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許清如款款道,“這位是周女郎,我的同窗。”


    周寅嬌怯怯地同許大人見禮,溫聲叫道:“伯父。”


    許大人和和氣氣,擺手道:“不必多禮,快請坐下。”他看了眼少女身後高挑瘦長的丫鬟,很快便挪開了眼。


    許清如悄悄鬆了口氣,拉著周寅一起坐下。


    許大人溫和開口:“今日我歇息,正巧在府上,若不出麵待客倒是失禮。”


    他拿過剛倒好茶的茶杯分別放在二人桌上道:“可是打擾你們二人說話了?這裏同你們道歉。”


    周寅頓時顯得萬分惶恐,起身接過茶盞,很恭敬道:“並不曾如此,還請您莫出此言。”


    許大人一時驚訝,並未見過此等架勢,神情僵了一僵道:“我不過開個玩笑,周女郎不必緊張。”


    周寅這才謹小慎微地坐回原處。


    許大人為了掩飾尷尬笑道:“清如,你這同窗有些拘謹。”


    周寅頓時麵紅耳赤。


    許清如當即出言為她解釋:“阿寅膽子小,還請父親見諒。”


    許大人一頓,轉移話題,似是喟歎:“不說這個,倒是少見清如請朋友到家中做客,想來你二人是很好的朋友。”這話不假,因她母親之事,許清如從不請任何人到家中來。是以這次聽聞她請人到家中做客,他便有些懷疑她是不是請了什麽人來。


    眼下看來倒是真請了同窗回家,且她這同窗倒是……


    許清如輕咳一聲:“父親。”


    許大人便嗬嗬一笑,儼然一副慈父情態:“哎,每次說這些你都是很不好意思。清如這孩子自小主意就大,平日也爭先要強,讓我頗為頭疼,生怕她交不到知心好友,今日終於讓我放下心來了。”


    許清如很受不了父親當眾揭她的短,這令她感到尷尬極了,於是聲音之中帶了淡淡惱意:“父親!”


    許大人對她擺手笑笑:“我今日高興,容我多說兩句。周女郎,清如性子強硬,平日還請你多包容。”


    許清如見無法阻止,索性將眼一閉。她父親總是這樣,最愛在她朋友麵前說這些話。過去她也曾請過朋友到府上做客,然而她父親屢屢如此,還說些別的,讓她再沒有請人回家的興致。


    時日一久她都忘記此事,然而今日舊事重演,她深有一種要鑽進地縫之感。


    周寅連連點頭:“清如是很好的人,沒有什麽包不包容。”


    許大人納罕,倒沒想到周寅會有如此反應。他看向許清如,隻見她閉上的眼複又張開,頓時又道:“清如不愛請朋友到府上來的原因……想來你也該有所耳聞。”他迂回半天終於說到正題。


    周寅無措地看向許清如。


    許清如卻出乎許大人的意料,並沒有因他提及此事而憤憤走人。她今日顯得鎮靜無比,像是並不在意在旁人麵前提起她的瘋母親。過去他每每談到此處,許清如總會怒而起身走人,聽不得這些。


    即便如此,許清如也隻是不想在別人麵前提及此事,而不是恥於有這樣一個母親。這麽久了,她依舊很將她母親放在心上,而不是恨她讓自己丟人了。隻要在府上,她就會日日去看她母親數遍,甚至親自照顧。


    許大人的目的一直未曾達成。


    “她母親是個瘋子。”許大人歎息著說出這麽一句,眼眶微熱。


    許清如手攥成拳,並不能對此言全然無感。因為身邊坐的是周寅她的負麵情緒才能小上一些,她不理解為什麽家中每次有新來的客人她父親總要說上這麽一番話。


    就好像生怕別人不知她母親瘋了一樣。


    “不過無論她母親變成什麽樣,我都會對她不離不棄。”


    周寅眼眶紅了,隱有泣意。


    許大人抬起頭後發現她神情,不由問:“周女郎這是……”


    周寅用帕子按按眼眶:“真是太感人了。”


    作者有話說:


    虎:多配合啊


    第78章


    許大人聽她說感人, 麵上浮現出些感慨之色:“沒想到周女郎也是個性情中人。”


    周寅急忙搖頭:“與您相比,我算不得什麽。”


    許大人收起感慨笑道:“哎,不必自卑, 清如有你這樣的朋友是她的幸事。有你在, 她連性子都穩重不少。過去我說這些, 她都不愛聽。你兩個如此投緣,既如此, 清如, 你帶你朋友去看看你母親吧。”


