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亂紛紛的,怎麽也沒法集中在公事上,沈浮起身:“備轎回府。”


    該解決的總要解決,解決掉了,他才能安心辦公事。


    夜裏轎子走得快,不多時便到了家,沈浮直接去了正房,眼睛看著趙氏,吩咐道:“叫廚房管事的過來。”


    胡成跑去叫人,趙氏先警惕起來,瞪著一雙眼:“深更半夜的,叫廚房的人幹嘛?你不是說了不回來嗎,怎麽又回來了?”


    沈浮一言不發,隻是靜靜站著,不多時廚房的管事來了,縮著肩站在廊下請安,沈浮看她一眼:“今天夫人那邊的飯食安排得不妥,打十個板子,革去管事。”


    管事的撲通一聲跪下了,不敢說是趙氏的吩咐,隻是磕頭求饒:“小的該死,小的疏忽了,相爺饒小的這一回吧!”


    “沒有我的話,府中定例,任何人不得改動,”沈浮淡漠的目光看過四周,最後落在趙氏身上,“否則,這就是下場。”


    他轉身離開,身後趙氏的哭鬧聲越來越響:


    “你什麽意思?你是為了那個喪門星,跟我叫板來了?”


    “我怎麽生出你這麽個忤逆子?早知如今,當初我就不該管你,讓你瞎了算了!”


    沈浮一步步走出正院。


    也許是錯覺,隻覺得八年前眼睛上的舊傷又開始疼,針紮般地跳著,沈浮在沒意識到之前,已經走在了去偏院的路上。


    月光不甚明亮,星河倒是燦爛,沈浮將錯就錯地往前走著,驀地想起八年前那個晚上,他獨自站在河邊時,不知道天上有沒有月亮,有沒有星星?


    他是不會知道了,那時候他看不見,但他知道,在那個晚上,突然有人闖進了他漆黑無光的世界。


    一個柔軟的,甜香的小姑娘,夜風中她的聲音也是軟的甜的,她說,你踩到水裏了,很危險呀。


    她還說,秋天天氣冷,濕了腳會生病的。


    她要他到岸上玩,鬼使神差的,他真的上了岸。


    八年了,八年了。她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他卻再也找不到她了。


    沈浮走進偏院,薑知意已經睡了,沈浮沒點燈,就那麽在黑暗裏,一步步走到近前。


    柔軟的甜香氣散在衾枕間,黑暗中他看不見,一切都是那麽相似。


    沈浮躺下,從身後,抱住了薑知意。


    第13章


    貼著身體,纏著呼吸,因為看不見,其他的感官分外靈敏,也就越發讓人留戀,舍不得鬆手。


    懷中人睡得很沉,絲毫不曾覺察到他來了,沈浮閉著眼睛,嗅著她身上幽靜香甜的氣息。


    假如現在她醒了,假如她輕言細語地跟他說話,那麽,他就能再次回到八年前,回到他永遠回不去的過去。


    這可恥,卻又讓人忍不住沉淪的,軟弱。


    沈浮緊緊閉著眼,那些被反複回想,反複咂摸的記憶,不可抑製地再又出現在眼前。


    柔軟甜香的小姑娘站在岸邊,你踩到水裏了,很危險呀。


    孤獨狼狽的小姑娘墜在懸崖邊,怕得聲音顫抖,你別過來,你眼睛看不見,很危險呀。


    他生平頭一次有了拚上性命也要去做的事,他跪在懸崖邊緊緊抓住她,亂石和枝杈劃破他的手臉,他不覺得疼,她哽咽著勸他放手,他不肯放,他永遠也不會放,那一刹,他想,便是死,他也要與她死在一起。


    他終是救起了她,她腿上被亂石劃破了傷口,她顧不得收拾,她要先給他擦血,他僵硬地坐著,感覺到她細細的手指撫過他的臉,她溫熱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滴落在他手心。


    有很多天他都不舍得洗手,不舍得抹去她留下的痕跡,他生平第一次,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眼梢發著熱,沈浮用力抱住薑知意,緊跟著又猝然鬆開。


