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冥思苦想,天上又響起一串滾雷,遠處劈裏啪啦傳來一陣突兀的腳步聲,繼而她那間寮舍門便被急促拍響。


    一把老丈的聲音急匆匆用吐火羅語喊道:“潘夫子,珍珠難產啦,潘夫子,求你想想辦法……”


    嘉柔“吱呀”拉開房門探出腦袋,瓦雅達老漢快要哭出來:“潘夫子,它懷了兩胎,第二胎生不下來……”


    嘉柔心下一慌,又操心著薛琅這處,兩頭焦躁,終究一跺腳,急急便往外衝出去。


    —


    一盞小小油燈照得牲口棚昏黃暗沉。


    名為“珍珠”的母驢就躺在專程為它隔出來的產廄裏,兩個時辰之前它還在穩穩食草,此時已倒在雜亂的稻草上喘著粗氣。


    瓦雅達慌張極了,翻來覆去同她道:“已生了一個時辰。產下第一胎後,它腹中還有一胎,此後不管它如何用力,另一胎都出不來。潘夫子求你救救它,它已跟隨我七年……”


    驢一胎隻產一崽,雙胎極少見,也常被視為祥兆。


    可若是未能順利生產,祥兆夭折,則為不吉。


    新出生的第一頭小驢崽隻有五個月的小羊大小,胎毛濕淋淋沾在身上,本該由它的阿娘將胎毛舔幹。而此時它阿娘連自己的性命都顧不上,又何曾能顧及它。


    小驢尚未練習站立,便因寒冷而被瓦雅達的老妻抱在懷中,卻依然打著哆嗦。


    嘉柔當即解下外袍,蓋在小驢身上,轉身去看珍珠。


    已產下一胎,珍珠的腹部並未減小,還像似一座小山。生產太過耗費精力,它的鼻腔與嘴唇血色退去,色澤已發白。


    地上撒了些血水,是羊水破了後生產第一胎時所流。


    好在不是大出血。


    可時間耗得這般久,第二胎怕已成死胎。


    她實在沒有接生經驗,外祖父同阿舅們偶爾白日接生被她遇見,她也隻是旁觀過。


    此番,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天上劈裏啪啦開始落雨,空氣中陡然又多了幾分冷意。


    遠處來了數人,冒雨匆匆到了牲口棚。頭一個便是薛琅,他來得匆忙,隻在中衣外披著一件圓領缺胯袍。


    他身後幾位皆是麾下副將,連外袍都未穿,一看便是匆匆下榻便跟過來。


    “如何?”薛琅上前問道,“我等可能幫些什麽?”


    她穩一穩心神,道,“多點些燈來,再備上火盆。”


    又同瓦雅達道:“取湯水喂珍珠,它已脫力,我需要它一起用力。”


    牲口棚的動靜驚得其他牲畜不再安眠,皆在廄中噴著響鼻踱來踱去,很是煩躁。


    嘉柔有些擔心大力。


    它若聽見她慌張的聲音,錯以為又有人要迫害於她,極可能從廄舍中跳出來,屆時定會亂上加亂。


    好在王懷安在此處,她請他前去陪著大力,他欣然而往。


    點在各處的氣死風燈很快被匯集到此處,火盆也拿來三兩個,牲口棚裏的寒意漸漸被驅散。


    珍珠飲過些許馬奶,喘氣漸漸平穩,重新開始積蓄力氣。


    嘉柔將中衣衣袖高高卷至大臂,用淨水洗幹淨胳膊,趴跪在珍珠尾後,細細回憶著她外祖父與舅父們給牲口接生時的所行,心中隱隱捋出個章程。


    正要探手,薛琅阻住她,神色極其認真:“你真的能治驢?此事不可當做兒戲。”


    她並未回答,深吸一口氣,將手探進珍珠的身體。


    羊水十分潤滑,並無多少阻力,她就觸摸到一條不到孩童手臂粗的軟物,仿似無骨,丈其形狀,該是小驢崽的腿。


    略用力去捏,那腿卻沒有明顯反應。


    她不由心下一沉。


    手臂再往前,順著驢崽的方向一探,方覺整個小驢橫著卡在了珍珠的盆骨裏。


    便是因為此,珍珠才難產。


    這種方向卻不能再往外拽,若蹭破血管,珍珠大出血,怕是真的要一屍兩命。


    得先調整胎位。


    “如何?”薛琅輕聲問。


    她穩一穩心神,道:“不能輕易拽出來,若是能用何物勾著驢嘴,我再嚐試以手撥壓,或許會有用。”


    “繩索可成?”


