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門口,趙勇好說歹說,終於把上門討債之人打發走,待到了大堂時,正正好聽見白烏拉在介紹白銀親王此人:“就是那位親王,在草原上養了最多的羊群的那位啊……”


    “府上沒有黑狗?”


    “一隻都沒有,親王喜白,養著兩隻大大的白毛犬,洗淨毛後漂亮極了。”


    崔嘉柔一雙杏眸亮晶晶:“我要去,這活兒,歸我啦!”


    趙勇不甚強健的心一抽,“不成,咱可不興去給人放羊的!”


    -


    龜茲城晨光乍起,“長安客棧”後院門打開,一騾一驢分別馱著趙勇和潘安出了街麵,順著青石磚路一直穿出西城門,隱沒進了龜茲鄉間無邊無際的碧翠草原中。


    不久之後,客棧的各個博士也將內外灑掃幹淨,開始準備迎客。


    辰時剛過,便來了兩位男客。


    其中一人高高大大,麵色赤紅,額頭和下巴各長個一個水泡,看起來分外逗趣。


    另一人比前頭那人還要高挑,玄衣皂靴,十分俊朗。隻他麵上無甚表情,不怒自威,令人半分不敢造次。


    王懷安守在客棧門外,薛琅踱進去,將客棧環視一周,問道:“趙公可在?”


    迎客的博士隻在月餘之前大都護帶領黑甲精騎進城時,遠遠瞻望過他的懾人風姿,可還從未近距離一窺其容,並不識得。


    見他氣勢不凡,話又不像住店的問法,博士隻當來了討債的硬茬,隨口搪塞兩句,一溜煙地跑進了後院,將主母曹氏帶了過來。


    “叨擾夫人,請問趙公可在?”薛琅話問得客氣。


    “並未在家。”曹氏連日來被上門討債的債主纏得頭疼,不敢隨意接話,隻應付著,待趙勇回來由他自去應對。


    “昨日前來投奔趙公的潘安、潘大郎,也可請來敘話。”


    “不在,出去尋活兒了。”


    薛琅沉吟幾息,又耐著性子相問:“去何處尋的活兒?走了有多久?”


    曹氏見這位中原男子一句接著一句,頗有幾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便換上了吐火羅語:“△○☆□%*&○☆□%……”


    薛琅:“……”


    他到龜茲不過短短一月,雖說已提前著手學習龜茲常用語。隻此處胡人聚集,各種胡語繁複多樣,要短時間內掌握一門語言,實在不是簡單事。


    隻事關崔五娘之事卻隻能暗中打聽,他不便隨行帶著譯者,果然被胡語難住了。


    “△○☆□%*&○☆□%……”曹氏見他不接話,料準了他不會,更是咕嚕咕嚕個不停,竟是一時都不歇。


    薛琅不再強求,抬手一揖:“謝過夫人。”轉身出了客棧。


    辰時的朝陽亮閃閃投在街麵上,早起的龜茲城民閑著無聊,已是你彈琴來我跳舞,於歡快曲聲裏開啟這太平春日。


    他望著往來眾人,想起了銅缽上的那個小小的“柔”字。


    崔將軍的嫡女究竟流落在何處,是否真的被人所劫,現下隻能從那潘安身上找缺口。


    王懷安並不知薛琅前來尋潘安的真正意圖,低聲獻計:“大都護,不若卑職帶著人在此處蹲守,將那小崽子綁了。”


    薛琅輕搖頭。


    那潘安若是尋常市井無賴,昨日想要從他口中得知什麽,便不能容他逍遙到今日。


    可他乃忠勇之後,又諸般狡猾,硬不得軟不得,很有些棘手。若逼他太過,他一張嘴隨口亂說,自己會更被動。


    隻能先穩住他,再從長計議。


    薛琅暫且拋開此事不提,一邊往前走一邊道:“為白銀親王尋的西席,何時到齊?”


