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們的梵音尤在,而原本圍在帳外兩三丈交頭接耳看熱鬧的鄉民們立刻噤若寒蟬。


    賽馬節上這位青年將軍一箭洞穿龜茲王獵鷹之事,早已傳遍整個草原。鄉民們用敬畏的目光看著這位陌生將軍,卻不知他的到來能為龜茲帶來什麽。


    “巫醫作惡,貽害人命,天理不容。佛祖盛怒,以啼血警示世人……”薛琅渾厚的聲音穿透梵音,一字一字回蕩在傍晚的曠野上。


    原來佛祖啼血是真的!


    鄉民們吃驚不已,紛紛接頭接耳。


    “從今往後,無論鄉野與龜茲城,各廟中皆有僧醫護佑。但凡有人患病,都隻需前往廟中向僧醫求取佛藥。若有人勾結巫醫,行巫蠱之術貽害民眾,當循舊曆,罰以火刑!”


    青年的吐火羅語說得又流暢又清晰,鄉民們聽在耳中,皆鴉雀無言,不敢回聲。


    白銀親王跟隨道:“誰若聽信巫醫之言,便如老阿吉之樣……”


    有人這才小聲問:“老阿吉可是活不了了?”


    白銀親王哼了一聲,一貫笑眯眯的麵上也遍是肅然:“此次佛祖相佑,縱是她已下了阿鼻地獄,也會將她拉回來。可不是所有人像她這般幸運,那些將靈魂交於巫醫之人,必將受到巫術的反噬。”


    一時眾鄉民皆神色各異,有懼怕者,有驚醒者。可多數人半信半疑,隻等著先看老阿吉可有起色。


    誦經聲依然在河畔的帳子前經久綿續,引得河麵下的魚兒遊蕩穿梭,驚起片片漣漪。


    待背過人,白銀親王方低聲同薛琅道:“老阿吉之病,真醫得?”


    薛琅遣人喚來為老阿吉診病的和尚,戒葷。


    戒葷才到龜茲不到半月,吐火羅語說得很是坑坑次次。白銀親王豎著耳朵艱難聽了一陣,反應過來和尚說的是:“是咳喘,此乃頑疾,拖得雖有些久,還能治。”


    親王略略放心的同時,又有些唏噓。


    若說佛祖啼血時整個草原還蒙在鼓裏,可未過幾日,包括雀離大寺在內的多個寺廟裏忽然多了一群才剃了頭的大盛和尚,龜茲話都說得顛三倒四不明所以,此時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用真郎中冒充假僧人,這位青年將軍行事如此放縱不拘,他倒一時不知是否龜茲之幸。


    隻薛琅明明已心有主張,卻還將連同他在內的各個王玩得團團轉。


    他們鎮日擔心真是佛祖發怒,會降下災禍,爭著搶著向各大寺許了多少香油錢,試圖平息佛祖怒火。可誰知他們往哪個廟中許下的香油錢多,這些假和尚便專程往哪個廟去掛單坐堂。


    想到未來至少一年裏,鄉民們但凡空著手去看病抓藥,湯藥費實際上都是出自這些王的腰包,白銀親王多少有些肉疼。


    他轉首往長安橋另一端望去,那裏曾有一塊廣袤之地,雖不適合放牧,可多少也能長幾根草,收割後曬幹冬日裏喂牲口,至少活三百頭羊,卻也被那薛琅算計了去。


    如今那裏蓋滿了房舍,不適合蓋房的也被用做耕田魚塘,而他卻一點好處都未落著。


    若想將這塊地再拿回來,怕就得同安西都護府兵戎相見了。


    而龜茲早已向大盛稱臣,此後百年都要受大盛庇護。這位西南王若長壽,隻怕要鎮守龜茲六七十年,此後源源不斷的金銀都要被算計去……


    想到此處,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就捂緊了腰間荷包。


    他內心苦澀一片,麵上強撐著做出一副欣慰之色:“老阿吉能得被僧醫第一個醫治,實乃大造化,是大都護之功。咦,要給鄉民過夜準備的帳子怎地還未搭起?此事實在重大,本王要親自去盯著,大都護請便~~”


    抬手一揖,轉身便走。


    薛琅看著白銀親王匆匆離去的腳步,眼底一絲笑意轉瞬而逝。


    現下戲台子已是搭了起來,剩下的,便是等湯藥熬好,在誦經聲中當著鄉民的麵喂老阿吉服下。


    老阿吉乃僧醫的第一莊醫案,所用藥材皆上等,短則一兩日,多則三五日,便能明顯起效。


    等這些一路跟來的鄉民們親眼做了見證,將有力消息帶到西州草原各個角落,事情就成功了至少六成。


    餘下的,便是各寺廟加緊培育醫僧了。


    龜茲,龜茲。


    落日下的曠野靜謐而生動。


    遠處黑壓壓的密林裏可能藏著突厥細作,也可能棲息著岩羊、狐狸與烏鶇鳥。它們與山川、河流、綿延無際的翠綠一起,讓這人世間生機勃勃。


    清苦的湯藥味開始在帳外縈繞,驅寒的火堆已架起,數十僧人不息的誦經聲隨著夜風遍布草原,副將們皆在看見或看不見的地方,忙碌與此相關之事。


    現下他倒是又成了最清閑的人。


    他在人牆外梭巡一圈,此時忽然想起,今日光景,有個最愛湊熱鬧的人是最該出現的。


    周遭眾人或木然或嬉笑,而那張平日最鮮活的麵孔,怎地尋不見?