    周寅明白為什麽全京城人都知道許夫人瘋了。


    許清如懵了, 幸福來得太突然。


    “清如?”許大人看許清如依舊坐在椅子上,以為她不樂意,好聲好氣勸慰, “你母親即便是瘋了,那也是你母親,許家的女主人。我希望你能盡快接受這一點, 不要再把她當做恥辱,怕旁人見著她。”他說得頭頭是道, 很正氣凜然的模樣,像是愛慘了妻子,並不將瘋妻當作恥辱。


    周寅眼簾微垂, 長睫低覆。上天沒收了她的感情, 但賦予她天生敏銳的直覺。


    他何止是不將之當作恥辱, 他在炫耀。


    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一個發瘋的妻子不值得他炫耀, 但如果這個妻子是他的作品呢?他將瘋了的妻子展示在眾人麵前, 雖不能直說這是他所為, 但每每目睹人們看到妻子時的震驚、同情、畏懼、嫌棄等複雜神情時, 他便痛快極了。


    而這時候他再表現出不離不棄,人們便會對他交口稱讚,誇他忠誠堅貞。他聽著眾人稱讚,有種愚弄他們快樂的同時,更能撈到切切實實的好處。


    雖然每當他深情款款時妻子即便是瘋了也沒有忘卻對他的恨意,拚命地抗拒廝打他,但他都會展現出無止境的包容,就更叫旁人稱讚了。


    當年吏部尚書一職並不穩落於他頭上,多虧他的好名聲令陛下垂憐,這才坐上這個位置。


    換做平日許清如還會在此與父親辯駁她不是不愛母親,隻是想讓母親保持體麵,母親若清醒著,一定不願意在眾人麵前發瘋。


    但今日她卻沒有閑心去再爭辯,隻想快快帶著周寅與鹿鳴去母親那裏,以免節外生枝。她心中緊張,便隻好以麵無表情來掩飾這份緊張,越顯得像心不甘情不願。


    “我這就去。”她道。


    許大人欣慰:“哎,就該這樣,且去拜訪你母親吧。”


    許清如起身帶著周寅離開,向她母親那兒去。


    一路上她很是沉默,沒有什麽說話的興致。周寅也安靜,隻陪著她走。


    “我父親他總是這樣,喜歡在人前提及我母親,經常邀賓客去看她。”許清如秀眉微蹙,隱有痛苦之色,“他愛母親,願意將母親展示在眾人麵前,不將她的瘋病當病,但我很不喜歡。我不想讓旁人看到看到我母親狼狽的樣子。我母親清醒時很愛麵子,她一定也不想讓旁人看到她這樣的。”她語氣漸弱,似要掉下淚來。


    周寅伸出手去勾住她尾指輕搖,低聲道:“清如。”


    許清如抽抽鼻子,很快堅強起來:“我沒事。”


    周寅軟聲道:“我比較笨,不懂許多事情。但我覺得如果一件事讓你覺得不快,它一定有什麽不對勁之處,人應當不會平白無故感到不適。”


    許清如一怔。


    周寅不等她細想,又柔聲道:“不過清如,你母親不是一開始便瘋的嗎?”


    許清如努嘴,有些不悅:“怎麽會!我父親也不能娶一個瘋女人啊……我母親一開始好好的,到我四五歲時才漸漸變了。”


    周寅眨眨眼,帶著歉意道:“抱歉,我不清楚這些,讓你不開心了。”


    許清如輕哼一聲,根本不怪她:“不知者無罪。”


    周寅怯怯地問:“可是好端端的,人怎麽會……”若非突生大變故,人很難一下子瘋掉。


    許清如麵色一滯,眉眼低垂,搖了搖頭:“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並不懂許多事,隻記得母親的脾氣越來越差,常常歇斯底裏。父親每次都會安慰她,但她的反應反而變得更加激烈,再後來就瘋掉了。”


    周寅輕輕歎息,像是不忍見她難過,問起別的:“那你母親之前脾氣是不是很好?”


    許清如目光悠遠,想起過去,搖頭否認:“我母親脾氣和好可根本不沾邊,我的性子就遺傳她,掐尖好強,事事爭先。”她對自己有著深刻認識。


    “我母親更是如此。”許清如說到母親還未發瘋時整個人都柔和起來,“她姓戚。”


    周寅像是頭一次知道這事似的跟著念:“戚?”


