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最開始是出於高門大戶的底氣。


    她三歲時族中給同齡大小的女郎們穿耳洞,輪到她這裏時,她阿耶正回營, 人還未下馬, 便聽到驚天動地的哭嚎。


    崔將軍徑直縱馬闖入內宅,於馬背上撈起了哭聲尖銳的她。而奶嬤嬤手中的針線都還全須全引,半寸未入她的耳垂。


    後來崔將軍便發下話,言“我崔某之女, 無需邀寵, 自有天下男子競相追隨”, 也因此, 她便成了全長安唯一一個未穿耳洞的女郎。


    自然, 那些什麽女紅、女德等有討男人歡心之嫌的事, 在崔將軍府也不強求。


    那時嘉柔雖還是小團子一個, 卻已承襲了她阿娘半個胡人的美貌, 高鼻深目雪膚,還沒有異族感,又兼嘴甜乖巧, 很能撐起崔將軍的大話。


    然誰能想到,後來崔將軍戰死, 崔氏一族的輝煌就此停止。


    而嘉柔, 滿長安嫁不出去。


    往事如煙, 縹緲得稀碎。


    嘉柔如今要把琢磨男人喜好這件事撿起來, 就有些過於艱難了。


    薛琅此人,按照王懷安的原話, “將軍什麽吃食都能吃, 不能吃的也能咽下肚;什麽衣裳都能穿, 不能穿的也能掛身上;什麽曲子都能聽,敵人的慘叫也悅耳;什麽武器都能使,不帶刃的也能殺人。不偷、不搶、無愛、無恨。”


    嘉柔在當女子時,從未想過男人中意什麽。現下當了男子,反倒生了要討好男子的念頭,一開張便遇上薛琅這麽一個刺頭。


    如若她在行宮設賭局那次,真能贏來一座礦,或許有望用重金擊垮薛琅。安西都護府重建,百廢待興,最是需要銀錢之時。縱他是個不愛錢的,可安西軍卻需要老多老多錢。


    又可惜,她輸得很是幹淨徹底。


    總之,當下便是個“老虎吃天,無處下手”的局麵。


    她回房時天色已發白,又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了好一陣才入睡。


    待被一聲接一聲的“篤篤”敲擊聲吵醒時,外頭已是雨住雲散,日上三竿,一派天光晴好。


    她睡眼惺忪推開窗扇,對麵的一棵高大的樟子鬆上正斜斜站了一隻啄木鳥,尖細的長喙正勤懇地敲擊著樹幹。


    相傳這是一種會將符咒畫在樹幹上的鳥兒,樹皮下的蠹蟲被符咒迷暈,逃跑不得,便隻能乖乖成為啄木鳥的腹中餐。


    她靠著窗扇看了一陣,心中不由也起了給薛琅畫一道符的念頭。萬一他受到符咒的引惑,昏頭昏腦應下她,自此在外人麵前行些眼角眉梢的勾當,也就夠了。


    隻轉眼一想,這廝連在名寺中的尊佛佛像身上大動手腳之事都能幹出來,又何懼區區一道符咒。


    隻待她出了房門,下意識就往一壁之隔的寮舍一拐,推開半掩的門時,卻大吃一驚。


    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單平展得沒有一個褶子,桌案上空空如也,衣桁上沒有掛任何一件衣物。


    未住人時是什麽模樣,現下就是什麽樣。


    跑了?


    薛琅那廝,提前跑了?


    她連忙跑出去,將其餘寮舍都匆匆看過,間間皆是如此,毫無住人的痕跡。


    真跑了!


    她匆匆出了後院,但見寺廟中人來人往,各式僧人齊齊出動,也不知在忙碌什麽。


    她瞧見昨夜給眾人伺候用水的司水僧,連忙上前相問:“薛將軍何時離開的?他離開之前可留下過什麽話?”


    “並未離開,隻怕要等雙驢誕過完才走呢。”


    “既未離開,怎地全不見人影?”