    那回不去的八年前,那麽相似的感覺、說話,就連她腿上的傷口,都在誘惑著他。


    在黑暗中起身,低著頭看她,狼狽又可恥。


    他早該死了,那個柔軟的小姑娘孤零零一個人在地下,一定很害怕吧?他早該下去陪她的,可他卻還苟活在這世上。


    似是覺察到枕邊空了,薑知意翻身,無意識地呢喃了幾句,沈浮心中一跳,肉身幾欲脫離意誌的掌控,掙紮著想要再次擁抱她。


    這讓人不齒的,軟弱。


    沈浮閉了閉眼,轉身離開。


    這可恥的軟弱,讓他在大醉後與她有了第一次,讓他在掙紮中娶了她,又讓他在成婚之後,一次次親近,一次次沉溺。


    他可以找借口說是為了對她負責,可以找借口說是薑嘉宜臨終前的托付,可他騙不過自己,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藏著的是他可卑的私心,他留戀她,留戀在她身邊時,那個仿造得幾乎以假亂真的,八年之前。


    沈浮走出臥房,門前,輕羅和小善一臉緊張地守著,沈浮看她們一眼:“若是正院過來吵鬧,隻管鎖門。”


    他今天落了趙氏的麵子,他了解這個親娘,趙氏是必要找補回來的,隻要他一走,薑知意就不得安寧。


    他不可能時時守在家裏,唯有讓她鎖了門,不放趙氏進來,才能清靜。


    他之所以幫薑知意,並不是出於丈夫對妻子的關愛,而是覺得他們母子之間的齟齬沒必要連累她,畢竟,他曾答應過薑嘉宜,要好好照顧她唯一的妹妹。


    兩個丫鬟都沒想到他會這麽吩咐,一時都怔了,輕羅先反應過來,連忙應道:“是。”


    沈浮離開時,胸口悶著,自我厭棄的感覺洶湧著瘋長。


    趙氏那一句罵,讓他想起了太多從前的事,擁抱薑知意的短短瞬間,又讓他想起了太多眼前的事。


    他和薑知意,到底算是什麽?他從一開始就不該碰她,他厭棄軟弱,卻在軟弱的驅使下,一錯再錯,錯到如今。


    甚至連第一次,那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夜,有幾個片刻他也模糊認出了她是誰。可是他,沒有停。


    轎子突然停住,沈浮聽見有人叫他:“沈相。”


    仆從打起轎簾,沈浮抬眉,看見了一張刻骨銘心的臉。


    醫女白蘇,與薑嘉宜長得那麽相似的白蘇,攔在道邊。沈浮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直到她忐忑不安地低下頭。


    太像了,今天她沒有穿雪青衫子蜜合色裙,她隻是一身深青色的醫女服飾,可那張臉依舊跳出了周遭昏沉的夜色,清晰無比地呈現在他眼前。


    沈浮看著她,她身段纖細弱不禁風,她膚色帶點不健康的蒼白,她頰邊有個若隱若現的梨渦,像,真是太像了。


    “大人,”白蘇抬眼,說話的神態也與薑嘉宜一模一樣,“我想了很久,昨天在禦園裏我不該跟您說那些話,都是我不好,我剛進太醫院,許多規矩都不懂,做事也欠考慮,大人,我錯了,我……”


    星光給她嬌嫩的臉龐披上一層輕紗,夜色中泫然欲泣的少女是那麽讓人憐惜,尤其她還生著這麽一張臉。沈浮沉默片刻:“無妨。”


    “真的?”白蘇驚喜,“大人不怪我嗎?”


    笑意浮上兩靨,頰邊的梨渦越發明顯了,沈浮見過這張笑臉,八年前在薑家的田莊外,薑嘉宜便是這麽微笑著看他。


    沈浮怔怔地看著。


    “大人?”白蘇沒等他的回應,又問一聲。


    沈浮收回目光:“無妨。”


    “謝大人寬宏大量!”白蘇福身行禮,眉梢眼角,帶著天真溫柔的笑,“我做錯了事,很想做點什麽來彌補,夫人這兩天身體可還康健?若是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我略通按摩之術,以前也曾服侍過宮裏的貴人,大人若是不嫌棄的話,我願為夫人按摩。”