    “是呀,我與戚杏是表姐妹,所以平日我倆常常同進同出。”許清如同周寅解釋,“我母親是低嫁,加上本就強勢,對我更是嚴苛。但她也隻是在課業上對我嚴苛,平常是很好很好的。所以我真希望她能好起來,她若是知道自己成了現在這樣一定很難過。”


    周寅隻默默陪她,並沒說什麽“你母親一定能很快好起來”這些空話來安慰人。若這麽說,也是忽視許清如這麽多年來的努力。


    兩人說著話到院外,老遠就能聽到其中喧嘩。


    許清如腳步加快,院外兩個婆子同她打招呼她也隻是草草應下,便迫不及待地進了院子。


    見女郎還帶了人來,兩個婆子都很納罕,又見這主仆二人皆是頂尖的好相貌,便更驚訝了。


    房中一陣追逐聲,婆子追著哄道:“夫人,夫人該喝藥了!”


    一陣風卷來,房中躥出個跑得飛快的中年女人,一把撞在許清如身上,兩人齊齊坐倒在地。也正是因為這個空檔,房裏追著喂藥的兩個婆子跑出來將人抓住攙起,氣喘籲籲地同許清如打招呼:“女郎。”


    許夫人趴倒在塵裏,鬢發繚亂,衣衫髒汙,沾了藥漬。她穿的都是頂好的布料,沒佩戴釵環大約是怕她傷著自己,伺候得的確無微不至,不見絲毫怠慢,難怪所見之人皆會稱頌許大人的一片真心。她雙目無神,口中不知在低低地念些什麽,看起來神神叨叨。一被人抓住,她驚聲尖叫,號啕大哭,坐在地上摳著土縫兒怎麽也不肯起來。


    許清如被周寅扶起,輕咬下唇,無可避免地感到有些難堪。但這難堪隻是一瞬,她很快讓婆子們退後,哄起母親,像是經曆過千遍百遍。


    婆子們倒聽許清如的話,不再強行要捉許夫人起來,老老實實向後退去。


    許夫人依舊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幾乎痙攣起來。


    許清如拿出帕子為母親擦眼淚,越擦越多。她心裏難受,還強忍著淚意努力同瘋了的母親講道理:“您別哭了,您一哭我也難受。”她依舊如對待精神正常的母親一樣同母親交流。


    可許夫人聽不懂,哭得天崩地裂,打了好幾個哭嗝,要抽過去一樣。


    “不喝藥,母親,不喝藥。”許清如抿嘴哄道,“不喝。”


    許夫人哭聲低了些,幹哭了一陣才漸漸停下。她即便不哭也沒有立刻坐起,注意力被土縫裏的枯草吸引,伸出蹭破皮的手去薅草。


    許清如目光一凝,握住許夫人手腕,將之牽到眼前,吩咐人道:“去拿藥來,夫人的手破了。”


    端藥的婆子沒動,另一個去房間中拿止血散去了。


    許夫人被拽著手腕動彈不得,很快不耐煩起來。她焦躁不安地試圖將手抽回,發出暴躁的嗬嗬聲。


    許清如不肯讓她傷口進髒東西,固執地牽著她的手。


    許夫人急起來,雙手揮舞,拚命掙紮。她沒有理智,力氣極大,許清如本是蹲著被她帶著一起坐倒在地。非但如此,許夫人將桎梏她的許清如視為敵人,對她一陣拍打。


    婆子們驚呼。


    許清如被母親打得睜不開眼,雨點兒似的巴掌連連落在她頭上身上,力道十足。她悲從中來,卻又倔強,強忍著不肯落淚,隻抬手護著頭。


    又兩下重重落下,戛然而止。


    “她是你女兒,你認不出來嗎?”周寅疑惑的聲音帶著淡淡憤怒在許清如頭上響起,下一刻她被一雙手扶起來。


    許夫人發出煩躁的尖叫,腳在地上連連跺起來,發出悶聲。


    許清如疲憊無比地睜開眼,心中委屈地無以複加,隻見周寅將她護在身後,鹿鳴單手便將她母親雙手反剪,婆子們這才從驚慌之中回神,簇擁過來,噓寒問暖之餘要從鹿鳴手中接過夫人。


    夫人還在高聲尖叫,聲音銳利地像哨子,讓人聽得太陽穴一陣陣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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