    “前頭進寺的小橋被昨夜暴雨衝垮,薛將軍正帶著將士們修橋。”


    “安西軍還要做這個?”


    小僧訝然:“難道這不是安西軍的傳統?那橋七年前斷過一回,正巧時任大都護崔將軍前來寺中遇上,就加固過一回呢。不是說安西軍是遇路修路,遇橋搭橋的嗎?”


    是嗎?


    她略略怔了怔。


    旁邊便是通往半空窟寺的木梯,她連忙跑上去,舉目遠眺,遠處進出寺廟的那段路的半截處,果然人影憧憧,幹活幹得熱火朝天。


    她心下一動,尋來幹淨巾子,拿上水囊,騎上大力便走。


    待到了那座木橋邊,果見橋身被雨水從中間衝斷,隻有兩頭懸掛在河道的兩邊。河水滔滔而過,比昨日來時高漲了不少。


    安西軍正橋上橋下忙活,雨後泥土濕潤,人人皆似泥猴一般。


    隻薛琅在何處卻未瞧見。


    經了昨夜共救珍珠一場的交情,幾位副將們已對她頗為親切,見她前來,便直起腰身同她打招呼:“喲,夫子也來修橋啊?”


    她哪裏有這個閑工夫。


    隻借機打探了薛琅的行蹤,卻原來是進了林間,要伐木修築橋身。


    林子就在小橋不遠處,昨日她便是在那林中遇上正在牧馬的瓦雅達老漢。


    她將大力往邊上一栓,拿著巾子與水囊便進了林中。


    地上泥濘不堪,好在先前經過的將士已踩出一條路來,她隻需要踩著那些泥洞走,就不會被陷進泥裏。


    下過暴雨的林中布滿水汽,被日頭一曬,薄薄生了些霧氣,又有一道彎彎的天虹集滿七彩鈴鐺之色,虛懸於樹梢之上。


    鬆鼠於草叢間撿食雨水拍打下來嫩嫩種子,被腳步聲驚擾,拖著蓬勃的尾巴出溜上了樹幹,鑽回洞中,隻留一顆小腦袋瓜在外,警惕地注視著從樹下經過的嘉柔。


    她便從腰間掛著的荷包裏掏出一把杏仁,那卻不是大力的吃食,而是她備給自己的隨身零嘴。


    鬆鼠天性懼人,她從樹上摘下一片綠葉,抖去其上的雨水,將杏仁置於其上,一起放在那棵樹底下。


    又刻意往前行了幾步,待再回轉身來,卻見那才逃走的鬆鼠果然到了樹葉邊,一邊警惕地朝她看著,一邊急切將杏仁藏進嘴裏。


    不過小小的嘴巴,竟將那數十粒杏仁全都裝下,憋出個圓滾滾的燈籠樣,滿意地又順著樹幹爬了上去。


    她微微一笑,繼續往前,不久便聽見樹林中傳來“當當”伐木的回音。


    待到得那處,一棵粗大的楊樹已躺在地上,截斷處是一圈圈的年輪,證實著樹的老邁。


    薛琅就站在那棵樹邊上,鎧甲已脫放在另一處,身上隻穿著一件月白中衣,衣袖高高卷起,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


    他正在同將士們說著什麽,手中的斧頭還未放下。她便有些躊躇,隻站在一棵樹邊上,直到他說完話,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將斧頭丟在了地上。


    她忙上前,裝出有些吃驚的模樣:“哇,我在林間賞景,竟又遇見了將軍,真是有緣呢。”


    她鹿皮靴上沾得皆是泥水,旁的副將便打趣道:“夫子真是好興致。”


    她訕訕一笑,“我們當夫子的,是有些附庸風雅的喜好。”


    那副將手一伸,便將她懷中的巾子拿了去,隻在麵上和頸子上一擦,白白的巾帕就成了泥水色。


    她連忙往後退了兩步,保住了手中的水囊,正要遞給薛琅,誰知斜斜裏竟先探出一隻手,手裏也是一隻水囊。


    誰這麽不開眼?