    -


    白家莊子的偏院裏,仆從悄無聲息地進進出出,隻在將熱水注入浴桶時,發出嘩啦啦的水聲。


    待調好水溫,將胰子、巾帕等物放置好,一個婢女到了臥房外,隔著一方垂落的簾子低聲道:“郎君,洗浴的水已備好。”


    隔了兩息,裏頭方傳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回應:“好~~”


    這偏院的規矩,所有仆從無論男女,非請不可入,更不可貿貿然進入臥房。


    婢女不能進去,聽見裏頭的聲音,到底有些難擔憂:“郎君可是病了?不若奴前去喚了郎中前來。”


    嘉柔埋身於被褥中,鬢角微微有些濡濕,唇色比臉色紅潤不了多少。


    遠處的僧人念經聲傳到此處,嗡嗡一片,像是無數的蜂子在鬧騰。


    “外頭是什麽熱鬧?”她問。


    “雀離大寺的僧醫前來給老阿吉診病,據聞高僧們也出動,在阿吉家的帳子前布下了結界,正高念佛經,同老阿吉身上的邪祟鬥法呢!”


    什麽?竟是這般熱鬧?


    衾被下的嘉柔下意識就要爬起身,隻將將一動彈,腹間便痛的厲害,隻得又躺下去。


    她問那婢子:“古蘭阿嫲的病能醫嗎?不是說醫僧要三五年才能成,怎地這般快?老阿吉可願受醫?”


    主人隱似患病,這偏院中的仆從哪裏敢跑出去大喇喇看熱鬧,婢子也隻是聽旁人提了一嘴,此時猜測道:“薛都護親自帶著數十僧人前來,該是能鬥過那邪祟,救下老阿吉。”


    嘉柔便為她不能親見而歎了一口氣,鬱鬱了一陣,方道:“我無礙,你出去吧,兩刻鍾後進來倒水……”


    婢子退出去,依言將門輕掩,心中到底擔憂,抬手招來一個仆從,如此交代了一番。仆從立刻轉身,急匆匆去了。


    嘉柔又躺了一陣,咬牙起身到了耳房。


    她解去中衣,又解去身上纏著的裹胸布,待進了浴桶,整個身子都浸泡進水中,感受到源源不斷的熱氣,這才終於有所鬆懈。


    待緩過來一口仙氣,便有些憤憤。


    讓一個女紈絝葵水不調,老天是怎麽想的?!


    更何況讓她如何就醫?


    -老先生煩請瞧一瞧,在下這毛病可影響吃喝玩樂?


    -女子這幾日往往適合靜養,莫多喝多玩……等等,咦,你明明是位郎君,可怎地有著女郎的脈象?咦,你這細皮嫩肉的模樣,怎地越看越像位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女郎?


    後麵的發展大概也不難猜。


    左右是她誠信盡失,不但不是潘安,連男子也不是。丟了當夫子的好差事不說,還要被押回長安。


    她在熱水中閉著眼泡了一陣,正要解了頭上發髻,忽然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


    她尚未想明白哪個仆從這般腳重,便聽得一道似陌生又極為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潘夫子如何了?”


    她忙搖了搖腦袋。


    她這是已經睡著了?


    怎地就做起了夢來?


    死對頭薛琅的聲音出現在她夢中,這看起來是噩夢的走向啊。


    正迷瞪著,外頭傳來侍女擔憂的聲音:“郎君不吃不喝睡了半日,實在令奴擔憂。”


    語調中又多了些惴惴不安:“婢子本是向三郎送信,怎地大都護竟來了……”


    還是那個冷清而渾厚的聲音:“無妨。潘夫子如今人在何處?”


    她身子一顫,原本還昏沉的腦袋登時清醒了兩分。


    這不是夢!


    這聽起來,外頭的人是要進來?


    她下意識就要跳出澡盆,待往外一冒頭,心中大呼糟糕。


    她方才除下的中衣和裹胸布全隨手丟在了地上,已被浴桶中潑灑出來的水浸泡得濕淋淋。而幹淨的中衣此時還放在她的臥房裏,出來時忘得一幹二淨。


    浴桶中的水清透明亮,沒有一絲遮掩。


    她原本胸前還隻是普普通通,自到達龜茲後日日乳酪、馬奶、奶皮子、酥油不斷,如今已頗為可觀,更費裹胸布了。


    她幾乎能想象,那可惡的薛琅身高腿長往浴桶前一站,將水中諸景看得清清楚楚不說,還要刻意挑一挑眉頭,欠揍地說上一句“不過如此”。


    她不但被看光光,還要遭受這般羞辱!


    她身子一抖,忙要大喊侍女守好門,蕩起的水花卻一下子飛濺進口中,激得她連聲咳嗽。


    外頭的薛琅聽得,瞥眼看向身邊的僧醫戒葷。


    戒葷摸了摸刺手的光頭,低聲道:“聽這咳嗽的動靜,倒像是病得不輕。隻究竟如何,還要近身觀過才好。”


    耳房中泡在水裏的嘉柔一時心神大亂,揚聲大喊:“不許進來。”


    外頭廄槽中的大力此時忽然“格爾嘎”了一聲,她的那句話傳到門外時,前兩個字全被驢叫聲遮掩。


    眾人隻聽見了十分幹脆的兩個字:“進來!”


    其聲之嘹亮,簡直是望穿秋水、苦苦期盼。


    侍女原本忖著夫子尚未沐浴完,正要婉言請眾人先去偏廳等待片刻,聽聞此二字,便不再相阻。


    薛琅挑了挑眉,伸手前推。


    幽暗的黃昏裏,“吱呀”一聲推門聲清晰可聞。


    房中濕意融融,木料器具的鬆香混合著微乎其微的鐵鏽之氣,迎麵撲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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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篇:


    秋葵進宮前以為她能被分去禦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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