    夜色寂寂,唯有她的聲音輕輕響著,沈浮抬眼看向不遠處的丞相官署:“進去說話。”


    “我可以進去嗎?”白蘇又笑了,梨渦凹下一個甜美的圓,“方才我去門口找您,衛兵說閑雜人等不得擅入,趕著我走。”


    轎子再又抬起,轎簾半卷,沈浮的聲音不高不低:“你可以進去。”


    轎子往前走著,白蘇跟在旁邊:“大人覺得我哪天過去給夫人按摩最合適?不過林太醫眼下在老太妃宮裏,聽說這幾天都不能離開,我一個人去的話會不會不合適……”


    沈浮半閉著眼睛,從睫毛底下,看見少女纖細的身影夾在官轎漆黑的影子裏,拖得很長。


    ***


    薑知意被叫罵聲吵醒了。


    門窗都關得很嚴,可那尖利的聲音依舊擠了進來,高高低低地罵著,是趙氏。


    罵得很難聽,薑知意聽見了喪門星,不下蛋的母雞之類的詞,都是趙氏從前罵過她的。


    突然從沉睡中驚醒,薑知意還有點恍惚,不明白這深更半夜趙氏為什麽突然找上門來:“這是怎麽了?”


    “聽著好像是老太太跟相爺拌了嘴,心裏不痛快,”這邊與主院消息不通,輕羅也是聽了半天趙氏的叫罵,私下推測的原因,“不過相爺臨走時吩咐說老太太若是來鬧就鎖門,剛剛老太太一過來,婢子就讓她們鎖了門。”


    薑知意心裏咚地一跳:“他回來過?什麽時候的事?”


    “兩刻鍾前,在姑娘房裏待了一會兒,”沈浮進門後便屏退了下人,輕羅也不清楚他在房裏做什麽,“很快就走了。”


    他分明說過這幾天不回來,為什麽突然回來,還來了她房裏?她吃了藥睡得沉,什麽都沒覺察,他沒叫醒她,一個人在做什麽?屋裏雖然一切擺設都跟從前一樣,但他一向敏銳,若是仔細翻檢,肯定能發現她偷偷收拾過東西。


    薑知意緊張起來:“他有沒有翻過屋裏的東西?”


    輕羅也開始緊張,拚命回想方才屋裏的動靜:“應該沒有,沒聽見聲響……”


    “作妖的狐媚子!”趙氏的罵聲突然抬高,穿透夜色,“盡日家勾引男人,勾得男人連親娘老子都扔在後頭,天殺的狐媚子!”


    薑知意怔住了。


    作者有話說:


    第14章


    天殺的狐媚子。


    薑知意長到這麽大,還是頭一回有人這麽罵她。


    長到這麽大,也隻有趙氏罵過她。


    薑知意垂著眼皮,心中生出一股鬱氣。若沒有嫁給沈浮,她還是金尊玉貴的清平侯府二姑娘,這天底下誰人敢罵她半個字?隻因為嫁了沈浮做了趙氏的兒媳婦,如今趙氏怎麽罵,她都得受著。


    所以這兩年,她到底得到了什麽?夫婿冷落,婆婆蠻橫,如今懷著身孕也不得清淨,可真是,一步走錯,步步皆錯。


    趙氏還在罵:“挑唆著男人跟親娘鬥氣,如今你縮在屋裏不出來就完了?呸!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出來!”


    她的聲音又尖又緊,像繃到極點隨時都會敲破的鑼,刺耳地難聽,薑知意卻突然生出一絲憐憫。


    她聽說過的,趙氏出身官宦人家,未出閣時也是知書識禮的閨秀,可因為所嫁非人,年紀輕輕就被休棄出門,從此後性情大變,幾次到前夫家中撒潑大鬧,成了整個京中的笑柄。


    也許當年,趙氏初嫁之時,也曾像她一樣憧憬過夫妻和美吧?可一年年的失望磋磨,趙氏最終變成了這個潑悍刻薄的老婦人。


    嫁人,對於女人來說,真不亞於第二次投胎,凶險萬分。


    “天殺的狐媚子!”趙氏罵得越來越響,“我兒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一輩子也是嫡親母子,就算你再勾引,也休想越過我去!”


    薑知意突然有點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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