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聞言不由疑道:“這些,不就是教阿郎吃喝玩樂嗎?”


    嘉柔並不辯解,續道:“更重要的是,需讓他知曉,兵部王侍郎家中的大郎最憎胡椒,若有人將胡椒為禮相贈意圖結交,必適得其反;禮部張尚書家的三郎用了葡桃酒會全身長風團,張尚書最寶貝此子,定要震怒;人稱‘花相公’的,是指戶部花丞相,可不是鴻臚寺那位花少卿……若這些都弄錯,在長安怕要日日惹禍。”


    白銀親王聽到此處,大為吃驚。


    這些話,從來沒人給他說過,而他也同世間旁的爹娘一般,給娃兒請夫子都默認是教學問。他家共三子,前兩個都是如此雞飛狗跳過來的,卻也都學得馬馬虎虎。若不下場還好,下場定要把白氏祖宗的臉丟在長安。


    此時思來想去,他該給三郎尋的,根本不是什麽學貫古今的名師大家,而是見識廣博的長安百事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他“哈哈”一笑,有意考一考她。


    “若是去酒坊、食肆門前題詩,該寫什麽可好?”


    “李太白的《對雨》、虞世南的《結客少年場行》、王績的《野王》都是新做,不易與他人雷同,不可錯過。”


    “長安共百坊,若三郎到了長安,又不願隨鴻臚寺安置住處,他能居在何坊?”


    “崇仁坊最好,西麵是皇城,離各官署最近,等閑宵小不敢亂來;東南角乃東市,若遇上萬國來賀,多少好玩意兒都能在這兩市尋得;到了日落,坊門雖關閉,可坊內能隨意走動,用飯聽曲皆不受宵禁所限。”


    “如若想前去驪山打獵,又該與誰同去?”


    “驪山乃皇家牧場,等閑不可入內。可如若結識最愛遊獵的二皇子,便可跟隨一同前去。再由張貴妃娘家兩位武藝高強的族弟陪同,可保無虞。”


    說到此處,她刻意歎了口氣,麵上很是煩惱,“說起來,晚輩今歲因要前來龜茲,倒是推了兩回二皇子的行獵邀請,還不知他要氣到何時呢。”


    王妃性子敦厚,聽得咋舌,“你倒是本事,年紀輕輕就同各王侯家的兒郎這般交好。”


    嘉柔心道,那可不,她同各家紈絝也是打小結下的交情,可不是臨時抱佛腳。


    白銀親王便問:“若想要尋人給三郎教這些,你可有舉薦之人?”


    “這……”她凝眉思忖:“既通曉禮法、又精通玩樂、還與官宦皇族相熟,大小事都能尋見相助之力……此等人自是從小錦衣玉食,逍遙自在,不願受人差遣。便是憑晚輩的交情,也很難將他們千裏迢迢請來西域……”


    白銀親王聽得一笑,到了此時已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卻不拆穿,隻問:“你可願留在此處,教一教我那三郎?束脩定然讓你滿意。”


    什麽?趙勇震驚。


    嘉柔就這般誇誇其談了一番,就被親王看上了?


    嘉柔卻假模假樣地搖搖頭:“並非晚輩拿喬,實在是晚輩自小對衣食住行要求之高,非雲錦不穿,無肉不歡,居住必須獨門獨院樂得清靜,伺候的仆從還不能少。若受一點點委屈,便要生病,沒有十天半月爬不起來。實在是……”


    “對對,”趙勇連忙幫腔,“他行事冒失,又嬌氣得很,不敢擔此重任。”


    白銀親王大手一揮,“月供給羊十頭、豬肉三十斤、雲錦五匹、文房四寶隨用隨取。二裏地外還有一大片果園,再過兩月,蒲桃、蜜瓜、榅桲相繼成熟,隨你吃用……再加束脩每月一個金餅。”


    “噗”地一聲,趙勇正飲的酪漿一口噴出,狂咳不止。


    長安三口之家過得殷實,一年也才花用一個金餅;他那客棧一月也賺不下半個金餅。嘉柔這滑頭用了幾句話,竟忽悠得親王這般付出。


    嘉柔心中暗喜,就要裝出一副盛情難卻的模樣答應下來,不妨她身畔的趙勇卻忍下咳嗽高聲道:“不可,萬萬不可……”


    趙勇急切道:“中原有句話,叫一日為師終身為師。這般終身大事,還是問一問三郎為好,若他不願,多好的夫子也不成啊。”


    王妃覺得十分有道理,同親王道:“先前的五位夫子,便是同三郎看不對眼,最後全都跑光光。”


    親王便示意仆從去將白三郎請過來。


    未幾,一個龜茲郎君掀簾而入,同白銀親王是一樣的圓臉,高眉深目,看上去似已十八-九。隻神情間略有些稚氣,同他十六歲的真實年齡才相合。


    王妃向他招招手:“過來,看看你父親為你請的新夫子。”


    “怎地又請了人?”白三郎猛地一驚,已垮了臉。待順著他阿娘的目光落到了嘉柔麵上,將她上下打量幾眼,忽然“哈”地一聲,鄙夷道:“莫是長安沒了人,父親大人竟選了個嘴上沒毛的小娃。兒是不願,你等哪個看上,哪個去跟他學去!”