    她忖了忖,點點頭,“可以一試,但不可過於粗糙。”


    薛琅撩起衣襟,順著紋路撕下一長條布料來,用手匆匆搓一搓邊緣,遞交到她手中。


    她將布條打個結,帶進母驢體內,嚐試許久,終於將布條掛在了驢崽突出的嘴上,將另一端交給薛琅:“我讓拉,你便輕拉,要用巧勁,萬萬不可用大力。”


    薛琅接過繩端在手,等著她發令。


    她將手重新探進去,摸索到驢崽卡住盆骨的位置,一點一點將手掌擠進去,用手將小驢同母體隔開,此時方道:“拉!”


    薛琅立時緩慢地拽動繩端,驢崽微不可察地開始轉動,嘉柔的手也隨之換位,確保母體不受重創。


    珍珠此時卻開始劇烈的喘氣,瓦雅達擔心至極,渾濁的眼淚緩緩滑下,跪在一邊,口中不停歇頌著佛經,祈求神靈保佑他的老夥計。


    眾將士們候在一旁,皆緊捏拳頭,隻覺此時難熬至極。


    “拉,拉……”嘉柔的聲音忽然變快。


    薛琅也立刻用上更多力氣。


    數息之後,但聽“撲哧”一聲響,整個小驢終於全然滑出體外。


    眾人不由齊聲歡呼。


    嘉柔卻顧不上高興,上前一把解下小驢嘴上的布索。


    但見濕淋淋的驢崽緊閉著眼,身體軟塌塌,沒有一點點活著的跡象。


    她忙去輕按其胸腔,一手壓下,便從小驢的口中流出許多的黏膩清水來。


    是嗆了羊水!


    她周身力氣已耗盡,再無力抱起小驢,隻連忙道:“將它倒立高懸,引流羊水。”


    候在一邊的幾位副官當即上前,一齊抱起小驢,將其腳朝天、頭朝下懸空,嘉柔上前同時用力按壓小驢的胸腔。


    一下,兩下,三下……一連壓過二十幾下,倒懸的驢崽忽然四腳亂踢,掙紮著要下地。


    這是救過來了!


    眾人大喜,將它放在稻草上,它全身濕透,軟著腳在地上撲騰。


    瓦雅達卻心焦道:“可是珍珠還爬不起來……”


    “讓它去看看它的阿娘。”瓦雅達的老妻將懷中大崽放下地,大崽跌跌撞撞尋到了珍珠身畔。


    而那才救過來的二崽也終於能掙紮著站起來,跟隨而去。


    兩頭小驢崽顫顫巍巍在珍珠身邊打轉,細聲地叫著。那聲音終於喚起了珍珠,它四蹄一抬站起身,將大崽舔一舔,又將二崽舔一舔,縱然此時又大雨傾盆,也未將母子三人之間的歲月靜好衝淡。


    嘉柔濕了眼眶。


    薛琅遞給她一方巾帕,問道:“哭什麽?”


    她吸了吸鼻子,“我想我阿娘。”


    他微微一笑,又道:“原來你,確然精通獸醫。”


    她便被引偏了注意力:“你此前可是冤枉了我呢。”


    他點一點頭,“此前確是我看錯。”


    身畔的副將們開始追憶:


    “我想我祖母,我兒時便是由她帶大。”


    “我想我姑母,我阿娘先走的那些年,是姑母給了我一口飯吃。”


    “我想我家的大黃,我從軍時它還隻是隻小狗崽,如今七八年過去,不知它還在不在。”


    副將們看看薛琅,沒有人敢問他究竟想起了生命中的誰。


    他憶起了他的生父。


    那個傳說裏也武藝超群、用兵如神的男子。


    可惜在他還未出生時,父親便已戰死,埋骨於黃沙之中


    嘉柔洗幹淨手,重新站回他身畔。


    眼中還是潤澤的,麵上神情卻已帶著她平素的狡猾相。


    “你同我斷袖,你能得到什麽好處,終於讓我想到。”周遭燈光齊齊映照進她的眼眸,那裏是一片燦爛星光。


    “是什麽?”


    “若你答應同我斷袖,安西都護府所養的牲畜,全包在我身上,大小獸病皆不需你操心,一年至少為你節省一萬貫。這是不是好處?夠不夠大?我是不是個人才?”


    薛琅嗤地一笑,“白日做夢。”


    青年抬頭看看天際已然發亮的雲朵,轉身進了雨中。


    “喂,你這個人,怎麽如此不能通融?我今日接生了小驢,按規矩是要給它取名的,我就叫它小琅,你怕不怕?從此你就成驢啦……”


    作者有話說:


    終於碼完了。這一章稍微短小點,可時間上終於能回歸正常了。


    下一章起就日六千啦。


    麽麽噠。


    第30章 (修改)


    在琢磨男人的喜好上, 嘉柔確然遲做了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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