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腿肚子一抽,連忙擺手。


    剩下未嚐的菜色尚多,縱是龍肉她都不敢吃了。


    她從沒有何時像現下這般想逃到一個不用喝鮮血、吃牛.鞭的館子,將扁食、炊餅、古樓子點上一桌,一定要飲清得不能再清的茶湯。


    她抹去嘴邊血漬,低聲道:“我飽了。”


    薛琅淡看她一眼,站起身來。


    掌櫃忙在前帶路,她便跟在薛琅身後而行。廊廡邊的窗扇皆開著,望出去竟已萬家燈火,夜色迷離。


    她長長籲了一口氣。


    漫長的、冒充男人的一天,就快要結束了。


    都護府是不能待了,說不得要厚著臉皮往客棧去。些微住上一晚,明早她就回莊子,誰拿男人的幌子帶她跑馬、壯陽都不成!


    她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跟著前行,再抬首時,不知何時已錯過了酒樓大門,往走廊的另一頭去了。


    “等等,”她當即出聲,“這,該不是還要吃吃喝喝?”


    前頭的薛琅回首,“潘賢弟想要做何?”


    這,她什麽都不想做啊!


    “我,我不想跑馬,也不想用膳……你我,能不能靜靜坐上一陣?這男人,男人也不是鐵打的身子,男人也會累。”


    薛琅麵無表情,邊上的掌櫃卻笑道:“客官這般想,跟著來就對了。”


    目的地是一間極熱的房舍。


    房舍並不大,裏頭空曠單調,隻靠牆立著兩個立櫃,櫃麵上各擺著一個紅漆盤,漆盤裏盛放著月白色的衣物。


    掌櫃的不知何時已退了出去,房中隻餘她二人。


    薛琅瞥她一眼,垂首便開始解衣衫。他穿著玄色圓領缺胯長袍,那衣袍像長了腿,但凡他的指尖掠過,便歡快地離了他的身。


    轉瞬間,他已赤.裸了胸膛。


    眼前的胸膛飽滿寬厚,略略布著一些久遠的舊疤,憑添幾分英勇的魅力。往下是壁壘分明的腰腹,整整齊齊布列了八塊,似精心耕耘過的田地。


    這樣的胸膛曾令她眼饞過,隻此時她卻全然顧不得去欣賞。


    “你,你作甚?!”她大驚,雙手緊緊環抱住自己。


    薛琅淡淡看他一眼,下一息下裳便除下,露出兩條健壯的腿。


    她當即轉了頭,心中砰砰不敢再看。


    隻隔了兩息,薛琅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便在她身後響起:“賢弟不是要靜坐?湯池在裏頭,我先進去。”


    湯池?


    此處要泡熱湯?


    她一個驚詫,回轉身去,他已披上紅漆盤中月白長袍,推開靠牆的一道暗門。


    離離白霧登時順著那暗門騰騰溢出。


    他瞥她一眼,踏進門去,頓了頓又回首,“用過十全大補菜,定要泡湯將熱性泡出去,否則,怕會內火過熱七竅流血……”


    什麽?


    她身子一晃間,他又補了一句:“如此扭扭捏捏,不像個男人。”話畢,轉身便去。


    她頓了幾頓,鬼鬼祟祟到了那道門邊,探頭往裏看去,但見裏頭霧氣濃烈,幾乎難以視物。


    進不進?


    她腦子被驢踢了她才會進!


    她轉身便要走,將將拉開房門,薛琅那“不像男人”的話就在她耳畔響起。


    她今日已裝了半日大男人,受了那麽多男人的苦,到了這個時候,沒有前功盡棄的道理。


    遙遙傳來嘩啦的一聲水聲,該是薛琅已進了湯池。她又探首往那暗門裏望進去,隔著那般濃霧,連他的丁點兒影子都看不見。


    七竅流血。


    七竅流血。


    她腦子被驢踢了才會去吃什麽十全大補餐,喝什麽鹿血,吃什麽牛.鞭和羊腰子。


    她腦子又被驢踢了,才會去跑什麽馬顛來顛去找罪受。


    她腦子被驢踢了,才會主動提出尋什麽男人的樂子。


    她這半日已被驢踢了那麽多回,不差這一回。


    她一咬牙,拿起了紅漆盤上的衣衫。


    作者有話說:


    有點卡文,所以來得晚了,抱歉。


    第69章 (一更)