    他雖也是十六歲,可唇下與鬢角邊已生了幾許絨須,是個嘴上有毛的。


    這話雖不怎麽動聽,卻讓趙勇放了心。他抓緊機會站起來,抬手抱拳:“潘安與三郎無眼緣,實是遺憾至極。不再叨擾親王,我等這便告辭。”


    臨近午時的日頭已有幾分毒辣,此行又撞了南牆的叔侄二人在管家的陪同下出了尖頂廳堂,穿過仿照長安別業所建造的園中水榭,最後從一道架著寬大影壁的垂花門一路到達外頭。


    白三郎也先一步而出,此時正在門廊上同兩隻白毛犬玩耍。


    趙勇回頭同管家道別。


    嘉柔忖了忖,上前湊近白三郎,同其低語兩句。


    原本懶洋洋的白三郎麵上一愣,陡現狂喜,急切高喊道:“父親大人,這夫子,兒中意,兒中意啊!”


    廣闊的草坡鋪天蓋地向遠延伸,親王家中成群結隊的羊群似灑落在草原上的珍珠,肆意地滾動著。


    親王莊子不遠處,趙勇牽著騾子,同前來送他的嘉柔深深歎一口氣,道:“世伯全然未想到,你竟有給人當夫子的一天,看來是世伯小看了你。”


    嘉柔很是得意,“兒本也不想,可是親王給得太多了。”


    昨日她抓緊機會同白烏拉打聽過白三郎之事,白烏拉洋洋灑灑說了兩個時辰,在她聽來便是兩個字:紈絝。


    若提及世間的紈絝,她可太知道了。


    除了話本子裏,她就沒聽過哪個紈絝的爹娘真的心懷望子成龍之心的——那太遙遠太不現實了。隻要不肖子每日外出能少闖禍,少被人追著打,鬧騰時莫被禦史瞧見一折子告到聖上麵前,就要阿彌陀佛啦。


    針對這白三郎的方子,她可是琢磨了一宿。若沒有九成的把握,今兒也不會來這一趟。


    趙勇續道:“我想了想,城中人多眼雜,保不齊就有人認出你,無論於你名聲還是安全都有妨礙。鄉間人少,親王府護衛又多,確然比在客棧周全。隻記住,你既然要當潘安,便好好當,莫被人猜出真身份來。”


    嘉柔點點頭,方道:“此回前來,未能等到趙卿兒姐姐。世伯回去告訴她,下回兒休沐,便進城去看她。”


    他被她“休沐”這個正兒八經的用詞惹得一笑,又往莊子門前看了看。在那裏,牛高馬大的白三郎睜著一雙深邃的眼眸,正切切等待著嘉柔。


    他壓低聲音道:“你實話實說,你方才是如何讓白三郎哭著喊著改了主意?”


    嘉柔咬一咬唇,照實說:“兒問他,想不想學骰子如何搖出一柱擎天……”


    “你!怎麽能教這個?這不是把人教壞?親王發現必饒不了你!”


    “怎麽能叫將他教壞?”嘉柔大呼冤枉,“日後他到了長安,保不齊就要被人拉進賭坊,他提前學上幾手,也不至於被人耍得一愣一愣。”


    “你……”趙勇一時噎住,原本想要叮囑她到底是女子,平日須得注意保護好自己。待話出口,卻成了“莫欺負三郎,莫放火燒親王的莊子。如今沒有你阿耶在,若真闖了大禍,隻靠世伯一人,兜不住你。”話畢就此翻身上騾,甩鞭而去。


    崔嘉柔望著他愈行愈遠的背影,“哈哈”大笑兩聲。


    終於又要過上吃喝不愁、兜裏有錢的生活啦!


    白銀親王果然說到做到,將莊子裏一處朝東的偏院撥給她 ,再配男女仆從共計四人,雖說遠遠比不上她在長安時伺候的人多,可人少有人少的好處,人少嘴不雜,她就能悠閑地當她的潘夫子。


    她前腳才給仆從定好無論男女非請皆不得入她房中的規矩,後腳親王府的繡娘便來量了她的身形,要趕製最後一波春裝。


    大力的廄槽搭在廂房門前的院落裏,同嘉柔隻隔了一道窗。仆從夜裏清理不及時,會有帶著青草氣的驢糞味順著窗縫飄入,恍令她以為尚在長安祖父家的馬場裏,睡得很香甜。


    至於給白三郎教功課,親王莊子裏自有現成的外書房,供師徒二人使用。


    外書房有大大的窗戶,每個辰時白銀親王甩著魚竿經過,親耳聽到他家三郎破天荒在認真背詩,而不似從前日日同夫子鬥得雞飛狗跳,不禁暗暗稱奇,堅決地將這功勞歸在自己身上——都是他慧眼識英,否則三郎斷沒有現下懂事。