    “今早新到的兩位已安排進都護府歇息,最後一位明兒這個時候,也應該到了。”王懷安回應,“大都護放心,此回找來了三人,白親王哪怕再挑剔,也保準能選中一人。此事,一定萬無一失。”


    薛琅點一點頭,“待人到齊,讓他們歇一歇,後日便出發。”


    “是。”


    -


    寬闊筆直的鄉間路一直往前延伸,在路的盡頭,橫跨著龜茲最甜的西川河。


    那位傳說中的白銀親王,據說因為中意釣魚,便將府邸建在西川河附近。


    四月的清晨還有些冷,崔嘉柔胯-下的大力打了個響亮的響鼻,身畔騾子上的趙勇也跟著長長歎了口氣,打破了沉悶。


    “你老老實實同我講,這般著急尋活兒幹,是不是以為我財力不豐,擔心給我添負擔?”趙勇問。


    “哦?世伯為何以為我以為你財力不豐?莫非世伯過往都是裝有錢?”崔嘉柔紙扇一擺,笑眯眯反問。


    趙勇被噎住,反將一軍:“阿柔可是一路上用光了銀錢,手頭不寬裕?”


    嘉柔將紙扇一收,扭了頭:“才不是,兒不知多有錢。”


    “真不是?”


    “不是!”


    兩個窮鬼打了一陣機鋒,都沒從對方口中套出話來。


    腳下的路繼續往前,路的兩旁是綿延不斷的青綠一直蔓延到天邊,成團的杏花樹似蓬勃的緋色雲朵,爭先恐後堆擠在兩邊隆起的山坳上。


    山羊與牛馬仿佛灑在草坡中的各色珍珠,有白,有黑,有黃,在壯闊的草原上無休的滾動,放牧之人悠閑地躺在草坡上一座座帳篷邊,帶著寒氣的晨風拂過,杏花雨便灑落一身。


    再騎上一陣,原本平坦的草場腹地憑白多了無數的土坯房舍,隻建了牆體,還未安屋頂,一間一間緊緊挨著。


    房舍的背後,是大片大片已耕耘的農田,其上不知種了什麽莊稼,已鑽出一截寸許的嫩芽來。


    忙活著蓋房與犁田的漢子們有近千,熱火朝天裏皆脫了外袍,隻著中衣與下裳。盡管如此,從他們的衣著上還是能看出,這是安西軍的人。


    “是安西軍在按屯田製開始劃地建房了,”趙勇道,“這一片草場地質瓷實,當初崔將軍帶領隊伍到龜茲時,選擇屯軍之處,也是這一片。”


    他沿著著房舍看開去,但見無論是房舍還是耕地,都在遠處一座拱形石橋處戛然而止。


    他“嘿”了一聲,莫名有些得意,“此處本是白銀親王的封地,看來現下那薛都護還未徹底將白銀親王拿下。當初崔將軍可是帶著兄弟們將房舍蓋過了‘長安橋’,站在最端頭能瞧見親王坐在河邊釣魚呢。”


    他抬手指向一處:“你阿耶的田舍當初便在那裏,有兩間房,平素不回城時,他便在此過夜。那門口栽了兩株櫻桃樹,將軍說等樹長大結了果子,就接你同崔夫人來龜茲。”


    她回首望去,趙勇所指之處,確有兩株極蓬勃的大樹,才發了新芽,認不出是什麽樹,已被一間院舍包圍進去,隻將樹梢露出牆頭。


    可是,她才不愛吃櫻桃。


    兩人催著騾子和驢,再過兩刻鍾便到了西川河邊。河水嘩啦啦歡騰地流動著,一座拱形石橋跨在河麵上方,石墩上“長安橋”三個字從眼前一晃而過。


    過了橋,再走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終於見著一座極大的龜茲樣式的圓頂莊子,被廣闊的草原與樹木包圍著。


    莊子不遠處,西川河引出的一條支流邊上,一個發須半白的龜茲老丈坐在融融的晨光裏,正在悠閑垂釣。


    兩隻雪白的長毛犬在河邊嬉戲,聽聞見動靜,便興奮地朝著兩人飛奔過來。


    “那便是白銀親王,”趙勇翻身下落,同嘉柔道:“這是你最後一次撞南牆,等他回絕了你,再不許你瞎折騰。”


    崔嘉柔跟著下來,鬆開手中韁繩,已有一隻白犬到了近前。她上前撫一撫白犬毛茸茸的腦袋,輕輕笑一笑,“還不到最後一刻,世伯可別小瞧人。”


    作者有話說:


    崔嘉柔:“不好意思,白家夫子的活兒,歸我啦!”