    周遭白霧騰騰, 一丈外已難視物。


    手邊有一根繩,以助人往前行進。


    嘉柔一手攀著那繩,一手護著胸口, 在茫茫白霧中小碎步摩挲。


    周遭時不時有水滴掉落, 隨著湯袍的衣領而入,似調皮的少年的手。


    她不由又垂首檢視自己的衣著。


    外頭是交領係帶月白湯袍,頸子已露在外,自是顧不得了。


    裏頭的裹胸布纏得緊緊, 這裏是她要保的。


    底下依舊穿著她的下裳, 這裏也是她要保的。


    她便覺得自己又昏了頭。


    明明要保之處這般多, 卻還敢往這湯池裏來, 若還未引起薛琅的疑心, 要麽是他瞎, 要麽他的腦殼也被驢踢了。


    前頭偶爾傳來嘩嘩水聲, 該是薛琅時不時撩動的聲音, 聽著離她最多隻有三丈之遠。


    三丈之後,兩個被驢踢散了腦花的人就要泡進同一個湯池裏。


    一個是男人。


    另一個是假男人。


    她躊躇之下停了腳步,腦中有個聲音道:“回去吧, 逞這個強做什麽,萬一暴露了真身, 得不償失。”


    又有另一個更大的聲音阻止她:“怕什麽, 你可是長安第一女紈絝, 你怕這個?若長安的那些個紈絝們得知你崔五娘泡個湯也要瞻前顧後, 定要笑掉大牙!”


    前一個聲音也不由受了蠱惑:“對啊,你原是長安第一女紈絝啊!既然如此, 大膽地上, 大膽地泡啊!”


    前後兩個聲音達成一致的同時, 從幽幽白霧中傳出一道不甚分明的男聲:“可進來了?”


    “進來了!”她瞬間挺胸抬頭,邁著方步往前。


    兩三丈的路不過是眨眼間便到。


    霧氣越發騰騰,吹上一口仙氣,隱隱可見房舍寬窄的一方水池仙霧繚繞,隻能瞧見池畔,卻看不見池水。


    薛琅的身影便在水池一端,隱藏在朵朵霧團的間隙,看不甚分明。


    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看不明他,他也同樣看不分明她,皆大歡喜。


    她選了離他最遠的一端,赤腳踩在池畔上,摩挲著石階,一步步進了池中,攪動得池水嘩啦啦作響。


    她更快地往下沉,直到整個身子帶著衣衫一起隱沒進水下,隻露出一顆腦袋瓜,響動聲方停,隻餘隱隱的窸窣之聲。


    她豎起耳朵,久久等不到另一頭薛琅的動靜。他似乎已睡去,忘記了池中還有一個她。


    略燙的池水從四麵八方包裹來,她靠在池壁邊,不知究竟是這熱度之故,還是吃下的那些牛.鞭、鹿血之因,隻覺越來越熱,心跳越來越快,腦中卻越來越恍惚。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水流聲持續不絕,白霧在眼前翻騰,隻一忽兒間,一道人影便撥開了層層白霧,從一波池水中鑽了出來。


    水流嘩啦啦從他濃密的烏發上滑下來,經過他隆起的眉骨與高挺的鼻梁,經過他抿緊的雙唇與緊致的下頜,淌到他強健的胸膛上,最後悄悄隱沒進池水中。


    她無聲地咽了口口水,心中讚歎,好一個天上有、地下無的美男子啊。


    倘若這美男子的麵上不是那般冷峻無情,若再微微笑上一笑,就更完美了。


    美男子?


    美男子!


    她倏地打了個激靈,陡然從一團混沌中清醒過來,下意識便環抱雙臂,強擠出個笑臉同眼前的美男子道:“你怎地,過來了?”


    他的眸光,冷冷地籠罩著她。


    從她的眉眼、鼻唇,沒有喉結的頸子,一直往下移。


    湯房中四處的氣死風燈掛得稠密,燈火隔著琉璃罩子層層穿透霧氣,將每一個水珠都照亮。


    眼前的人還穿著月白的湯袍,試圖將她的整個身子都沉浸在水中,以為這水和霧是她最好的屏障,卻不知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將她纏繞在胸前的裹胸布、以及被擠出裹胸布外的山巒與穀底勾勒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眸越發冷然,似昆侖山仙女峰上經年的積雪,便是這灼人的湯泉也無法消減他的冰冷。


    他倏地往前襲去,一抬臂便撐在了水池邊,將她圈進了他的胸膛。


    她原本護在身前的手,不由得便撐在他的胸膛上。


    那胸膛燙得驚人,她的手將將按上去,那熱意便似順著她的掌心流淌進了她的四肢百骸。


    有一叢天火轟地便在她心中炸起,她登時唇焦口燥,腦袋似燃起來,越發昏昏沉沉。


    她竭力睜著眼,眼前的青年還是那般冷峻,他的眼眸還是那般深沉,在深沉之外卻又多了些什麽。


    她看不清那究竟是何物,卻嗅出了其中的危險。


    她被迫得往後縮了兩縮,後背抵著的卻是池壁,同他圈著她的手臂一般堅牢,令她插翅難逃。


    他的手還圈著她,另一隻手輕抬,便輕易捧住了她的一邊麵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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