    待親王離開不久,白三郎的一首詩雖磕磕巴巴卻也完整背過了。


    嘉柔向窗外探出腦袋,鬼鬼祟祟打量一番,方關掩了門窗,取出一副篩盅,低聲道:“昨兒教了你用三粒骰子搖成一柱,今日我們增加到五粒。注意看為師的手法……”


    她高舉骰盅一真猛晃,待將骰盅放下,裏頭的骰子也停止了響動。盅蓋打開,裏頭五粒骨骰整齊相疊,穩穩地站成了一柱。。


    “哇……”白三郎深邃的雙眸閃閃發亮,“夫子好厲害!”


    “想學嗎?”


    “想!”


    “啪”地一聲,一卷嶄新的《詩經》被拍在桌案上,“《國風·周南·關雎》,先抄十遍。”


    作者有話說:


    崔嘉柔:本夫子這廂有禮了,薛將軍請回。


    薛琅:明日就有你好看。


    崔嘉柔:嗬嗬。


    第9章


    每日隻需上半日課,午食後便可自由安排。


    初到的幾日,嘉柔是從不歇晌的。


    沒有辦法,親王家的幾個庖人實在手藝精湛,長安常見的興平酥、水晶飯、炙肉、魚鱠,此處應有盡有。


    尤其是古樓子,簡直是一絕。一張胡餅中間鋪一層羊肉餡兒,再鋪一層椒豉,又鋪一層肉餡兒,在爐中烤的焦香酥脆,配著酸牛乳佐食,她能頓頓都吃這個。


    她餐餐吃撐躺不下去,要去外頭草坡走一走好消食,也順便去溜驢。


    腳下嫩綠的青草往四處蔓延,草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野花,近千的羊群就在小河邊的不遠處,沉默又歡快地吃著草。


    放羊倌是個隻有七歲的龜茲女童,名叫古蘭·阿吉,除了她之外,家中還有大她兩歲的兄長、耶娘與阿婆,一家五口皆是白銀親王家中的奴仆,領著放羊的活兒。


    古蘭穿的是用他阿兄的衣裳改小的袍子,垂了兩條亂糟糟的麻花辮在身後,小小人兒騎在一匹極高大的騾子上,神情很是機警。但凡有羊兒要往遠處跑,便騎著騾子追過去,也不真的打羊,隻是在半空裏甩著響鞭,用吐火羅語高聲大喊:“回去,回去!”


    待古蘭從下遊回來,嘉柔上前同她搭話。古蘭緊抿著雙唇,並不接話,紅撲撲的小臉上俱是羞澀。卻又對親王家這位年輕的新夫子十分好奇,時不時要偷偷看她一眼。


    嘉柔便朝她笑一笑,牽著大力繼續往草坡上去。


    再往前頭二裏,有一座極大的羊圈,至少能圈上千頭羊,卻也隻是白銀親王散落在草原上的十幾個大羊圈的其中之一。


    古蘭的阿兄便在另一頭牧羊。


    羊圈的邊上有一氈帳,一位皺紋滿麵的龜茲老嫗蹲坐在氈帳外割牧草,再等曬幹後收起來,到了冬日羊群能不餓肚子。遠遠瞧見她,老嫗便停了手上活兒,同見了這莊子裏的任何一位主人一般,先顫顫巍巍以額觸地,虔誠磕個頭,才繼續去做手上之事。


    嘉柔便含笑揮一揮手。


    此時正值午歇時,白銀親王許還在夢中,他的兩隻白毛犬已在水中嬉戲撲騰,河水嘩啦啦的流淌,熱鬧又靜謐。


    她眯著眼眸望著生機勃勃的草原,想象著數十年前,她的外家也曾生活在這片廣袤的草場。


    那時她的外祖父隻是十幾歲的少年,也曾這般騎著騾子牧著羊,因對從長安而來的祖母一見傾心,憑著一股少年人的熱情和衝動一路追求到了中原,最終在長安紮根。


    或許那掃地僧說得不算完全錯,除卻想吃她驢、又看不起她的薛惡人,這龜茲並不像她以為的那般無趣。


    她正興致勃勃張望著,忽聽身後一聲驚呼。轉首去看,古蘭已跳下騾子蹲在了地上,懷中正抱著一隻小羔羊,半著急半生氣地用吐火羅語在教訓羊羔:“怎麽不看路?白長一對大花眼睛。”


    另一隻成年母羊便圍在小羊羔身畔,不停“咩咩”著。


    嘉柔便騎著大力奔過去,跳下驢背,同古蘭道:“讓我看看。”


    古蘭依然防備地將小羔羊抱在懷中,隻鬆開一條羊腿來。


    嘉柔先撫一撫小羊讓它莫怕,再去看那條傷腿,但見羊蹄上鮮血淋淋,看傷口倒不像是被蛇鼠咬傷,更像是被河畔的石頭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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