    薛琅:“此事本將軍勢在必得,勸你小子莫搞小動作。”


    崔嘉柔:“我搶!”


    第8章


    巳時三刻,臨近午間的日頭順著廳堂大開的窗欞大喇喇照進來時,親王、王妃兼仆從,數十雙眼睛盯在嘉柔身上。


    趙勇在龜茲城裏的買賣雖不大行,可因過去跟隨崔將軍與龜茲各處交好,於鄉間素來有些名望。


    他舉薦來的西席,旁的不說,決然不會有人品不濟之嫌。


    隻是……


    王妃親自用吐火羅語問:“看著也太小啦,娃兒多大啦?”低聲向親王嘀咕著:“這十四五的模樣,能有多少能耐。便是真有大才,又如何能鎮住咱三郎……”


    趙勇心下一喜,知道打道回府的機會來了。他正要開口說實話,嘉柔卻已先一步道:“二十整歲。”從衣襟裏掏出一疊發黃紙張,雙手呈上去:“此乃‘公驗’,親王請過目。”


    仆從接過公驗,呈給親王。親王見其上清清楚楚,簪花小楷記錄著其名、何處人氏、家中有幾名仆從、仆從是男是女、住於何處、田舍幾何……


    還真真是年已二十,長安太平坊人氏,看起來家中有屋有田、奴仆成群,很是殷實。


    白銀親王點點頭,低聲道:“吐火羅語也說得流利,比先頭五個中原夫子好得多。”


    趙勇有些吃驚地看著崔嘉柔。他隻當她自稱為“潘安”是一時興起,未成想她是早早就做了打算,連公驗都有。這公驗擺明為假,她哪裏來的門路?


    嘉柔將公驗揣回去,向趙勇得意地挑一挑眉頭。


    她要不提前備上兩手,如何敢千裏走單騎?她用光的那些巨額細軟,絕不是隻是用來吃吃喝喝的。


    她同白銀親王笑道:“中原男子多秀氣,晚輩顯小,讓親王與王妃見笑了。”


    既然公驗上寫得清楚,親王便也不再糾結年齡,道:“本親王既是給小兒尋夫子,對學問、禮儀、大盛律法要求極高,此公驗上未曾看到你所得功名,不知你……”


    “夫子?”崔嘉柔適時打斷,“晚輩此行是來向親王多謝白烏拉大哥的一路照攜……”


    她迷惘看向趙勇:“怎地竟是尋夫子?”


    趙勇內心嗬嗬兩聲,裝,真會裝。


    誰還不會演戲啊。


    他一本正經道:“我知你才華橫溢,故而當你提及要前來拜會親王,隻當是來自薦夫子。如此說來,倒是我會錯了意。”


    順水推舟便道:“……既如此,我們還是拜別親王,回城吧。”


    “倒也不必如此倉促,”她抬手一止,誠懇看向白銀親王,“親王既然說要尋夫子,晚輩倒是多嘴一問,親王要為令郎尋怎樣的夫子?是要教他一路衝過鄉試、會試、殿試,名列三甲,入朝為官?還是想讓他行走大盛適情雅趣、安全穩當?”


    白銀親王一愣,“這之間,又有何區別?不是一樣的教法?”


    “大有不同。若是要走科舉,自是要先從學著認字開始,常用漢字六千餘,神童日學三十,一年方可學完。再用兩年開蒙,《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不可錯過。若聰慧,再花十年可研讀四書五經。《論語》《左傳》……”


    她一連列舉了二三十本聖賢書冊,方又道:“自然,令郎既乃幼子,該是羊角小娃,又承親王與王妃之聰慧,隻要學滿二十載,下場必連中三元。屆時披紅綢、上禦馬、走天街,彰顯龜茲之名,何等榮耀。”


    她講的這般自然,仿佛真的不知道那白三郎年已十六,同她一般大,若再學上二十年,已到了能抱孫兒的年紀。


    “若並不想讓他走仕途,又是什麽教法?”


    “若不走仕途,隻是讓令郎見世麵,那要教的,便該是當紅詩人新作,去酒家、食肆門前題詩時好能有所寫;練習投壺、捶丸,不多不少十有七中,既不丟人也不壓人;學些詩句格律,酒宴上行飛花令時,能接上酒令;會分茶、懂品酒、善打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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