    她一個猛回頭,方臉王懷安正在她側後方,殷切地要體貼他家將軍。


    她輕咳一聲,投過去帶著殺機的一眼。


    因著大力而愛屋及烏的緣由,王懷安從這一眼裏,敏銳察覺出自己的不妥來。


    他的手半空裏一拐,下意識便將水囊遞給了其他將士。


    嘉柔心下滿意,忙將自己手中的水囊遞過去,殷勤道:“將軍親自下場伐木,定然已渴了,快先飲些水。”


    薛琅接了水囊,拔開塞子,隻聞見濃濃的奶香味,原來並非水,卻是馬奶。


    他並不先去飲,而是晃了晃水囊,“這裏頭,沒下藥吧?”


    “未曾未曾,我哪裏有那膽子。”她忙道,心下卻一陣後悔。


    竟未想到下藥這一招。


    若將他藥倒,趁他睡著時弄亂他衣裳,待他醒來後便告訴他,他已經是她的人了,讓他及時投降,切莫再做無畏的掙紮。


    如若這般,她怕是會……死得更快些吧?


    他向她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眼,“你潘安還有什麽不敢的?”


    她忙勾首,弱弱辯駁:“啥都不敢……”


    待再偷偷去看,他已將水囊湊近嘴邊,抬首咕咚咕咚飲過一半,將餘下的交換給她,方道:“此處伐木,極多危險,你莫再此停留,先出去。”


    她便用腳尖踢著地上翠草,扭扭捏捏道:“我求你的那事……”


    他拽著她的胳膊往前走幾步,將她重新送進林間,“一萬年都沒門,收了你那些旁門左道的心思。你乃大盛子民,都護府自會替你做主。”


    “如何做主?”她忙問。若是不用同他斷袖,又能保得她的安危,她自然是願意的。


    “我已提前同白大郎交代過,大盛子民不容人欺。若白氏一族識相,自會有人前去勸誡七公主。”


    “這樣啊?”她怎麽聽著不是很靠譜。


    伽藍公主是個能識相的?


    她鬱鬱道:“若那般,都護府隻能是給我收屍了。”


    他不禁一笑,說得稀鬆平常:“在我手裏,還未發生過此等事。”便重新往伐木處而去,拿起斧頭,開始砍下一棵樹。


    堂堂一軍將領西南王,砍起樹來同砍起人來一樣篤定,沒有一斧落空。


    他說得倒是輕巧,“從未發生過”,可凡事都有個例外。


    她阿耶曾經還戰無不勝呢,長長兩條眉毛對應著坊間所傳的“長壽眉”,可最終還不是阿彌陀佛。


    長壽眉,長壽沒。


    待騎著大力回了窟寺時,瞧見寺中處處都掛上水蓮吉紋,僧人們各個喜氣洋洋,皆換上了新的僧袍,是個要過大節的模樣。


    她方憶起,司水僧曾提及了什麽“雙驢蛋”,就是指這個節?


    雙黃蛋她倒是聽過,雙驢蛋卻是聞所未聞。


    白大郎正在畫窟中同畫僧交代事項,待出來時見瞧她正牽著大力往裏走,便下了木梯,笑道:“正好我欲尋夫子呢。不愧七公主看上你,你果然是我白氏一族的福將。”


    “我……我又幹了何種好事?”


    “夫子多才,不但懂得教書育人,竟在醫治牲畜一事上也十分了得。昨夜雨大,我竟不知你前去接生過一對雙胎驢。驢馬產雙胎,乃難得的吉兆,夫子力挽狂瀾,將險些瀕死的第二胎救下來,更是吉上加吉。我寺中上一回出現雙胎,已是十年之前,此後族中順風順水整整十年。未曾今日又有了雙胎,還拜夫子所賜。今日已定為我白氏窟寺的雙驢誕,白氏一族下一個十年又將到來。”


    不過救下一頭小驢,意義竟這般重大?


    她忙道:“龜茲可是不能缺了我?”


    “確然,越來越缺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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