃花穀的神醫又出門去了。”


    黑店做的飯再香溫念也沒心思吃,於是她和小公子攀談起來。


    小公子雖然有些驕縱,以及當前時代人物的特有冷漠,但本性單純,三言兩語就相信了她的話,將她引為知己,還答應了讓司塵看診。


    司塵沒什麽異議,替他把脈,說:“先天不足之症。”


    “是,母親懷我時身受重傷,不得不提前生產,母親難產而亡,我也……一直靠著丹藥和各種天材地寶吊命。”


    先天不足最好的治療方法是後天補上,但洗精伐髓,強健根骨的藥或者功法對他脆弱的經脈來說,隻會加快毀滅。


    換做其他人跟他一樣,都活不到這麽大。


    父親恐他命數將盡,才將主意打到那位的身上。


    溫念有些猶豫,想讓司塵繼續治療下去,又覺得不能拿一屋子的人命開玩笑。


    在她猶豫的時候,司塵已經寫好了藥方,贈了對方一瓶益氣補身的丹藥,還有一枚木牌。


    “如果病沒有好全的話,往木牌中輸入靈氣,我便會再替你醫治。”


    溫念看著他遞出去的木牌,難過地發現和她那枚一模一樣。


    她不過是他三千病人中的一個罷了。


    小公子的護衛震驚地看著司塵,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無法出聲。小公子完全沒發現不對,美滋滋地收了東西,向司塵道謝。


    當然還有謝禮。


    隻是他覺得這位先生溫柔有餘,卻不好接近,就將禮物都送給了溫念。


    從其他桌客人的眼神來看,這份謝禮十分貴重,但溫念收得理所當然——先生的診金比這更加豐厚,理論上這還屬於打折。


    作為一個改正極快的人,接下來的時間,溫念詢問了一些司塵過去的事情。


    在進入桃花穀之前,他依舊將絕大部分的時間花在為人治病上。


    隻是從前病人的範圍不似現在這樣非富即貴,而是遇上感興趣的就主動救治(大多數修士都不會去求助陌生人)。


    診金也五花八門,秘境裏找到的不知名藥材、殘缺的丹方、妖獸身上有價值的部位……或者是全憑心意的靈石。


    雖然大多是他用不上的東西,但他並不挑剔地全都收下了。


    溫念越聽越覺得他是個好人。


    除了他明知道自己救活一個人,會死很多人,還依然勤於治病救人這點。


    這種情況可以說本性為惡,也可以說是過度漠然。


    當她問及他這麽做的原因時,他給出的答案也讓她難以產生異議。


    他希望自己醫術達到能夠治好任何一個人的水準。


    為了驗證這點,他需要不停地去醫治別人。


    夢想挺好的。


    就是對無辜的人不太好。


    桌上的菜漸漸變冷,溫念打算等大家吃的差不多了,再把黑店點了。


    但還沒等其他人吃完,她右手邊桌上的女子就突然吐血倒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女子並未昏過去,而是亮眼睜得極大,瞳孔縮著,掐著自己脖子劇烈地咳嗽著,全身肌肉繃緊,血管外突,姣好的臉上是猙獰的神色。


    她的兄長將她扶著,緊張擔憂地喚她的名字,掏出藥來要喂給她。


    她充耳不聞,生生地將脖子掐出五道深深的血痕來,旁人掰都掰不動,怕把她的手掰斷。


    溫念在看司塵,司塵在看她。


    女子的情況顯然是需要現場救治,但根據溫念表現出來的嫉惡如仇,他覺得自己在治療之前要先獲得她的首肯,以免又出現二選一的致命情況。


    沒治病之前就不算他的病人,那麽死了也無所謂。


    溫念:“……”


    她難得猶豫了。


    要為了尚未到來的代價,而對他人的死亡視而不見麽?


    她可以將惡人千刀萬剮,但很難對尚未作惡的無辜者狠心。


    “試試吧。”她說。


    如果有災難的話,她也會一起承受,某人總不會見死不救。


    他是大乘期,肯定有大乘期的本事,她相信他有能力全都選的!


    司塵不知道她的打算,聽到她的話後就蹲在地上查看起女子的情況。


    事發緊急,女子的兄長抱著不會更壞的想法,扶著妹妹配合診治。


    司塵給女子紮了幾針,她便咳嗽幾聲,把眼睛閉上,掐脖子的手也放下來。


    同樣的一張藥方一枚木牌。


    此刻有消息靈通的客人回過神來,驚呼:“您就是桃花穀的神醫吧!”


    司塵沒做回應。


    溫念興致勃勃地配合演出:“你猜的沒錯,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桃花穀神醫!我就是神醫的學生兼病人!”


    然後轉頭對司塵說:“先生,反正我們也沒有走多遠,不如您現在回去讓藥房煎上藥,晚些讓他們送過來。”


    按照傳說,事故都是在大夫離開之後發生的。她簡單做個實驗。


    司塵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頭,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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